伏見鹿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年輕人的臉。
他還記得阿部六郎的長相,臉有點圓,嘴巴不大,看人時眼神很清澈,屬于那種一看就很好騙的樣子。
那家伙不是剛升遷么?
不是好不容易當上了刑警嗎?
伏見鹿還以為出了什么意外,他放下手機,心生感慨…六郎前段時間還在幫他盯梢,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人生當真反復無常。
他給渡邊俊打電話,想要細聊這件事,可渡邊俊沒接,發短信也不回。
又喝多了?
伏見鹿坐在廁所隔間的馬桶上抖腿,心底有不好的預感。
他在離開東京時,就隱約猜到那里會發生什么。此刻顯露預兆,他不想在新婚時得知什么噩耗。
猶豫半晌,伏見鹿最終還是打給了佐竹玄。
鈴聲響了三道,對方接起電話,語氣如常,詢問伏見鹿有什么事。
伏見鹿沒有直接問阿部六郎的事情,而是問起了回收《狗頭男特輯》錄像帶的進展。
“很順利啊,沒人關注狗頭男特輯的錄像帶,警視廳銷毀錄像帶也是有優先級的,比如說涉及參議員的錄像帶,都會被優先銷毀…”
“這幾天東京不太平啊,刑警天天在掃蕩錄像廳,不少人因為倒賣非法錄像帶被抓了。但越是禁止,傳播的越廣,大家都有獵奇心理嘛…”
“堀江圭?現在他算是大名人了,報紙和媒體天天都在報道,說他是在替天行道,刺殺參與貓島事件的高官,民眾要求無罪的呼聲很高…”
“過會我彩信發你一張照片,是攝影師抓拍堀江圭出庭現場。就這張照片,登上了時事雜志,還有人組建了后援會呢…”
“警視廳那邊肯定不支持無罪,官方口徑一致,認定了這是恐怖襲擊行為,不提倡不支持,必須嚴懲…”
“至于貓島事件,警視廳一直沒有正面回應。堀江圭的辯護律師在法庭上質疑,檢察官的回應一直是正在調查中…”
“官方的公關能力真的很差啊,也不知道為什么,居然會說‘是為了民眾心理健康所以回收錄像帶’這樣的借口,明明重口av都能正常發售來著…”
佐竹玄談性頗佳,一直說個不停。
大概是因為他現在已經成功洗白上岸了,能夠穩坐釣魚臺,社會上有點風吹草動,也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借著伏見鹿教導的倒賣債權現金流打法,佐竹玄創辦的公司算是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
即便金融廳后續出臺了反壟斷法案,佐竹玄也能借空殼公司繼續操作。實在不行,就投資點電影、電視劇,轉行當影視投資公司也不錯。
總比提心吊膽混黑道來得強。
至于石井隆匡,依舊是老樣子,天天和兄弟混日子。要是有遇到黑幫來收公司保護費,他就負責帶著兄弟去干架。
伏見鹿大致了解完東京情況,順口問道:“警視廳那邊怎么樣了?”
“什么怎么樣了?”佐竹玄問。
“就是有沒有人死了之類的。”伏見鹿說。
“有吧,有幾個錄像廳是山口組的地盤,我活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警匪為了幾盤錄像帶火并…為了上頭的臉面,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佐竹玄感慨道。
他說這話時,心里帶著十足的優越感。
伏見鹿心中了然,看樣子阿部六郎是在火并時犧牲了。
如果他是為了理想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正如源玉子在綠皮火車上義無反顧地拔槍上陣,為了保護乘客、也為了抓捕兇犯,即便戰死也在所不惜。
可為了幾盤錄像帶死了,這算什么事兒?
伏見鹿替他覺得不值,該摸魚的時候還是得摸魚,工作太認真沒什么好下場。
“哦對,想起來了,”佐竹玄話鋒一轉,忽然說道:“你知道堀江圭是被誰抓住的么?”
“不知道。”伏見鹿胡謅道。
“是被一個小巡警抓住的。”電話那頭傳來佐竹玄吃酸筍的聲音,嘎吱作響:“現在輿情壓力很大,刑事部長也涉嫌參與貓島,所以他們把過錯都推到了那個小巡警身上。”
“這怎么推卸?”伏見鹿問。
“聽說是控訴他涉嫌私自拘捕、監視行動并未授權、越權擅自行動,因為貪圖功勞,打亂特搜科部署,這才導致行動功虧一簣,沒能抓住堀江圭同伙。”
佐竹玄頓了頓,總結道:“說白了,就是怪他提前收網,害得錄像帶外流。”
“然后呢?”伏見鹿想知道阿部六郎到底是怎么死的。
“哪有什么然后?”佐竹玄覺得莫名其妙:“出了這么大的事情,總該有人負責吧?”
“那些涉嫌參與貓島的官員不用負責嗎?”伏見鹿問。
“你是說刑事部長?他辟謠了,說是錄像帶內容全是假的。”佐竹玄說。
“那小巡警后來怎么樣了?”伏見鹿追問重點。
“好像判刑了吧,之后就不知道了。”佐竹玄沒怎么關注這件事。
“這怎么能判的?”伏見鹿屬實想不明白。
“失職導致重大過失啊,你比我懂法,應該能理解吧?”佐竹玄吃完酸筍,繼續吃面,發出禿嚕嚕的嗦面聲。
“我就是比你懂法,所以才不能理解。”
伏見鹿攥緊了手機:“這算什么失職?找上級指揮質詢過嗎?問過他的行動負責人嗎?監視行動是誰發起的,不該由那個人負全責嗎?罪責分離這么簡單的道理,怎么到了法庭上就不適用了?裁判官干什么吃的?!”
“噢!你這么一說,我又想起來了,堀江圭好像殺過一個裁判官吧?大概是遷怒,小道消息是這么說的,具體我也不清楚。”
佐竹玄只是個看客,他根本不關心這件事,隨口評價道:
“不過說到底也是他自作自受啊,誰讓他執法時不報備呢?我也當過刑警,知道潛規則啦,先抓人再補手續…但這種事不能放在明面上,被抓住了那就只能自認倒霉。”
伏見鹿已經聽夠這種話了。
渡邊俊嫖娼被判緩刑,誰叫他自作自受?沒人申述判罰過重;森木雅嵐忽然被解雇,誰叫她總是缺勤?沒人控訴這不合勞動法規;包括風間拓齋,斷臂瞎眼丟掉飯碗,誰讓他教出了這么個女兒?沒人在乎風間拓齋到底是怎么想的…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只能怪他倒霉了’。
輕飄飄一句話,掩蓋了惡意舉報、掩蓋了男女攻訐、掩蓋了判決不公。
他們確實有錯,但人無完人,因此法律更需要公正。
佐竹玄還在喋喋不休:“行動報備是基本的常識啊,越權行動可是大忌,刑事部可沒有冤枉小巡警,特搜科人員檔案確實沒有他的名字,他根本就不是特搜科的成員。說到底,就是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好心辦壞事捅了大簍子…”
“夠了!”伏見鹿低喝。
佐竹玄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用力地扇他的臉,他下意識罵道:“法律不是那幫混賬的武器!!”
話一說出口,伏見鹿就愣住了。
他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種話來。
“你什么時候變成憤青了?安心結婚吧,好好在北海道度假,等事情過去了再回東京…我給你準備了新婚禮物,你可以好好期待一下。”佐竹玄搖頭感慨:“現在東京的社會風氣很差啊,還是以前好,江湖上只有打打殺殺,哪有這么多破事。”
伏見鹿隨口敷衍了兩句,掛斷了電話。
他摁下馬桶沖水,起身離開隔間,返回臨時搭建的餐廳帳篷。
源玉子已經舔完冰淇淋了,正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
伏見鹿湊過去旁觀,只見本子上寫滿了案情分析,源玉子又在禮堂槍擊案的全過程。
“我覺得還是得去問問石冢先生…”
源玉子咬著筆頭說道:“可惜他一直不肯接受探監,要是能見上一面就好了。”
伏見鹿伸手把她的筆記本合上,彎腰摟著她的肩膀說道:“交給那些名偵探去查吧,我們只需要專心結婚。”
“這就是結婚的一環啊,”源玉子撅嘴說道:“我想看名偵探們是怎么破案的,可惜他們得外出調查,都各自有搭檔了…”
“你嘴上有冰淇淋。”
伏見鹿假裝沒聽見她的抱怨,伸手抹掉她嘴唇上的冰淇淋殘渣。
“你上完廁所洗手了沒有?”源玉子身子后仰。
“洗了。”伏見鹿根本沒上廁所,他只是去打了個電話而已。
“廁所烘干機是什么牌子的?”源玉子瞇起眼睛。
“廁所沒裝烘干機。”伏見鹿反應很快。
“那你用什么擦的手?”源玉子追問。
“好吧,我沒洗手。”伏見鹿感覺繼續狡辯下去只會沒完沒了。
“太不講衛生了!”源玉子連忙掙脫,用餐巾紙擦小嘴,嘟嘟囔囔抱怨,呆毛都跟著一起嫌棄。
伏見鹿在一旁坐下,一副沒臉沒皮的樣子,他冷不丁問道:“話說,我好像一直沒有問過…你覺得法律是什么?”
“法律是保護公正的武器。”
源玉子隨口回了一句,她擦完小嘴,疑惑道:“怎么突然問這個?”
“哦,我只是在想,如果真的抓到了天罰真兇,該怎么處理。”伏見鹿湊到源玉子耳邊,壓低了聲音:“你可得想好了,如果交給法律審判,那個人未必會判死刑。如果在獄中表現良好,說不定十幾二十年就放出來了。”
不等源玉子開口,他繼續說道:“那么多無辜者因天罰而死,想想川合,她本該有大好人生,殺害她的人卻不用償命,不僅能活著,還能重新開始人生…”
“交給法律處置,真的是一個好選擇么?”
源玉子沉默片刻,上下打量伏見鹿:“說完了?”
伏見鹿還是第一次看她這樣這話,也是頭一回覺得心虛。
以往都是他說了算,忽悠源玉子就跟騙傻子似的。
可一旦涉及到原則問題,源玉子突然就清醒了。
“如果大家都這么想的話,那還要律師干嘛?”源玉子反問道:“你以前當律師,難道也是這么想的嗎?”
這倒是問住伏見鹿了。
“肯定不是吧?你一開始當律師,一定是希望讓法律更加公正吧?”源玉子站起身,去冰淇淋機旁邊打了個冰淇淋球,遞給伏見鹿:“不要太生氣啦,免得被憤怒沖昏腦袋,快吃個冰淇淋降降火吧。”
伏見鹿接過冰淇淋,舔了一口,香草草莓味混合口味的,很好吃。
“我知道你還在對川合的事情耿耿于懷,還有雪村葵花的事情,當時你都氣得開槍了…”源玉子頓了頓,拍了拍伏見鹿肩膀,苦口婆心的說道:“但我們不能變得和那些壞人一樣。”
伏見鹿嗯了一聲,專心吃起冰淇淋球,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轉移了話題,聊起婚禮晚宴吃什么。
與此同時,兼坂孝太郎和毛利奈換了一身衣服,正坐在北海道監獄隔離見面室內。
“這、這樣真的行嗎?”毛利奈緊張得直哆嗦,時不時地用手捂眉毛:“我能把劉海放下來嗎?露出額頭感覺很奇怪…”
她原本穿著的運動服不見了,轉而換成了西裝長裙配黑色絲襪,頭發束起扎在腦后,看上去就像是干練的職業助理。
唯一的缺陷就是她的豆豆眉,看上去像柴犬的眉毛,讓她的臉多了幾分搞笑氣質。
“相信我,就保持這樣。”兼坂孝太郎說。
他也換了一身西服,敲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胸口別著仿制律師徽章,隨手將公文包放在案臺上,假裝整理文件。
沒錯,他偽裝成律師,前往監獄見石冢和夫。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39條,即使犯人拒絕,律師仍可要求會見以保障其辯護權。
但這一條僅限未決犯,所以兼坂孝太郎還偽造了一份追訴文件,聲稱石冢和夫牽涉另一起殺人案——作為另一起案件的原告律師,他有權力探視相關嫌犯。
為了加快進展,兼坂孝太郎還花了點小錢,上下打點了一下,這才得以坐在這里等待會面。
“可、可是,偽造文書是犯罪吧?”毛利奈覺得自己上了賊船。
“沒生效就不算犯罪,我又不是遞交給法院,沒有法律效應,”兼坂孝太郎對于法律灰色地點相當熟稔:“我們只是假扮律師,不是假扮警察公務員,所以問題不大,頂多算詐騙。”
毛利奈還想再勸兩句,探視玻璃對面的隔離門忽然開了。
獄警帶著一個身穿囚服的中年大叔走了進來,示意中年大叔在椅子上坐下。
雙方隔著密封玻璃,只能通過掛在墻上的電話溝通。
廣播響起,提示會面開始:“你們有三十分鐘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