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東南二十里處,瓦武鎮北向。
大軍云集,殺氣騰騰,刀槍林立,戰馬奮蹄,似乎下一刻,就要潮水般沖鋒絞殺。
二萬殘蒙精騎已蟄伏多日,宛如張弓欲射的利箭,終于到了蓄勢待發的最后關口。
蠻海聽了斥候回報,目光微微閃爍,問道:“這幾日城中是否一直沒有兵馬增調?”
那斥候說道:“并無增調一兵一卒,目前守護工坊兵力,步卒騎兵共計八百余人。
但城中每日有車馬駛出,車上都用帷幔遮蔽,且有軍卒隨行護衛,每日往來城內與火器工坊。”
蠻海神情鄭重,問道:“你確定領軍之人,必是威遠伯賈琮?”
那斥候說道:“小人等出發之前,我們看過賈琮畫像,雖和真人有些不同。
但是那個領軍之人,是個少年將軍,看著十分年輕,披掛將官明光鎧,騎大宛駿馬。
身后跟隨將官番旗,兵卒對他十分恭敬,他指揮騎隊也有章法,絕對不像是假冒的。
小人也擔心認錯人,所以混入城外難民,盡量靠近工坊查看。
正巧遇上他率騎隊游弋,離開工坊的距離稍遠,小人湊巧看清他的容貌。
這人長得很神氣,十分周正俊俏,很少見男子長得這般端正,和畫像上七八分相像,絕對就是賈琮。”
蠻海聽了大笑,說道:“賈琮曾是大周和議掌記,經常出入蒙古使團駐地。
他的那副畫像,是我們使團畫師,暗中秘密繪制,想不到如今真派上用處。
世人都說賈琮像貌出眾,可比漢人中潘安宋玉,使團成員返回也曾經提起。
男人會長得俊俏,除了他還會有誰,據說他出身卑賤,生母是美貌花魁,他因生來肖母,才生成那個鳥樣。
這人絕對就是賈琮,這下可是錯不了的,等本王將他拿下,倒要看看他那個模樣,哈哈…”
身邊親衛見蠻海大聲譏諷,也都發出嘲笑之聲,只是因軍紀嚴明,不敢過于放肆而已。
身邊參將說道:“二王子,我們領軍潛入瓦武鎮,控制了周圍五六十里,所有活口都已被滅。
周人不知道我們大軍盤踞所在,在他們眼里神京城郊安全無虞,即便如此還派近千人守衛工坊。
連威遠伯賈琮都親自戒備,依末將所見,工坊必在營造厲害火器,否則不會這般戒備森嚴。
每日往來城內外的車馬,都用帷幔遮蔽,多半運送火器營造材料,或將完工火器運回城內。
二王子,這些營造火器必定要緊,而且多半用于對蒙戰事,所以威遠伯賈琮才會親自守護。
二王子行事謹慎,我們連續三日派出斥候,密切監視火器工坊動靜,他們的舉動頗有規則。
末將以為眼下時機成熟,二王子還需早做決斷,出擊不宜再做延后,以免錯失這大好良機。
如他們將所有完工火器,陸續運回城內,賈琮也會撤回城內,我軍籌謀多時反倒一無所獲。”
蠻海說道:“你說的有理,我軍雖帶來不少軍糧,但是二萬大軍消耗極快。
前些日子我們掃平瓦武鎮、嘉灃鎮、芋山村,得了不少糧食物資,但也無法一勞永逸。
因要對賈琮和火器工坊下手,為不打草驚蛇,暴露我軍的行跡,二萬大軍已蟄伏數日。
這幾日我們沒有兵馬運動,每日要坐吃山空,兩萬騎兵每日消耗糧草,數量十分驚人。
的確不能再這么干耗下去,要盡快拿下賈琮和火器工坊,我軍才能確定后續出擊打算。
不然耗到糧草吃緊,兩萬大軍陷入困頓,此次潛師遠擊之舉,節外生枝,不好收場了。
傳我軍令,留下兩個千人隊,看守瓦武鎮囤積的糧草物資,其余一萬八千軍隨我出擊!”
身邊參將說道:“二王子,賈琮麾下不過千人,末將帶三個千人隊,足以將他圍困生擒。
全軍出擊是否抬舉他,即便他有火器配備,但大部分都是步卒,根本無法抵擋數倍騎兵。”
蠻海笑道:“賈琮雖是火器大家,但火器不是天罰之雷,或許有些威力,但多半夸大其詞。
就憑他這些人馬,能有多大作為,也配我蒙古上萬勇士,對他傾巢而出,他還沒這個資格!
賈琮麾下雖不足千人,但是神京乃大周國都,城內少說也有十萬兵馬,絕對不容我們小覷。
賈琮是大周要緊人物,若派出數千人來圍剿,神京城內必定出兵救援,到時無法一戰功成,必定節外生枝。
神京城北兵馬雖多,但大周一向戰馬緊缺,前些年與蒙古互市,換去的大都是公馬。
我們換出的母馬極少,即便流出去部分數量,大多也是做過手腳,很少能正常下崽。
所以周人騎兵很有限,大部分騎兵已抽調北三關,即便神京乃周人國都,最多有五千騎兵,已經是極限了。
一旦我只派出三個千人隊,他們多半還有一戰之力,想要生擒賈琮也就難了。
但我軍一萬八千騎盡出,聲勢囂然,周人倉促之間,絕無騎兵可匹敵,他們連城門都不敢開。
否則我軍騎兵勢大,一旦他們出軍無法抵達,被我軍沖破城門,兩邦之戰豈不成了一場笑話。
所以只要全軍盡出,周人畏懼出戰,為保神京周全,多半要舍棄賈琮,我們才更能一戰告捷!”
那參將煥然大悟,說道:“末將見識淺薄,二王子運籌帷幄,果敢勇武,此戰必定旗開得勝。
只要二王子能生擒賈琮,不僅讓周人大失臉面,北三關守軍大喪士氣,蒙古也將有火器之威。
這可是驚天大功一件,到時大汗必有重賞,土蠻部諸王子之中,二王子聲名威望必無人能比。”
蠻海得意一笑,口上雖說:“大王子能攻破宣府鎮,才是南下第一功,恰逢其會,著實讓人羨慕。”
他口中雖說羨慕,言辭之中囂張跋扈,卻沒半點羨慕之情,只有桀驁不馴,只有張狂不屑。
那名副將也是軍中老人,深知土蠻部內里諸般破事,他身為蠻海副手,自然深知他的心思。
笑道:“宣府鎮能破,固然用兵得當,但也虧孫家細作,在城中安下內應,不然難以成功。
二王子此次兵出奇駿,卻能拿下賈琮和火器工坊,才是一樁奇功,漢人有句成語,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賈琮乃大周名臣武將,份量自然在宣府鎮之上,末將先賀二王子之功。”
蠻海聽了這話,心中十分得意,不禁哈哈大笑,傲然說道:“全軍出擊,此戰得勝,全都重重有賞!”
神京城東郊,工部火器工坊。
工坊南向的荒原上,賈琮帶三百精銳騎衛,來回馳騁操練軍陣,行動舉止細致嚴謹。
騎隊或策馬前沖,或包抄回旋,或駐馬射擊,或上馬回撤,戰術動作嫻熟,進退整齊劃一。
賈琮是在倉促之間受命,率六千神機營將士出征,所以他和將士整訓磨合,其實頗為生疏。
雖然在出征行軍途中,他利用所有的機會,加深與麾下將士磨合,畢竟時間短促效果不足。
而且他制定的應敵策略,想要能夠一戰功成,高效指揮兩千火槍騎隊,乃是致勝重中之重。
二千騎隊要想發揮戰力,必須嫻熟戰術動作,才能在應戰的生死關口,做到進退運轉自如。
等到賈琮決定回師應敵,領軍潛入釋甲土山,與殘蒙大隊暗中角逐時,反而讓他抓住機遇。
其實每日游弋三百精騎,他們并不是一批人,每日至少經過三次輪換,使釋甲土山上兩千騎兵都得到整訓。
即便在殘蒙斥候窺探下,想要隱蔽做成此事,其實并不算太難,因為釋甲土山在工坊以北,更靠近東城墻。
因殘蒙斥候為隱蔽行蹤,絕不敢太靠近工坊,自然會遺漏細節,只要賈琮有有心故布疑陣,就能暗度陳倉。
他每日帶領三百精騎衛,來回馳騁整訓游弋,騎隊偶爾繞到釋甲山背后,乃十分尋常之事,旁人不會在意。
但是每次騎隊繞行之時,釋甲土山會完美遮蔽視線,殘蒙斥候南向窺探,無法發現土山背后發生了些什么。
賈琮就是利用這種間隙,將三百騎兵不斷進行輪換,且每日不少于六次,讓二千騎兵都能參加入戰演訓練。
雖然他返回不過才三天,但兩千騎兵都已得到整訓,按照賈琮模擬戰事,他們都對應敵戰術技巧了然于胸。
雖其中的嫻熟程度,因時間的限制,缺乏沉淀凝練,但極具針對性演練,讓二千騎兵獲得充分的戰前準備。
賈琮返回火器工坊,時刻靜候敵軍有所異動,顯然瓦屋鎮殘蒙將領,絕非是泛泛之輩,行事非常謹慎小心。
賈琮蓄勢以待三日,對方都沒有輕舉妄動,這讓賈琮慶幸的同時,同時也對敵方將領,生出更多慎重警惕。
這種戰前膠著心情,顯得十分復雜矛盾,既希望對方過于謹慎,不敢倉促出擊,讓他獲得必要的練兵時間。
但殘蒙將領的謹慎精明,又讓他感到無形的壓力,眼前這一戰必定艱難。
火器工坊到瓦武鎮,其中相隔二十里遠,地勢起伏,千里鏡也無法窮極。
但雙方將領在無形之中,早就開始了智勇博弈,差之毫厘而謬以千里,冥冥之中已左右戰局…
等一輪騎隊整訓完成,所有騎兵下馬歇息,點燃火堆烹烤午食。
賈琮還在騎兵中走動,大聲說道:“所有人戰時休整,首要之事檢查武器,確定槍械正常,清點彈藥余額。
一旦察覺出現不妥,立刻告知軍需官,及時補充更換,養出這等戰時習慣,又是會救你們一命。”
麾下騎兵轟然回應,停下手中的雜事,各自檢查槍械,甚至有人試裝彈藥,確保槍機火門正常。
賈琮走回火堆旁邊,艾麗正炙烤干糧,說道:“玉章,你是不是繃得太緊了,軍士每日操勞,毫無喘息之機。”
賈琮說道:“戰訓喘息松懈,戰時可要丟性命,如今逼他們越緊,戰時就能活下來更多。”
艾麗聽了也不說話,臉上生出微笑,隨手將烤熱的干糧遞給賈琮。
賈琮看著艾麗秀美的側臉,說道:“說起來真難為你了,讓你一個姑娘家隨我出征,還要跟我風餐露宿。”
艾麗笑道:“既這樣你更該知道我的好處,你家中有許多姊妹,個個都和你要好,對你更十分牽掛愛護。
我還知道你外頭有紅顏,比如金陵鑫春號的曲大姑娘,我教出來的徒弟,可都是送給她安排得用。
還有那個不知去了哪里的甄姑娘,她便要更厲害一些,差點就做了你媳婦。
但她們即便再好,也不能像我這樣,陪你征戰沙場,陪你出生入死,你說我是不是比她們更好?”
賈琮見艾麗轉頭看他,巧笑嫣然,即便頭戴鐵盔,一身戎裝,依舊美的讓人心動。
一雙波光潤澤的美眸,透著醉人的蔚藍之意,眼神之中興致盎然,又帶著無言的期待。
賈琮平時與她同帳共寢,親密無間,言笑無忌,但是聽到這個問題,竟仔細思索片刻。
伸手握著艾麗手掌,微笑說道:“她們有她們好處,但你的好處她們都沒有,我可一直記在心里。”
艾麗燦然一笑,又皺眉嫌棄:“咦,你這人好生狡猾,平日里甜言蜜語,最會胡亂哄人開心。
但只要說到要緊地方,嘴巴便嚴實都要命,怎么撬都撬不開的。
以后少拿好話哄我,省的哪日被你賣了,還傻乎乎幫你數銀子。”
賈琮笑道:“我說的可是真心話,你的好處獨一無二,哪個姑娘都比不上,我可從來沒有騙你。”
艾麗聽到獨一無二這字眼,心中忍不住得意甜蜜,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
忍不住說道:“你這話可不對,以后你不用出征,我豈不是什么好處都沒了,那可是不成的。”
其實艾麗性情爽朗,倒不是真的計較,不過戰閑有些無趣,逗著賈琮說話哄她。
她說了幾句閑話,見賈琮沒說說話,笑道:“玉章我問你話,怎么也不理人家。”
突然她覺的有些異樣,見賈琮一下站起身子,翹首南望,神情肅然,臉色大變。
艾麗看著身前火堆,火苗正在詭異跳動,腳下大地發出震顫,恍如巨鼓在震響。
她一下反應過來,叫道:“玉章,敵襲,有大批騎隊沖陣…”
賈琮大聲喊道:“敵軍馬隊突襲,全軍立刻上馬,通知土山上后軍,立刻整軍待戰!”
他一邊下達命令,一邊和艾麗跳上戰馬,舉起千里鏡向東南眺望,視野中并沒出現敵軍。
但遠方地平線上,看似空無一物,卻揚起漫天煙塵,仿佛一條巨大黃龍,猙獰咆哮,席卷而來!
賈琮大聲叫道:“騎陣列隊,以工坊和土山作為屏障,槍彈上膛,沒有我的軍令,不得后退一步!
蔣小六,帶領二十人,一旦兩軍交戰,將工坊中備好五輛大車,立刻駛向土山!”
此時守營禁軍牙將匆匆跑來,說道:“伯爺,有大批馬隊沖陣,聲勢十分駭人,怕有五千騎以上。
神京周邊四州,都無這等數量騎兵,更不會是這等殺陣,必定是殘蒙精騎來襲,他們從哪里來的?
伯爺,我們還是盡快入城躲避,只要再晚上稍許,數百軍都要化成肉糜!”
賈琮戾然說道:“我明白的告訴你,來敵是殘蒙兩萬精騎,此刻絕不能打開城門,否則神京危矣!
唯有死戰,方有生路,只要你聽我指揮,我便能讓你們活下去。
要是敢陣前畏戰,自亂陣腳,不說你們無法入城,即便能逃回城中,忠靖侯定斬不饒,沒有第二條退路!
我知道你們剛領到五十具勁弩,三千支弩箭,全部都給我取來,召集所有弓箭手,在槍陣之后列隊。
聽我號令填補槍陣空隙發射,只要能挺過敵軍首輪沖陣,我會將他們引向西北,你們便有逃生之機!”
就在賈琮下達各項軍令,火器工坊附近五百禁軍、三百名火槍騎兵飛快扎穩戰陣,準備全力迎敵。
釋甲土山上的火器伏兵,槍彈上膛,戰馬掛鞍,做好所有迎敵準備。
遠方地平線的驚人動靜,也驚動神京東城防守,無數守城士兵涌上城頭列隊,不約而同向南眺望。
忠靖侯史鼎帶一眾將領,聽到風聲感趕到東墻,他眺望遠處天際的漫天煙塵,目光變得異常凝重。
只是過去瞬息時間,煙塵中露出一條黑線,正在飛快變粗,如狂潮般向前蔓延,聲勢駭人,似要撕裂天地。
中軍參將對史鼎說道:“大帥,敵軍來勢兇猛,看著氣勢怕不少于萬騎。
威遠伯還領軍駐守工坊,還有五百名守坊禁軍,須馬上讓他們即刻入城。
要是再拖延片刻,他們都要死于殘蒙鐵蹄之下,請大帥下令開城門接應。”
史鼎臉色異常鄭重,說道:“我和威遠伯已有約定,此刻絕不能打開城門。
他們必須迎敵對戰,將挑選的五軍營中軍精兵,調集鴻德門和正陽門等候,隨時出擊!”
中軍參將說道:“大帥,原來你挑選的那些精兵,要在這關口使用,不知何時可出擊?”
史鼎說道:“要看城下戰事進展,只管等我軍令便是!”
他望著城下火器工坊前,賈琮帶領三百火槍騎兵,五百名守坊禁軍,已在飛快布陣待敵。
八百人的兵陣之前,以禁軍大盾作為屏障,之后便是三百火槍列陣,再后便是禁軍弩陣。
史鼎神情頗有憂色,即便加上釋甲土山上,那一千七百名火槍騎兵,賈琮不到三千兵力。
是否真可以抵擋過萬精騎,即便真的可以抵擋一時,雙方拉鋸抗衡,絕對無法持續太久。
火槍陣威力雖十分不俗,但雙方的兵力太懸殊,是否能如事先籌謀,史鼎心中也無定數。
賈琮雖具知兵善謀之能,但是未免太膽大包天,只要算計稍有差錯,旦夕便死在亂軍中。
到時怎向自己姑母交待,賈家兩府要沒了賈琮,只怕頃刻大廈傾倒,后果實在不堪設想。
史鼎心神異常凝重,握緊刀柄的右手沁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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