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東路院,正堂。
賈政這一番訓戒之言,話語中帶著嚴厲,本不奢望兒子們回話。
因倆兒子都是紈绔之流,不僅不敢回話,即便哪個會回話,說不出什么像樣的。
但這次卻讓他很是意外,比寶玉還頑劣的賈環,竟能說出這番鏗鏘之言,聽得賈政著實有些入耳。
寶玉聽賈環突然說話,實在有些措手不及,原本這種場合之下,他們不是都應該閉嘴嗎?
而且賈環說的都是些什么,讓寶玉覺得他好生無恥,這等祿蠹污穢之語,居然說的這么堂而皇之。
原本這庶弟還有幾分本真,如今竟也墮落成鬼樣子,竟也開始傾慕功名利祿,讓寶玉實在太失望。
寶玉雖心中惡心,但賈政卻老懷大慰,連賈雨村落案牽罪,帶來的滿腹憂懼,瞬間都被沖淡許多。
笑道:“環兒如今也長進了,難得有這番志氣,入監之后好生用功,學你琮三哥那樣為家門爭光。”
探春聽了賈環這話,心中也有些驚訝,她知道弟弟最懼怕老爺,在老爺跟前連句響亮話都不敢說。
方才出門之前,探春還囑咐他少說話,只需打躬作揖就可,省的言多必失,壞了今日入監的興頭。
沒想他竟冒出這么中聽的話,讓探春實在有些意外,不過心里也是高興。
俗話說言為心聲,不管弟弟讀書初衷為何,但方才這些話,鏗鏘有力,意氣通暢。
說明弟弟心智已通,就不怕讀書不成,自己和三哥哥一番苦心,總算沒有白費。
趙姨娘見兒子一反常態,突然在老爺跟前吹牛,真是嚇了一跳,這個蛆了心的蠢貨,敢在老爺跟前多嘴…
可見賈政聽了兒子鬼話,居然這般樂不可支,這讓趙姨娘心中大樂。
覺得讀書的確是好事,兒子讓女兒逼著讀書兩月,竟就這么開了竅門,學會拽文詞哄老爺開心。
王夫人見寶玉在老爺跟前,戰戰兢兢,毫無話語,反倒賈環這庶出貨色,在老爺跟前花言巧語。
寶玉被東府那小子搶光風頭,如今連個庶出的下流東西,也要騎到我寶玉頭上,簡直太沒天理。
我的寶玉銜玉而生,賈家門第中一等尊貴,都還沒能進學,就憑浪貨養的孽畜,也想讀書進學。
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一個庶出的孽種,遲早掃地出門的貨色,也敢做起這等春秋大夢。
賈環得了賈政夸獎,愈發有些來勁,他本有些刁鉆油滑,見自己言語討賈政歡心。
但寶玉卻神情戰戰兢兢,連半個悶屁都不敢放,心中愈發得意,忍不住再踩一腳。
說道:“兒子以前荒唐懶惰,不求上進,得了琮三哥和姐姐教誨,已經幡然悔悟。
懂得讀書舉業才是男兒正道,兒子這回住監讀書,已下定決心,若讀書不成,也沒臉回來見老爺。”
賈政聽得滿臉笑容,說道:“你有這等心智,我自然極贊許,但讀書非一日之功,不可操之過急。
你雖住監讀書,但逢年過節,自然還常回家,也好看望我和老太太,不可荒廢了家門禮數。”
王夫人見賈環和老爺聊的熱絡,里外都是一副父慈子孝,自己寶玉被晾在一邊,倒像是成了陪襯。
她腹內不由心急火燎,泛出無限恨意,原本她就極惡心賈環,因為他糟蹋了彩霞,還睡大了肚子。
可這等喪盡人倫之事,原本可制賈環于死地,偏半句都不能泄露,如今還要費心給彩霞養胎。
雖為掩蓋寶玉絕嗣之疾,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但是在王夫人內心深處,卻是十分膈應惡心。
這番屈辱恨意難以宣泄,也根本無人可以傾訴,一旦事敗的恐懼,長遠歲月的自遣,攪合王夫人寢食難安。
而這一切根源便是賈環,她恨不得這畜生馬上就死,好不容易炮制金榮之事,本可以制賈環于死地。
沒想賈環將被賈政打死,賈琮突然出面阻止此事,讓這庶子畜生逃過一命。
之后事情的發展,完全脫離王夫人掌控,東府那小畜生瞎鼓搗,竟將賈環弄去國子監讀書。
今日見這小子牛氣哄哄,看著像是真的開了竅,真起了讀書舉業之心,不惜作踐住監讀書。
沒日沒夜在國子監讀書,可是比寶玉走監讀書,功夫可就多一倍,天長地久說不得就成事。
要真讓這畜生讀出名堂,我的寶玉可怎么得了,所謂知子莫若母,兒子寶玉可沒讀書之念。
如賈環這畜生真的進學,老爺必定會十分器重,寶玉越發被人冷落,嫡庶顛倒,成何體統。
不管是出于彩霞的因果,還是保住寶玉的家門位份,王夫人都不能這等結果出現。
她要想再施展手段,設法了結這孽畜,就不能讓他住監,不然連家門都不回,有法子也不好施展。
等到賈政話語剛落,王夫人笑道:“老爺,環兒也是賈家正經子弟,從小也是富貴出身,嬌生慣養。
讀書用功雖是好事,但住監讀書未免太過,我聽說國子監號舍,都是幾人一間,販夫走卒般擠住著。
國子監公肆的飯菜,也是十分的粗糲隨意,這吃住遠不如家里,環兒這般住監,可不是在作踐孩子。
既然同去國子監讀書,寶玉要走監,環兒也該一樣,雖說是庶出,也不好厚此薄彼,讓外人說閑話。”
王夫人這話聽著合情合理,又將住監之事渲染貶低,趙姨娘畢竟心疼兒子,一時之間竟也有些猶豫。
探春卻是精明個冷靜之人,當初賈環鬧出金榮之事,差點就丟了自己小命,事后賈琮和她都有懷疑。
覺得賈環可能是被人誣陷,但又找不出確鑿的證據,況且賈環和彩霞曖昧,其中可能涉及男女私情。
為避免賈環惹上內闈禍事,賈琮才安排他入監讀書,不管是出于保護兄弟,還是為了他讀書的前程。
探春都不能讓人壞了這事,況且王夫人雖話語好意,探春卻隱約聽出陰森,甚至有深藏的莫名嫉恨。
如今她對嫡母早已起戒心,她不想讓兄弟住監讀書,那里真會是憐愛庶子,不過防止兄弟蓋過寶玉。
賈政是個迂直性子,哪里知夫人陰森算計,賈環方才應答得體,雖多少有些迎合之意。
但賈政也是為人父,不會真的糊涂不知事,看出賈環確有讀書之志,不在與寶玉同流。
而且最近兩月時間,賈環不管是日常讀書,還是受他考教言語對答,都勝過寶玉許多,早讓賈政心懷大慰。
如今聽了夫人之言,也生出惜才憐子之心,神情動容想說附和之言。
探春深知父親性情,見了他這等神態形狀,哪里還猜不到他的意思。
連忙說道:“太太憐惜環兒讀書辛苦,這也是環兒修來的福氣,只是二哥哥知禮穩妥,環兒卻是大有不如。”
賈環聽了這話,心中大為不滿,三姐姐怎么罵人,寶玉這副烏龜摸樣,我哪里還會比差,簡直是胡說八道。
但他也不是笨人,知道姐姐絕不會害他,如此這般說話,必定有她的緣故,雖然不中聽,也只能緊閉嘴巴。
探春繼續說道:“他這人一慣頑劣胡鬧,常常會生出事端,好在他如今年紀還小。
三哥哥常說孩子年紀越小,才越容易教導,擔心環兒走監住家,長輩們難免痛惜,他多半也縱容。
所以才想出住監讀書主意,監中教喻督促,不僅學業上易長進,比在家也多約束,更能學養成人。”
王夫人見自己開口說話,老爺都已有所意動,偏探春說出一堆理由反駁。
雖然她話語客氣,內里卻心思篤定,沒給自己這嫡母半點臉面,拿定主意讓兄弟住監。
她心中不禁憤恨,三丫頭整日跟著琮哥兒,都被那小子調教壞了,變得這等牙尖嘴利。
這家里越發沒了規矩,一個庶出的丫頭,敢跟自己這嫡母叫板,總一日讓他知道尊卑!
王夫人正要借著說道,必定要找些理由,必斷了賈環住監之事,不然以后必后患無窮。
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聽探春繼續說道:“老爺,環兒原本不到入監年紀,是三哥哥托了人情,才能入監旁聽。
而且因環兒住監之事,三哥哥與李祭酒懇請,又請監中教喻安排食宿,里外都花了不少人情臉面。
這會子又說不讓環兒住監,三哥哥可就白費人情,國子監祭酒和教諭,他們臉面上可就都不好看。”
賈政聽了探春這話,頓時斷了搖擺念頭,說道:“國子監能給琮哥兒臉面,這可是極體面的人情。
可不能隨意抹臉面,多虧三丫頭的提醒,環兒還是踏實住監讀書,至少也過去這年,以后如何再說。”
王夫人見賈政開口,嘴上也說有道理,心中卻悻悻作罷,對探春更多了厭棄。
趙姨娘方才雖動搖,但她最信服女兒,只要探春定主意,她便覺得不會有錯。
賈環因彩霞被搶走,對王夫人很抵觸,但凡她認可之事,自己反著做必沒錯,所以更愿意住監讀書。
賈政以為只是兒子住監,家里幾個商量一番,沒想到夫人兒女,早已暗中交鋒一番,他還一無所知。
賈政因今日上衙,所以對兒子訓過話,便出府去衙門點卯,王夫人帶著寶玉和賈環,去西府向賈母見禮。
探春和賈環寶玉走在前頭,王夫人出了堂屋一趟,便落在了他們后頭。
賈環方才因得了父親夸獎,心情歡暢且志得意滿,探春見他這副德興,只是微笑不語,也不去說破。
寶玉見賈環墮落至此,心中失望惡心嫌棄,雖想挨著探春說話,無奈太膈應賈環,只能遠躲開他們。
兄妹三人走在抄手游廊上,卻無形中分成前后兩撮,乍一看去并不顯眼,內里卻露出某種涇渭分明。
抄手游廊后頭轉出兩人,凝視走在前頭的三人,正是王夫人和心腹王婆子。
自從因為秦勇之故,秦顯夫婦被逐出東路院,王婆子做了東路院管家,越發得到王夫人器重。
王婆子跟了王夫人半輩子,也學到許多內宅手段伎倆,雖做東路院管事時間不長。
但經她一番調理整治,內外院各處男女奴仆,皆對她心生恭敬畏懼,無人敢輕易忤逆違背。
王婆子因此大張耳目,東路院即便犄角旮旯,沒有什么事能瞞過她,王夫人更事事倚重她。
王婆子說道:“太太,最近我聽到風聲,環三爺因三小姐緣故,和琮三爺走的很近。
聽說琮三爺在榮禧堂,還親自叫環三爺去說話,夸他讀書有長進,還送了他書本子。
內院的丫鬟傳來風聲,說環三爺最近轉了性子,像變了個人似的,每日拼了命讀書。
必定覺得琮三爺看重,將來也想學走做官路子,只是他那個德性,也是夠癡心妄想。”
王夫人一聽這話,心中微微一凜,怪不得賈環如今這么神氣,竟敢在老爺跟前張狂。
原來暗中得了琮哥兒撐腰,他知道老爺最器重琮哥兒,對琮哥兒的話一慣言聽計從。
他以為討好了琮哥兒,就能討老爺的器重,莫非算計蓋過寶玉,癡心妄想的小畜生!
這其中也有三丫頭挑唆,她向來不服自己庶出,所以才找琮哥兒做靠山,如今又帶上自己兄弟。
他們這是想合伙欺負寶玉,要翻了二房的天地尊卑,簡直都瞎了心眼,有我在一日就休想得逞!
王夫人想清楚這樁,心中惡念翻涌,愈發忐忑不安。
自己寶玉從小不喜讀書,可賈家情形大不如前,如今最講究便是讀書。
三丫頭便是看準了這樁,才和琮哥兒挑唆賈環,想讓他將來讀書翻身。
那小畜生真能讀書進學,寶玉在家還如何立足,自己這一輩子的指望,就要被人翻盤,這萬萬不許的!
王夫人話意冰冷,對王婆子說道:“這段時間多個心眼,留意三丫頭日出入東院,有什么不妥地方。
另外,跟寶玉入監讀書,除了李貴之外,不是還有三個小廝,他們日常都在國子監守著。
你暗中囑咐其中一二個,給我好生盯著環兒的舉動,要是看到什么不妥,馬上來報我。
一個半大的孩子,不過讀了幾個月書,我就不信他還能成精了,竟連一點錯處都沒有…”
嘉昭十六年,正月十八,神京城東郊,工部火器工坊。
往日空無一人的工坊,最近兩日變得喧囂,工坊常有兵馬出入,顯得頗為喧嘩熱鬧。
因蔣小六帶領的兩百親衛精騎,一半混住在五百禁軍大營,另一半卻住進火器工坊。
這日清晨,如同往常,工坊涌出大隊騎兵,匯合禁軍營中的騎兵,在工坊門口列陣。
賈琮身穿將官明光鎧,英武耀眼,威風凜凜,艾麗也是一身戎裝,策馬跟在他身邊。
兩人在騎陣前來回跑了兩圈,賈琮又對著列陣騎兵訓話,樣子拉風囂張,引人注目。
等他訓過話語,便帶著數百騎隊,或在工坊附近游弋警戒,或是訓練騎陣進退戰法。
總之里外都是副嚴陣以待的架勢,常常招致守訪禁軍白眼,覺得威遠伯腦子進了水,每日鼓搗些虛頭巴腦。
艾麗跟著騎隊奔馳往來,神情多少有些無聊沒趣。
對身邊賈琮說道:“玉章,我們裝模作樣幾天,怎么還沒半點動靜,蒙古韃子也不見上當?”
賈琮笑道:“艾麗,想要釣魚可不容易,不是一下魚餌,魚就馬上鉤的,要讓它觀察試探。
等它覺得習以為常,而且認定沒有危險,它才會自動來上鉤,這事可要多些耐心。”
艾麗一臉的不信,嘟囔說道:“又拿話忽悠我,每日鬼話連篇,分不清你那句是真的。”
賈琮莞爾一笑,嘴里自語道:“已經到第三天,他們比我想象的謹慎,對方的將領頗有耐心。
他勒住胯下駿馬,舉起千里鏡向東南方眺望,前方是毫無遮攔的城郊荒原,草樹枯槁,不見新綠。
再往東南不到三里之處,便是起伏的矮山和坡地,完全遮著前路視線,千里鏡也無法眺望…”
在千里鏡無法窮盡的山巒后,一條官道蜿蜒延伸,直接通往瓦武鎮。
在清晨艷陽照耀下,從鎮中大街之上,潮水般涌出無數騎兵,在鎮北向山谷前列隊。
遠遠看去黑壓壓一片,數量似乎難以勝數,嚴陣以待,氣勢雄壯,頗為驚人。
無數密集列陣的戰馬群,不時發出低鳴和響鼻,將過路鳥雀驚的四散逃竄。
龐大的騎兵隊伍裂開一跳通道,一名年輕將領策馬而出,渾身甲胄,身材魁梧,滿臉橫肉,一副驍勇強悍之氣。
他的身邊跟著軍中副將,還有大批精悍的騎兵親衛,等到策馬到大陣前十余步,他便勒馬停駐,望著北向官道。
所有騎兵親衛都在身后列隊,他們之后的龐大騎兵陣,除了時常發出戰馬低鳴,居然毫無人聲,軍紀頗為嚴明。
此刻,官道上三匹快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都是便衣百姓裝束,等到跑到陣前,便滾鞍下馬,向年輕將領行禮。
說道:“啟稟二王子,今晨賈琮舉止一如往常,還是像前幾日那樣,天明便帶領騎兵巡弋工坊四周。
這幾日他帶親衛入住工坊,須臾不離,工坊人口進出頻繁,里外守衛十分森嚴。
最近兩日時間,城中出來五六輛大車,每日往返火器工坊,車輛都遮蓋帷幕,看不清車上物件。
小人等方才返回時刻,賈琮帶數百騎兵巡弋警戒,還在工坊北面操練騎陣。
按照他往日出行規律,還有一個時辰才返回工坊,昨日入坊的五輛大車,可能今日也會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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