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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一章 問禮護嬌顏

  榮國府,東路院,外院正堂。

  即便劉寶正家只是甄家奴才婆子,探春一番話還是留了禮數,依然稱其為劉大娘,并沒對她嚴詞訓斥。

  但言語之間,述說原由,辭鋒銳利,已是毫不留情面。

  劉寶正家的心思狡黠,是個巧舌如簧之人,但探春這些話語,將她底子揭了干凈,不由大驚失色。

  只是對方句句都是實情,根本讓她難以辯駁,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一旁王夫人已滿腔憤怒,一張臉皮泛出赫紅之色,強忍住破口大罵的沖動。

  劉寶正家的居然當面誆騙她,這婆子明明已去西府找過鳳丫頭,被人家掃地出門,才來東路院找自己幫扶。

  她方才不是嫌棄鳳丫頭年輕不牢靠,不愿舍近求遠,特意來找自己這德高望重的,原來都是隨口扯謊。

  自己竟成了人家替補的剩貨,豈有此理,這婆子當真瞎了心!

  在這些世家大戶眼里,自己做了榮國府十幾年當家太太,還不如王熙鳳這等晚輩小媳婦。

  世人竟都沒了見識,簡直荒謬之極!

  王夫人既恨被劉寶正家的輕視,更恨探春不顧及自己臉面,竟然當面戳破此事,讓自己這嫡母臉面喪盡!

  此事一旦傳揚出去,就會成為神京勛貴高門笑柄,自己還有什么臉面見人。

  這三丫頭明知劉寶正家的去過西府,早晨假模假式拜見自己,卻只字不提,讓自己上這種惡當,當真可惡至極!

  眼下自己困在這狹小膈應的東路院,只憑著探望寶玉或拜見老太太,才能踩一踩西府的門檻。

  這丫頭卻堂而皇之在東府做小姐,錦衣玉食,排場體面,東西兩府,出入自如。

  她只是個卑賤的庶女,居然比自己這二房主婦嫡母,還要風光得意百倍,當真是尊卑不分,不知所謂。

  她明明對東西兩府的根底,知道的一清二楚,卻從不和自己透露半句,女生外向,胳膊肘往外拐。

  必是見自己這嫡母失勢,心里不知怎么輕視恥笑,哪里還把自己放在眼里。

  她日日和琮哥兒廝混,把一個堂哥哥當親哥哥一般,從沒見她對寶玉這正牌兄弟,一心一意的抬舉幫襯。

  她既在琮哥兒面前這么得臉,鳳丫頭要裁撤寶玉身邊人,也不見她在琮哥兒面前幫兄弟說話。

  但凡她說上幾句好話,寶玉何至于弄得這等沒臉。

  好好的貴勛公子,榮國府嫡傳,身邊只有五六個丫鬟服侍,竟落得如此寒酸。

  自己一向心慈手軟,從小對這三丫頭頗為寬容,卻弄出個不敬嫡母、不親兄弟的白眼狼,當真是養虎為患!

  王夫人生來就是偏執狹隘的性子,從小就是金陵王家嫡長女,嬌寵慣養。

  賈敏出嫁之后,她更成了寧榮兩府年輕女眷頂尖之人,做了十幾年榮國當家太太,早習慣了高高在上。

  自從賈家二房失去正溯之位,被迫搬出榮國府,一直是王夫人無法接受的挫敗。

  她既不能接受二房沒落,從此難以翻身,內心又不愿歸咎于自己。

  不愿承認是自己陰狠狹隘,才讓二房敗落于此,那就只能在他人身上找錯處了…

  二房失去了爵位,她的寶玉過得愈發失意,都是賈琮陰險狡詐,搶走了二房的權勢,奪走了他寶玉的氣運。

  她對庶女探春落居東府,從來不予反對,好讓二房在東府埋下楔子,便于自己牽扯摻和正府之事。

  探春便要對她感恩戴德,一心向著自己,時刻告知兩府內務底細,賈琮日常隱私舉動,讓她有逞勢弄權之由頭。

  探春如不是這樣去做,便是不守孝道,不敬嫡母,便是自己養的白眼狼…

  總之二房墮落如此,自己失去國公府當家太太名分,自己的寶玉連官宦之女都無法匹配。

  這一切的惡果,都是他人迫害所致,她和她的寶玉何其無辜。

  她和寶玉須得到所有人贊許惋惜,世上該有的得意,本該都是他們的,煙花孽種、偏支庶出如何能配…

  劉寶正家的被探春的話,懟的無言以對,心中羞惱無比,想著今日之事,多半要被這死丫頭壞了。

  她在大宅門混一輩子,心思刁鉆,最會察言觀色,討主子歡心,不然甄大太太也不會派她做這件大事。

  她見王夫人臉色鐵青,滿臉怒氣,神色間雖有對自己惱恨,但看向那丫頭的目光,似乎更加不善。

  她是最懂豪門太太的心思,素來都將三尺臉面,尊貴體面,看得比自家性命還要緊。

  自己當面誆騙于她,大不了將自己轟出大門,她也不會丟什么臉面。

  但這死丫頭當場戳穿此事,讓這賈太太有些難堪,倒像是自己蠢樣被人看去…

  她心中清楚此事被人攪和,賈太太即便再貪財,也不會再應承此事,不然她在賈家就難以交待。

  她想到這些心中不由發狠,即便辦不成太太的大事,也不能白讓人羞辱。

  必要惡心一把這壞事的丫頭,出了一口悶氣,才好出門走人,不然以為甄家人好欺負!

  只是略一思索,便陰陽怪氣說道:“這位姑娘說話好生無禮,我是到過西府見過璉二奶奶。

  只是她年輕并不知世故,難以擔得起事情,這才來找賈太太這等老成人幫襯,姑娘怎么隨口歪派。

  敢問賈太太,這位姑娘是家中何人?”

  王夫人雖惱怒劉寶正家的當面誆騙,但如不是探春當面戳破,此事未免沒有轉圜,白白丟了一條財路…

  她語音發冷的說道:“這是我的庶女探春!”

  探春聽了王夫人冰冷話語,渾身微微一震。

  她聽出王夫人將‘庶女‘’二字特特加重語氣,含著無盡惱怒和蔑視,一雙明眸不由自主濕潤,緊緊咬著嘴唇。

  劉寶正家的一聽王夫人話語,哪還不清楚王夫人的心胸,心中有些幸災樂禍。

  她耗費心機,不顧臉面,來往賈家東西兩府,就想辦成此事,卻被探春一句話都毀了。

  心中怨毒,冷笑說道:“賈太太真是個心善之人,豪門大戶的庶女,多半都是養不大的。

  賈太太不僅將這位姑娘養大了,還養的這等花容月貌,還能指正嫡母做事,這也是少見的。

  賈太太當真好大度量,豪門大戶之中,也算極為難得了…”

  劉寶正家的句句話語,都踩著王夫人忌諱之處,實在陰狠異常。

  一旁翠墨聽了這等怪話,臉上已變了顏色。

  她從小在二房長大,自然清楚王夫人的脾氣,一向將主婦嫡母的位份看的嚴實。

  這可惡的臟婆子,在太太跟前說這些話,這是想要害死姑娘!

  王夫人聽了話,像是被人火上澆油,氣得整個人微微顫抖,似乎快要瘋掉。

  探春聽了劉寶正家的險惡言辭,臉色瞬間煞白,她沒有想到,這甄家婆子這般惡毒。

  王夫人強忍怒氣,不愿在外人面前失態,端起茶杯,冷冷說道:“彩霞,送客!”

  彩霞見自己太太受辱,心中也是不忿,上前說道:“劉大娘請吧!”

  劉寶正家的知道事情不成,雖依舊心有不甘,但一時也沒辦法,向王夫人微施一禮,轉頭就走。

  只是她還沒跨出一步,便聽探春冷冷說道:“劉大娘止步,帶了你的箱子離開,省的留下牽扯!”

  劉寶正家的一下僵下腳步,那箱子可值幾千兩銀子,她怎么可能忘記。

  她本想留下些由頭,奢望回頭和王夫人還有話說,沒想到這死丫頭這等精明,一點空隙都不給人留。

  探春對身邊翠墨示意,翠墨走到案幾旁,對王夫人微一施禮,拎起箱子塞到劉寶正家的手中。

  王夫人看到這一幕,心中不禁一陣肉痛,手中的茶杯幾乎都端不穩…

  一等到劉寶正家的離開,王夫人將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頓時砸的粉碎!

  指著探春罵道:“你好大的膽子,今日我在正堂待客,你擅自闖入,言語猖狂,還有半點家教禮數!

  讓外人這等看我們二房的笑話,臉面都被你丟盡了!

  你沒聽剛才那婆子言語,都是我平日縱壞了你,讓你這般沒有尊卑,無法無天!

  探春臉色慘白,辯解說道:“太太,女兒絕不敢對太太有半點不敬。

  我是擔心那劉婆子狡詐,一時欺瞞住太太,要是家里真收下甄家的銀箱。

  不僅會給老爺留下把柄,只怕還會牽連到三哥哥…”

  王夫人一聽三哥哥這稱呼,愈發火冒三丈,罵道:“好個不知羞的丫頭,你給我跪下!”

  后院嫡母為大,探春雖心中不平,但這當口不敢多言,只能忍氣跪下。

  王夫人繼續罵道:“你日日記著那小子,事事為他算計。

  本以為你還有些孝心,今日之舉,多少為了老爺。

  原來歸根到底,還是為了那小子周全!

  他只是你的堂兄,不是你的親兄弟,你當自己是哪個,為他這般操心,真是不知羞恥!”

  探春聽了王夫人這話,渾身忍不住顫抖,仿佛被人撬開心房,有些無地自容,蒼白俏臉泛出一絲紅暈。

  王夫人見探春神情古怪,雙頰映紅,透著異樣的嬌艷,心中不由升起一絲陰霾…

  她陰森森說道:“你這個不知禮數,不知羞恥的丫頭,今日如不懲戒,賈家二房還有什么家教可言!

  彩霞,給我拿家法過來!”

  彩霞聽了這話,臉上有些變色,三姑娘從小就得老太太看中,如今又得琮三爺疼愛,太太也從未打過她。

  如今話趕話生了怒氣,火急火燎動起手來,可別鬧出事情…

  王夫人見彩霞有些遲疑,越發怒火橫生,喝道:“難道你也反了不成。”

  彩霞聽了這話,嚇得臉色發白,連忙從堂中側位供桌之上,取了家法過來。

  王夫人接了家法,一步步走到探春身前,堂中的氣氛一下變得無比凝重。

  探春雖是庶出女兒,但她從小樣貌出眾,精明干練,言辭伶俐。

  除了早年入宮的元春,探春是賈母最看重的孫女兒,兩府奴才無人敢對她不敬,也從沒聽說她被責打過。

  一旁彩霞看到王夫人舉起家法,心中有些發寒。

  太太要是真打了三姑娘,老爺倒也罷了,即便老太太埋怨也不算什么。

  要是東府的三爺知道,他這么疼惜三姑娘,又不是個泥捏的性兒,只怕不會輕易罷休…

  此時,丫鬟翠墨見王夫人一臉兇相,心中害怕。

  連忙跪下哀求:“太太饒命,姑娘這么嬌嫩身子,怎么能經得住這個,打壞了可怎么辦。”

  王夫人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凜,想到自己寶玉年末成親,還想著西府公中撥銀子。

  要是得罪了那小子,他要是使壞起來…

  但方才她已說下狠話,要是就這樣輕巧放過探春,她這個主婦嫡母豈不成了笑話!

  王夫人冷冷說道:“伸出手來!”

  探春心中委屈,一雙明眸已溢出淚水。

  王夫人見她遲疑,厲聲喝道:“你竟敢忤逆,抗拒家法,難道這也是你三哥哥教的,他當得好家主!”

  探春一聽這話,臉色頓時慘白,毫不猶豫伸出雙手,那手掌白嫩晶瑩,十指纖纖,猶如蘭蔻含苞,異常美好。

  王夫人見自己一提那小子,這死丫頭就像被下降頭,小命都不顧的樣子,她對自己寶玉何曾會這般用心!

  她心中愈發嫉恨,高高舉起家法,朝著探春的小手,狠狠抽了下來。

  堂中發出一聲慘叫,彩霞和翠墨都聽得雙腿發軟,她們從沒聽過三姑娘這樣叫過。

  探春一雙小手纖纖秀美,皮薄肉嫩,哪里禁得住家法抽打,只是接連五六下,兩只嬌嫩掌心已紅腫一片。

  她只是王夫人抽打第一下,下意識的發出慘叫,后面便開始一聲不吭,淚流滿面,口中只有壓抑的悶哼。

  王夫人見她如此倔強,不肯求饒一句,愈發心中暴怒,著魔一般停不下手,心中滿溢出殘忍的快意。

  隨著噼啪作響的抽打聲,探春俏臉慘白如紙,秀美的額頭疼得直冒汗。

  整個人都有些搖搖欲墜,身邊的翠墨已嚇得直哭。

  突然,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人影風一般沖入堂內!

  王夫人還沒看清來人,只覺得手中一痛,掌上家法已別人奪走。

  翠墨喜極而泣,叫了一聲:“三爺!”

  方才侍書去東府給賈琮傳話,因過了寧榮街,又要穿過兩府,跑到賈琮院子沒見人影,急出一身汗。

  今日雖是官員休沐之日,照例不用上衙點值。

  但侍書卻是知道,賈琮任事敬業,有時即便休沐,也會去城外工坊操勞。

  要是今日三爺也不在府中,自己姑娘一個人應付事情,八成要糟糕…

  后來遇到晴雯和齡官打水回來,才說三爺在登仙閣下面空地練功,侍書這才好不容易找到人。

  賈琮知道東路院的情形,擔心探春一人不好應付。

  他連衣裳都來不及換,便跟侍書急忙趕來,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探春見到賈琮,心中撐起的勁頭,一下松垮了下來,整個人就要軟軟栽倒,被賈琮一把扶住肩頭。

  賈琮看了眼探春紅腫的手掌,掌心已皮破滲血,心中抽搐般疼痛。

  他臉色變得鐵青,看向王夫人的目光,陰森森十分嚇人。

  王夫人見他一臉兇相,心中不禁有些發顫。

  賈琮冷冷問道:“三妹妹到底犯了什么錯,太太要下這般毒手!”

  王夫人見他言語毫不客氣,半點沒把自己這長輩放眼里,心中又是憤怒,又有些害怕…

  但她想到丈夫賈政,心中又找回些膽氣。

  冷言說道:“琮哥兒,你如今雖是家主,按著家門禮數,也不該管二房教訓自家女兒!

  你可不要忘了老爺的恩義,老太太跟前你也能這般沒規矩說話!”

  賈琮將探春交給身后的侍書,面沉如水,冷冷說道:“太太既然要說規矩,琮便和你說說規矩!

  甄家大房的婆子,昨日便到西府說事,想將他家大房的銀箱,藏匿在我們家中。

  如今甄家牽扯火槍私造,已經被朝廷稽查,抄家論罪就在眼前。

  誰家敢藏匿他家私銀,便是罔顧國法,按律當論同罪,我得到消息趕回府中,二嫂也及時回絕此事。

  此事關乎國法,牽扯家門安危!

  太太既知我是家主,此事我已拿了主意,誰敢違背,難道就不是忤逆家門宗法!

  方才在路上侍書已說事由,那甄家婆子刁滑可惡,西府難以成事,又來東路院蠱惑事情。

  三妹妹知道事情根由,擔心太太受他人蒙蔽,及時出言勸阻,有何過錯!

  太太說這是二房管教女兒的私事,這話太過荒謬,此事關乎闔族安危,非為一房私務,而是家門大事!

  三妹妹護家有功,未得長輩贊許,卻遭太太無辜毒打。

  二房如此管教女兒,算哪門子家法規矩!

  太太這般惱怒三妹妹勸阻此事,莫非對甄家私銀有了曲折,琮身為家主,豈能坐視不理!”

  王夫人聽了賈琮最后幾句話,被他喝破心中貪欲雜念,心中不禁有些慌亂。

  王夫人知道賈琮繼承爵位,做了賈家兩府之主,但對自己一貫守著臉面禮數。

  沒想到今日說話如此厲害,半點長輩面子都不留,當真是無法無天!

  但他仗著賈家家主的身份,所說話語處處占了國法家禮,氣勢囂張,堂堂正正。

  王夫人雖然心中羞惱憤怒,卻挑不出他話中半點毛病。

  她也是精明要強的女人,但半輩子拘泥內宅,不管是城府,還是口才急智,哪里能和賈琮比擬。

  在賈琮鋒利的辭鋒之下,想要找話反擊辯解,卻又找不到半點話柄,一時變得啞口無言,情狀變得十分狼狽。

  賈琮冷冷說道:“三妹妹手受了重傷,我帶回東府醫治,三妹妹一個晚輩,受了委屈暫且不說。

  但家門禮數,事情對錯,等到老爺回府,總要一一稟明,也好論個是非曲直!”

  王夫人聽了這話,臉色又是一變,她知道老爺一向器重這小子,但凡他說的話都覺對的。

  這小子又一貫心思刁鉆,巧舌如簧,也不知會擺弄什么是非…

  正當王夫人被賈琮一番話,攪合得有些彷徨不安。

  卻見賈琮親自扶著探春,帶著侍書和翠墨,已徑直離開堂中,遠遠的去了。

  走時連招呼都不打,就像自己這二房太太,是個擺設物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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