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東路院,外院正堂。
即便劉寶正家只是甄家奴才婆子,探春一番話還是留了禮數,依然稱其為劉大娘,并沒對她嚴詞訓斥。
但言語之間,述說原由,辭鋒銳利,已是毫不留情面。
劉寶正家的心思狡黠,是個巧舌如簧之人,但探春這些話語,將她底子揭了干凈,不由大驚失色。
只是對方句句都是實情,根本讓她難以辯駁,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一旁王夫人已滿腔憤怒,一張臉皮泛出赫紅之色,強忍住破口大罵的沖動。
劉寶正家的居然當面誆騙她,這婆子明明已去西府找過鳳丫頭,被人家掃地出門,才來東路院找自己幫扶。
她方才不是嫌棄鳳丫頭年輕不牢靠,不愿舍近求遠,特意來找自己這德高望重的,原來都是隨口扯謊。
自己竟成了人家替補的剩貨,豈有此理,這婆子當真瞎了心!
在這些世家大戶眼里,自己做了榮國府十幾年當家太太,還不如王熙鳳這等晚輩小媳婦。
世人竟都沒了見識,簡直荒謬之極!
王夫人既恨被劉寶正家的輕視,更恨探春不顧及自己臉面,竟然當面戳破此事,讓自己這嫡母臉面喪盡!
此事一旦傳揚出去,就會成為神京勛貴高門笑柄,自己還有什么臉面見人。
這三丫頭明知劉寶正家的去過西府,早晨假模假式拜見自己,卻只字不提,讓自己上這種惡當,當真可惡至極!
眼下自己困在這狹小膈應的東路院,只憑著探望寶玉或拜見老太太,才能踩一踩西府的門檻。
這丫頭卻堂而皇之在東府做小姐,錦衣玉食,排場體面,東西兩府,出入自如。
她只是個卑賤的庶女,居然比自己這二房主婦嫡母,還要風光得意百倍,當真是尊卑不分,不知所謂。
她明明對東西兩府的根底,知道的一清二楚,卻從不和自己透露半句,女生外向,胳膊肘往外拐。
必是見自己這嫡母失勢,心里不知怎么輕視恥笑,哪里還把自己放在眼里。
她日日和琮哥兒廝混,把一個堂哥哥當親哥哥一般,從沒見她對寶玉這正牌兄弟,一心一意的抬舉幫襯。
她既在琮哥兒面前這么得臉,鳳丫頭要裁撤寶玉身邊人,也不見她在琮哥兒面前幫兄弟說話。
但凡她說上幾句好話,寶玉何至于弄得這等沒臉。
好好的貴勛公子,榮國府嫡傳,身邊只有五六個丫鬟服侍,竟落得如此寒酸。
自己一向心慈手軟,從小對這三丫頭頗為寬容,卻弄出個不敬嫡母、不親兄弟的白眼狼,當真是養虎為患!
王夫人生來就是偏執狹隘的性子,從小就是金陵王家嫡長女,嬌寵慣養。
賈敏出嫁之后,她更成了寧榮兩府年輕女眷頂尖之人,做了十幾年榮國當家太太,早習慣了高高在上。
自從賈家二房失去正溯之位,被迫搬出榮國府,一直是王夫人無法接受的挫敗。
她既不能接受二房沒落,從此難以翻身,內心又不愿歸咎于自己。
不愿承認是自己陰狠狹隘,才讓二房敗落于此,那就只能在他人身上找錯處了…
二房失去了爵位,她的寶玉過得愈發失意,都是賈琮陰險狡詐,搶走了二房的權勢,奪走了他寶玉的氣運。
她對庶女探春落居東府,從來不予反對,好讓二房在東府埋下楔子,便于自己牽扯摻和正府之事。
探春便要對她感恩戴德,一心向著自己,時刻告知兩府內務底細,賈琮日常隱私舉動,讓她有逞勢弄權之由頭。
探春如不是這樣去做,便是不守孝道,不敬嫡母,便是自己養的白眼狼…
總之二房墮落如此,自己失去國公府當家太太名分,自己的寶玉連官宦之女都無法匹配。
這一切的惡果,都是他人迫害所致,她和她的寶玉何其無辜。
她和寶玉須得到所有人贊許惋惜,世上該有的得意,本該都是他們的,煙花孽種、偏支庶出如何能配…
劉寶正家的被探春的話,懟的無言以對,心中羞惱無比,想著今日之事,多半要被這死丫頭壞了。
她在大宅門混一輩子,心思刁鉆,最會察言觀色,討主子歡心,不然甄大太太也不會派她做這件大事。
她見王夫人臉色鐵青,滿臉怒氣,神色間雖有對自己惱恨,但看向那丫頭的目光,似乎更加不善。
她是最懂豪門太太的心思,素來都將三尺臉面,尊貴體面,看得比自家性命還要緊。
自己當面誆騙于她,大不了將自己轟出大門,她也不會丟什么臉面。
但這死丫頭當場戳穿此事,讓這賈太太有些難堪,倒像是自己蠢樣被人看去…
她心中清楚此事被人攪和,賈太太即便再貪財,也不會再應承此事,不然她在賈家就難以交待。
她想到這些心中不由發狠,即便辦不成太太的大事,也不能白讓人羞辱。
必要惡心一把這壞事的丫頭,出了一口悶氣,才好出門走人,不然以為甄家人好欺負!
只是略一思索,便陰陽怪氣說道:“這位姑娘說話好生無禮,我是到過西府見過璉二奶奶。
只是她年輕并不知世故,難以擔得起事情,這才來找賈太太這等老成人幫襯,姑娘怎么隨口歪派。
敢問賈太太,這位姑娘是家中何人?”
王夫人雖惱怒劉寶正家的當面誆騙,但如不是探春當面戳破,此事未免沒有轉圜,白白丟了一條財路…
她語音發冷的說道:“這是我的庶女探春!”
探春聽了王夫人冰冷話語,渾身微微一震。
她聽出王夫人將‘庶女‘’二字特特加重語氣,含著無盡惱怒和蔑視,一雙明眸不由自主濕潤,緊緊咬著嘴唇。
劉寶正家的一聽王夫人話語,哪還不清楚王夫人的心胸,心中有些幸災樂禍。
她耗費心機,不顧臉面,來往賈家東西兩府,就想辦成此事,卻被探春一句話都毀了。
心中怨毒,冷笑說道:“賈太太真是個心善之人,豪門大戶的庶女,多半都是養不大的。
賈太太不僅將這位姑娘養大了,還養的這等花容月貌,還能指正嫡母做事,這也是少見的。
賈太太當真好大度量,豪門大戶之中,也算極為難得了…”
劉寶正家的句句話語,都踩著王夫人忌諱之處,實在陰狠異常。
一旁翠墨聽了這等怪話,臉上已變了顏色。
她從小在二房長大,自然清楚王夫人的脾氣,一向將主婦嫡母的位份看的嚴實。
這可惡的臟婆子,在太太跟前說這些話,這是想要害死姑娘!
王夫人聽了話,像是被人火上澆油,氣得整個人微微顫抖,似乎快要瘋掉。
探春聽了劉寶正家的險惡言辭,臉色瞬間煞白,她沒有想到,這甄家婆子這般惡毒。
王夫人強忍怒氣,不愿在外人面前失態,端起茶杯,冷冷說道:“彩霞,送客!”
彩霞見自己太太受辱,心中也是不忿,上前說道:“劉大娘請吧!”
劉寶正家的知道事情不成,雖依舊心有不甘,但一時也沒辦法,向王夫人微施一禮,轉頭就走。
只是她還沒跨出一步,便聽探春冷冷說道:“劉大娘止步,帶了你的箱子離開,省的留下牽扯!”
劉寶正家的一下僵下腳步,那箱子可值幾千兩銀子,她怎么可能忘記。
她本想留下些由頭,奢望回頭和王夫人還有話說,沒想到這死丫頭這等精明,一點空隙都不給人留。
探春對身邊翠墨示意,翠墨走到案幾旁,對王夫人微一施禮,拎起箱子塞到劉寶正家的手中。
王夫人看到這一幕,心中不禁一陣肉痛,手中的茶杯幾乎都端不穩…
一等到劉寶正家的離開,王夫人將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頓時砸的粉碎!
指著探春罵道:“你好大的膽子,今日我在正堂待客,你擅自闖入,言語猖狂,還有半點家教禮數!
讓外人這等看我們二房的笑話,臉面都被你丟盡了!
你沒聽剛才那婆子言語,都是我平日縱壞了你,讓你這般沒有尊卑,無法無天!
探春臉色慘白,辯解說道:“太太,女兒絕不敢對太太有半點不敬。
我是擔心那劉婆子狡詐,一時欺瞞住太太,要是家里真收下甄家的銀箱。
不僅會給老爺留下把柄,只怕還會牽連到三哥哥…”
王夫人一聽三哥哥這稱呼,愈發火冒三丈,罵道:“好個不知羞的丫頭,你給我跪下!”
后院嫡母為大,探春雖心中不平,但這當口不敢多言,只能忍氣跪下。
王夫人繼續罵道:“你日日記著那小子,事事為他算計。
本以為你還有些孝心,今日之舉,多少為了老爺。
原來歸根到底,還是為了那小子周全!
他只是你的堂兄,不是你的親兄弟,你當自己是哪個,為他這般操心,真是不知羞恥!”
探春聽了王夫人這話,渾身忍不住顫抖,仿佛被人撬開心房,有些無地自容,蒼白俏臉泛出一絲紅暈。
王夫人見探春神情古怪,雙頰映紅,透著異樣的嬌艷,心中不由升起一絲陰霾…
她陰森森說道:“你這個不知禮數,不知羞恥的丫頭,今日如不懲戒,賈家二房還有什么家教可言!
彩霞,給我拿家法過來!”
彩霞聽了這話,臉上有些變色,三姑娘從小就得老太太看中,如今又得琮三爺疼愛,太太也從未打過她。
如今話趕話生了怒氣,火急火燎動起手來,可別鬧出事情…
王夫人見彩霞有些遲疑,越發怒火橫生,喝道:“難道你也反了不成。”
彩霞聽了這話,嚇得臉色發白,連忙從堂中側位供桌之上,取了家法過來。
王夫人接了家法,一步步走到探春身前,堂中的氣氛一下變得無比凝重。
探春雖是庶出女兒,但她從小樣貌出眾,精明干練,言辭伶俐。
除了早年入宮的元春,探春是賈母最看重的孫女兒,兩府奴才無人敢對她不敬,也從沒聽說她被責打過。
一旁彩霞看到王夫人舉起家法,心中有些發寒。
太太要是真打了三姑娘,老爺倒也罷了,即便老太太埋怨也不算什么。
要是東府的三爺知道,他這么疼惜三姑娘,又不是個泥捏的性兒,只怕不會輕易罷休…
此時,丫鬟翠墨見王夫人一臉兇相,心中害怕。
連忙跪下哀求:“太太饒命,姑娘這么嬌嫩身子,怎么能經得住這個,打壞了可怎么辦。”
王夫人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凜,想到自己寶玉年末成親,還想著西府公中撥銀子。
要是得罪了那小子,他要是使壞起來…
但方才她已說下狠話,要是就這樣輕巧放過探春,她這個主婦嫡母豈不成了笑話!
王夫人冷冷說道:“伸出手來!”
探春心中委屈,一雙明眸已溢出淚水。
王夫人見她遲疑,厲聲喝道:“你竟敢忤逆,抗拒家法,難道這也是你三哥哥教的,他當得好家主!”
探春一聽這話,臉色頓時慘白,毫不猶豫伸出雙手,那手掌白嫩晶瑩,十指纖纖,猶如蘭蔻含苞,異常美好。
王夫人見自己一提那小子,這死丫頭就像被下降頭,小命都不顧的樣子,她對自己寶玉何曾會這般用心!
她心中愈發嫉恨,高高舉起家法,朝著探春的小手,狠狠抽了下來。
堂中發出一聲慘叫,彩霞和翠墨都聽得雙腿發軟,她們從沒聽過三姑娘這樣叫過。
探春一雙小手纖纖秀美,皮薄肉嫩,哪里禁得住家法抽打,只是接連五六下,兩只嬌嫩掌心已紅腫一片。
她只是王夫人抽打第一下,下意識的發出慘叫,后面便開始一聲不吭,淚流滿面,口中只有壓抑的悶哼。
王夫人見她如此倔強,不肯求饒一句,愈發心中暴怒,著魔一般停不下手,心中滿溢出殘忍的快意。
隨著噼啪作響的抽打聲,探春俏臉慘白如紙,秀美的額頭疼得直冒汗。
整個人都有些搖搖欲墜,身邊的翠墨已嚇得直哭。
突然,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人影風一般沖入堂內!
王夫人還沒看清來人,只覺得手中一痛,掌上家法已別人奪走。
翠墨喜極而泣,叫了一聲:“三爺!”
方才侍書去東府給賈琮傳話,因過了寧榮街,又要穿過兩府,跑到賈琮院子沒見人影,急出一身汗。
今日雖是官員休沐之日,照例不用上衙點值。
但侍書卻是知道,賈琮任事敬業,有時即便休沐,也會去城外工坊操勞。
要是今日三爺也不在府中,自己姑娘一個人應付事情,八成要糟糕…
后來遇到晴雯和齡官打水回來,才說三爺在登仙閣下面空地練功,侍書這才好不容易找到人。
賈琮知道東路院的情形,擔心探春一人不好應付。
他連衣裳都來不及換,便跟侍書急忙趕來,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探春見到賈琮,心中撐起的勁頭,一下松垮了下來,整個人就要軟軟栽倒,被賈琮一把扶住肩頭。
賈琮看了眼探春紅腫的手掌,掌心已皮破滲血,心中抽搐般疼痛。
他臉色變得鐵青,看向王夫人的目光,陰森森十分嚇人。
王夫人見他一臉兇相,心中不禁有些發顫。
賈琮冷冷問道:“三妹妹到底犯了什么錯,太太要下這般毒手!”
王夫人見他言語毫不客氣,半點沒把自己這長輩放眼里,心中又是憤怒,又有些害怕…
但她想到丈夫賈政,心中又找回些膽氣。
冷言說道:“琮哥兒,你如今雖是家主,按著家門禮數,也不該管二房教訓自家女兒!
你可不要忘了老爺的恩義,老太太跟前你也能這般沒規矩說話!”
賈琮將探春交給身后的侍書,面沉如水,冷冷說道:“太太既然要說規矩,琮便和你說說規矩!
甄家大房的婆子,昨日便到西府說事,想將他家大房的銀箱,藏匿在我們家中。
如今甄家牽扯火槍私造,已經被朝廷稽查,抄家論罪就在眼前。
誰家敢藏匿他家私銀,便是罔顧國法,按律當論同罪,我得到消息趕回府中,二嫂也及時回絕此事。
此事關乎國法,牽扯家門安危!
太太既知我是家主,此事我已拿了主意,誰敢違背,難道就不是忤逆家門宗法!
方才在路上侍書已說事由,那甄家婆子刁滑可惡,西府難以成事,又來東路院蠱惑事情。
三妹妹知道事情根由,擔心太太受他人蒙蔽,及時出言勸阻,有何過錯!
太太說這是二房管教女兒的私事,這話太過荒謬,此事關乎闔族安危,非為一房私務,而是家門大事!
三妹妹護家有功,未得長輩贊許,卻遭太太無辜毒打。
二房如此管教女兒,算哪門子家法規矩!
太太這般惱怒三妹妹勸阻此事,莫非對甄家私銀有了曲折,琮身為家主,豈能坐視不理!”
王夫人聽了賈琮最后幾句話,被他喝破心中貪欲雜念,心中不禁有些慌亂。
王夫人知道賈琮繼承爵位,做了賈家兩府之主,但對自己一貫守著臉面禮數。
沒想到今日說話如此厲害,半點長輩面子都不留,當真是無法無天!
但他仗著賈家家主的身份,所說話語處處占了國法家禮,氣勢囂張,堂堂正正。
王夫人雖然心中羞惱憤怒,卻挑不出他話中半點毛病。
她也是精明要強的女人,但半輩子拘泥內宅,不管是城府,還是口才急智,哪里能和賈琮比擬。
在賈琮鋒利的辭鋒之下,想要找話反擊辯解,卻又找不到半點話柄,一時變得啞口無言,情狀變得十分狼狽。
賈琮冷冷說道:“三妹妹手受了重傷,我帶回東府醫治,三妹妹一個晚輩,受了委屈暫且不說。
但家門禮數,事情對錯,等到老爺回府,總要一一稟明,也好論個是非曲直!”
王夫人聽了這話,臉色又是一變,她知道老爺一向器重這小子,但凡他說的話都覺對的。
這小子又一貫心思刁鉆,巧舌如簧,也不知會擺弄什么是非…
正當王夫人被賈琮一番話,攪合得有些彷徨不安。
卻見賈琮親自扶著探春,帶著侍書和翠墨,已徑直離開堂中,遠遠的去了。
走時連招呼都不打,就像自己這二房太太,是個擺設物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