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乾陽宮。
賈琮這一番話,既不偏不倚,又理據充分,充滿縝密有度的說服力。
嘉昭帝原本憤懣惱怒神色,猶如洶涌而起的潮汐,漸漸從臉上褪去。
一旁的韋觀繇聽了賈琮之言,心中暗自驚佩。
他想起當年金陵發生水監司大案,賈琮協助寧王偵破案件,那時韋觀繇以為賈琮不過恰逢其會,有些運氣罷了。
兩年之后,金陵衛指揮使周正陽事發,大理寺正楊宏斌下金陵緝拿,卻被其事先聞訊潛逃,使得案情陷入僵局。
嘉昭帝沒有從三法司抽調干員,下金陵協助楊宏斌緝拿周正陽,而是派三法司之外的賈琮主辦此案。
當時韋觀繇對嘉昭帝此舉,心中暗有微詞。
堂堂三法司人才濟濟,圣上卻視而不見,卻派一個少年勛貴承擔重任,未免讓三法司官衙顏面無光。
等到賈琮下金陵未至二月,便成功偵破金陵衛軍大案,韋觀繇才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但也僅限于此,因韋觀繇和賈琮從無公務往來,更無私人交情,雖知曉其頗有偵緝才干,但具體如何,卻不得而知,也未有過見識。
如今見他并未參與舞弊案偵緝,只是聽方才自己傳訊,憑著這些只字片語,就能據此做出縝密剖析。
其中思路犀利,見解新僻,發人深醒,旁人忽視的細枝末節,他卻能敏銳察覺,挖掘出其中疑點。
這等卓異之才,的確有幾分驚艷,也怪不得圣上對其格外器重。
方才他在圣上面前,言辭表述看似公允,并沒一字一句提到周君興。
話鋒卻深藏銳意,對推事院刑訊手段兇戾,針砭之意含而不露,顯而易見,小小年紀,城府心術已見老辣,后生可畏!
韋觀繇見賈琮話語剛落,圣上臉上震怒之氣,就已飛快斂去,就像是賈琮之言,正說到圣上心坎上似的。
韋觀繇心中有些明悟,他能做到大理寺首官,又豈是泛泛之輩,哪里不能察覺出其中顏色。
他甚至想到,賈琮是否就是揣測圣心,才會有方才這番言語,如果真是這樣,少年人這份急智謀略,就有些駭人了…
而且,韋觀繇身為大理寺卿,見過太多大案要案,閱歷經驗豐富。
就像賈琮所說,舞弊案主犯吳梁,寧可自盡而亡,也不愿誣證林兆和舞弊,足以說明林兆舞弊,證供牽強,難以定論。
況且,此次舞弊大案,圣上讓推事院主辦,大理寺協辦,堂堂三法司屈從內衙酷吏之下,實在有失體統體面。
雖其中有皇帝顯赫君權,以推事院制衡司衙百官的用意,但長此以往,三法司律法立場,必定要大為旁落。
韋觀繇這樣的三法司主官,半生沉浸官場,深知此消彼長的道理,所思所想,比旁人更加深遠。
眼下這等局勢,如讓推事院做大舞弊案,周君興因此邀寵圣君,勢力孽生,積重難返之下,推事院對百官的威懾壓制,就會不斷惡化。
到了那個時候,身為三法司高官的韋觀繇,不僅個人仕途前程極其不利,酷吏當道,三法司威嚴被削弱,朝野不靖,后患無窮…
剛才賈琮一番話,雖明里是對林兆和舞弊之嫌,剖析因由,提出疑點,暗里卻是劍指推事院兇戾之舉。
而且,賈琮話音剛落,圣上眼神臉色都因此緩和,可見賈琮之言很得圣上認可,韋觀繇自然不會錯過這等順風勢頭。
說道:“圣上,威遠伯之言,中肯公允,臣深以為然,林兆和涉嫌舞弊,疑點頗多,不能草率定論。
推事院周院使刑訊過激,致使案情陷入維谷,其主理舞弊案以來,行動囂然,導致城內形勢急迫,人心惶惶。
這兩日時間,已有大批舉子倉惶離京,唯恐避之不及,生怕遭受舞弊案牽連,此舉引發市井議論紛紛,實在有傷朝廷體面。”
嘉昭帝臉色陰沉,說道:“周君興處事魯莽,致使會試舞弊案主犯身亡,橫生枝節,有負朕望。
即日起會試舞弊案,轉由大理寺主辦,一應審訊羈押,皆由大理寺統轄,推事院協助景從即可。
疑犯林兆和暫看押大理寺獄,按三法司既定法度審查,勿枉勿縱,清正公允,辯駁清濁。
主犯徐亮雄身為主考,身犯瀆職鬻題之罪,擾動科舉清明,罪加一等,大理寺加緊審訊,盡快落案。
其余一應案犯,其畫押供狀,由大理寺復核定罪,如再生牽扯,務必慎思明查,以免牽連無辜…
都察院所奏春闈屬官風紀之過,由推事院偵緝收集佐證,大理寺復核主審,有行為不檢,貪鄙賄賂之舉,絕不姑息,以清吏治…”
隨侍身邊的郭霖,默記嘉昭帝口諭,會讓執筆太監筆錄備忘,擬定中旨,頒發相關司衙。
韋觀繇連忙躬身接旨,心中卻是喜憂參半。
方才他順著賈琮的言辭話風,借力打力,陳述周君興審理舞弊大案,尺度失矩,多生枝節,難辭其咎。
鑒于眼前形勢,圣上遂剝奪推事院舞弊案主審權,大理寺終于重新掌握主動。
而且,舞弊要犯吳梁自盡身亡,使得形勢急轉而下,案件審理結案都陷入被動,圣上已生警惕,以防牽連日廣…
只是,圣上雖對周君興有所砭斥,但顯然不會就此放棄這把利刃,依舊讓他偵緝春闈官員風紀之事。
韋觀繇心中微微凜然,三法司和推事院對峙暗斗,圣上謀略深沉,怎么可能沒有察覺。
他對周君興的權柄退一進一,其中皆有深意。
對于皇帝來說,三法司和推事院相互制衡,皆不旁落,才最符合圣駕所望…
韋觀繇領旨出宮之后,嘉昭帝看了一眼,依舊侍立殿中的賈琮。
說道:“你方才之言,敏銳慎思,頗有見地,你兩下金陵,屢破大案,朕知你有偵緝之才。
可惜你是今科貢士,會試相關之人,朕需有所避諱,否則,此案始發之時,朕如讓你來負責偵緝,或許不會有這等節外生枝。”
賈琮躬身說道:“圣上過譽,大理寺韋寺卿和推事院周院使,都是朝廷干臣,微臣年少,不敢相比。”
嘉昭帝聽了賈琮的話,淡淡一笑:“你這等年紀,言語處事,謙遜周正,自然是好的,但少年人過于持重,小心銳氣消磨,暮氣早生。”
一旁的郭霖聽了嘉昭帝此言,心中微微一愣,圣上是嚴明內斂之人,這等親和笑談之言,即便對幾位皇子,都很少會說。
這賈琮雖年少,但才能出眾,能辦事,懂說話,看來是越發得圣上看重…
神京城東,毓屏街,后巷。
巷底那座寧靜宅邸,兩扇黑油大門,隔絕一城喧囂,院中花木扶疏,郁郁蔥蔥,初夏艷陽照耀下,透著難于遏制的生機與活力。
穿著便利短褐衣裳的中年人,雙臂袖子微卷起,坐在院中石桌旁,依舊是閑居花農模樣,腳邊還擺著花鋤水壺,桌上紅泥小爐,煙氣蒸騰,茶香四溢。
此時,緊閉院門傳來長短不一敲門聲,中年人起身打開院門,錦綢緞莊掌柜劉文軒,閃身進了院子,臉上神情凝重。
說道:“東家,我剛收到消息,春闈舞弊案要犯吳梁,因拒絕誣證林兆和舞弊,在推事院刑房自盡身亡!”
一向神情平和的中年人,一聽這話臉色不禁一變,手中茶盞微晃,杯中茶水濺出少許。
沉聲問道:“消息是否可靠?”
劉文軒說道:“我們在推事院附近布有眼線,午時過后,推事院官衙內發生騷動。
大理寺正楊宏斌滿臉怒色,急匆匆離開推事院官衙,走時還帶走了林兆和,而且林兆和是被擔架抬走,應該是受了重刑。
不久便有推事院衙差,入壽材店購買棺木,沒多久裝了尸體的棺木,被移至城東義莊暫存。
我們的人花了些銀子,買通了辦事差役,打聽出相關事由,并且去了義莊查看,死者的確是吳梁,頭顱碎裂,系為撞擊硬物而死。”
中年人神情凝重,說道:“吳梁是舞弊案主犯,突然自盡身亡,這起大案就失去最要緊的支撐,局勢一定會大變,當真猝不及防!
吳梁自入獄之后,沒多久便受刑不過,招供畫押,本以為此人軟弱,已被推事院完全掌控,沒想到他竟有這等血氣之勇,始料未及…
你說楊宏斌大怒離開推事院,可想而知,必定是周君興逼供過激,才會促使吳梁憤而自盡,光憑這一樁,周君興便難逃其糾。
皇帝要追究其責,事情的發展,就會偏離我們的謀算…”
劉文軒雙眉深蹙,問道:“東家,那我們一番籌謀,豈不是都要落空?”
中年人端起剩下的半杯茶,緩緩一飲而盡:“我曾說過,春闈乃社稷掄才大事,即便是當今皇帝,也無法完全掌控。
我們只是種下因由,至于如何結果,多半還是要看天意,至于你說籌謀落空,還言之過早。
自從林兆和牽連被抓,我就讓晟蘭在外面走動,關注事態動向,每日酉時她會回來,聽聽有什么消息,再行謀劃不遲。”
中年人說完話后,兩人便是一陣沉默,中年人取了新茶盞,斟了一杯熱茶,靜靜推給劉文軒。
在沒有新消息之前,他們能做的是耐心等待,小院重新恢復平靜,時間在無聲流逝著…
一直到日頭微微西斜,院墻頭風聲颯然,一個高挑苗條的身影,翻墻而入。
中年人微笑問道:“晟蘭回來了,外頭可有什么新動靜。”
身材高挑的女子在石桌前坐下,自己斟了杯熱茶解渴,說道:“這些日子,因推事院有我們的眼線,所以我呆在那里的時間很少。
日常都在市井走動,因為此次會試舞弊案,大理寺正楊宏斌頗為活躍,我對大理寺衙門也多有關注。
半個時辰之前,大理寺卿韋觀繇突然返回衙門,和楊宏斌帶領十余輛囚車,直接去了推事院衙門。
我心中好奇,便一路尾隨,韋觀繇和楊宏斌進了推事院衙門不久,便從里面帶出十余名囚犯,押入囚車返回大理寺。
我在旁看得清楚,那些囚犯都身穿儒裳,雖然破損不堪,但無疑都是士子之身。
這些囚車在市井走動,引動路人旁觀,有知曉其中根底者,說這些囚徒都是因吳梁招供,而被牽連入獄的貢士和舉人。
東家,這等情形分明是兩大官衙移交囚犯。”
中年人聽了此言,略微思索,微笑說道:“舞弊案爆發,按理需由三法司主辦審理,這才是合乎常規法度。
但當今皇帝偏偏交給推事院主審,韋觀繇身為大理寺卿,心中自然不服,如今抓住周君興的把柄,他自然不會錯過機緣。
我猜他必定已入宮彈劾,皇帝也必定已降罪周君興,不然大理寺不會這般大張旗鼓,從推事院押走所有舞弊案嫌犯。”
劉文軒說道:“東家,韋觀繇官聲清正嚴明,完全不同周君興這等酷吏,會試舞弊案轉由大理寺主審。
引動聲勢必定收斂許多,對我們所圖,只怕多有不利。”
中年人說道:“你說的不錯,韋觀繇是正統文官,他關注的是官場大局,三法司的律法正溯之位,是否被推事院這等兇戾內衙所壓制。
只要科舉舞弊大案,不被推事院掌控,不成為周君興牽連構陷、邀寵取勢之物,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相比之下,科舉舞弊大案,最終如何發展,牽連人數眾寡,是否能為大理寺積蓄功績,對韋觀繇來說倒是其次。
如果我猜的不錯,必定是吳梁突然自盡,使舞弊大案陷入僵局,皇帝擔心此事引動士林民間非議。
原本名正言順的舞弊之罪,如因此被士人庶民曲解,成了官府迫害士子,引發今科貢士以死明志,朝廷的公允和顏面何存。
再說,此次舞弊大案,已牽連進十余名今科貢士,聲勢動靜已委實不小,皇帝心中已生收斂之意,以免撼動朝政,落下口實,因小失大。
他削推事院主審之權,轉而由大理寺主審,并不單單是周君興失職,而是韋觀繇能幫他控制收斂局勢!”
劉文軒皺眉說道:“東家,局勢一旦收斂,我們原先辛苦謀劃,就無法亂中取利,得成其事。”
中年人神情鎮定,給自己茶盞斟滿熱茶,說道:“雖說成事在天,但有些機緣卻要自己營造。
此次舞弊大案,其實可分兩條線,一為今科舉子應試舞弊,二為春闈屬官風紀頹敗。
其實,太多舉子牽扯舞弊,對我們并沒有好處。
一旦牽連甚廣,連我們選中的二十三名舉子,可能都要被身陷其中,林兆和之事只怕會再度發生。
所以當今皇帝因吳梁之事,想要收斂局勢,反而對我們有利。
那本藍皮冊子,可不是沒用的擺設,主考官徐亮雄墜入彀中,不過是個藥引子。
試問本次會試屬官,又有幾人潔身自好,會試入場之前,沒有過結交入試舉子,行沽名釣譽之舉。
如想讓我們原先辛苦謀劃,得成其事,只能在春闈屬官風紀上做文章…
我們選中的二十三名今科舉子,有幾人會試落榜?”
劉文軒從懷中取出一份名錄,仔細翻看幾眼,說道:“東家選人頗有眼光,被你挑中的舉子,僅有六人會試落榜。
這六人多有潛質,來年卷土從來,未必不能登第。”
中年人聽了劉文軒之言,微微嘆道:“我選中的二十三人,林兆和本是最有價值的,其余二十二人相加,皆不如他有份量。
林兆和能入會榜第三,已有入殿試一甲之資。
原本會元賈琮,為狀元不二人選,但賈琮勛貴之身,功勛卓著,名動天下。
皇帝既要顧忌士民風議,著眼天下大局,又要制衡少年臣子名望蓋天,賈琮只怕難以大魁天下。
所以,退而求其次,林兆和身為會榜第三,已有奪得狀元之機,這樣的人物,原本不可限量。”
劉文軒問道:“東家,這次吳梁寧可自盡,也不愿誣證林兆和舞弊,此舉定能使林兆和脫罪。
到時林兆和依舊是會榜第三,狀元的大熱人選,如今他身陷大理寺獄中,我們是否出手襄助?”
中年人微微搖頭,說道:“事情沒你想得簡單,士人最重令名,他牽扯入舞弊案,即便他最終脫罪,名聲也已被污。
就算能夠及第,前程只怕是毀了,如今他引人注目,這個關口,我們不可介入其中,免得露出破綻…”
中年人繼續說道:“那落榜六人,雖才略稍遜,但也都是可用之人。
你找人和他們傳話,科舉乃清明之事,然官員風紀敗壞,崇名貪慕,交合私授,以至舞弊之事橫生。
英俊才士,黷落孫山,公義何在,正義之士,怎可束手旁觀…
還要讓他們知曉,我們商號在江南行走,人脈廣闊,江南州縣縱橫,官衙密布,仔細籌謀,總有補缺之位,舉人已有授官之資…”
劉文軒心中明悟,起身說道:“東家的意思我明白,我會操辦好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