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賈琮院。
天色已逐漸亮起,晴雯端了銅盆熱水,走到正房門口,照常敲了兩下,便隨手去推房門。
因賈琮每日起身,都有丫鬟進來服侍,所以他晚上就寢,雖關上房門,一般都不鎖死,便于丫鬟清晨進出。
這里是伯爵府內院,賈琮居住院落,每晚又會另外落鎖,所以正房夜里不鎖門,也在常理之中。
像晴雯服侍了他多年,自然知道這個規矩。
每日清晨她們進房,都是依禮敲門兩下,然后徑直推門進屋,早已習慣成自然。
今天晴雯推門卻發現推開,像是從里栓死了,晴雯心中希罕,三爺好生古怪,今兒怎么鎖起門了?
房間內芷芍聽到敲門聲,一時之間有些羞燥無措,可憐兮兮看著賈琮,叫了聲三爺,眼里都是求助的神情。
賈琮忍俊不禁,笑道:“不用怕什么,反正她們都要知道的,最多取笑幾句。”
芷芍紅著臉說道:“不成,反正現在我沒意思見人。”
賈琮笑道:“你安心躺著就是,晴雯我來應付好了。”
他走到床榻前的隔斷前,將懸掛的帷幕放下,一下將床榻遮蔽掉,然后去門口去開門。
門外的晴雯沒推開房門,心里便開始犯嘀咕,一想到昨日賈琮和芷芍的親昵,還有昨晚乘涼時古怪的氣氛。
難道昨夜芷芍姐姐值夜,真的和三爺做出好事了,想到這里晴雯俏臉頓時火紅。
至于什么叫做出好事,晴雯也算見多識廣,從小就聽府上婆子說過葷話,自然是清楚的,而且還很好奇呢。
昨晚晴雯忍不住好奇,還想去瞧瞧動靜,可巧昨又是下雨又是打雷,根本出不得房門,后來便糊里糊涂睡了。
必定昨晚三爺和芷芍就那樣了,還事先栓死了門,晴雯思緒纏繞,心中突然有些失落…
賈琮打開房門,見晴雯端著銅盆熱水,似乎有些發呆,一張俏美臉蛋還紅撲撲的,看著有些誘人。
晴雯看到開門的是三爺,而不是芷芍姐姐,越發覺得自己沒猜錯,忍不住哼了一聲。
賈琮見大清早的,這小姑娘突然有些傲嬌,微微有些奇怪。
晴雯將銅盆放在盆架上,擰干了棉布遞給賈琮,說道:“三爺,洗臉。”
等到賈琮接過棉布,晴雯一雙大眼睛就來回打轉,問道:“芷芍姐姐怎么不見?”
賈琮隨口說道:“芷芍身子不舒服,還沒起床,在里面休息呢。”
她突然目光一亮,床榻前一向掛起的簾幕,如今卻放了下來,將內室遮得嚴嚴實實的。
晴雯心中越發好奇,內室簾幕一向都不用的,怎么突然就拉起來了…
“三爺,芷芍姐姐身子不爽利,我進去瞧瞧她。”
里面的芷芍聽了這話,心中不禁大羞,生怕晴雯闖了進來,自己這樣子,可真是羞死了。
她想著下賈琮的床榻,去自己原先睡的側榻上。
只是剛要下床,動作急了些,臉上微微一白,腰腹便有些不自在,連忙停下動作。
賈琮看到晴雯眼神的捉狹,對她的八卦愛好頗為無奈,伸手一撈,便摟住她的纖腰,將她拉了回來。
俗話說男人的頭,女人的腰,都是不能輕易碰,晴雯被賈琮突然一摟,滿臉通紅,一下忘了這茬。
賈琮往晴雯手上塞了把梳子,說道:“快幫我梳發,待會還有事讓你去辦呢。”
晴雯哦了一聲,拿起梳子幫賈琮梳理發髻,一雙眼睛總是往簾幕瞟。
突然她抽了抽鼻子,奇怪說道:“三爺,你身上好香,怎么都是芷芍姐姐的味道。”
賈琮臉色有些發窘,突然想到晴雯有一個毛病,就是鼻子特別靈敏。
當年她能在自己房間里,聞出曲泓秀的味道,自然也能聞出芷芍的味道。
賈琮說道:“昨夜芷芍在我房里,我身上有她的味道,有什么稀奇的。”
晴雯聽了心中不信,自己值夜的時候,也在三爺房里,怎么他身上從沒自己的味道。
這邊晴雯剛幫賈琮梳好頭發,他又拿牙膏凈過口,只見齡官進了房間。
說道:“三爺,早點已準備好了,三爺用過還要上衙呢。”
賈琮問道:“齡官,怎么是你在操持,大早上怎么不見五兒?”
齡官說道:“五兒姐姐一大早就去西府了,昨日大夫說二奶奶孕期將至,這月可能要分娩,事事都要小心。
所以西府一應家務,二奶奶都不能操心了,都要五兒姐姐和平兒姐姐代勞,所以五兒姐姐出門特別早。”
賈琮一笑,說道:“我瞧這大夫醫術尋常,都說十月懷胎,怎么算也該是七月,又有六月什么事。”
齡官聽了也不在意,笑道:“三爺好厲害,連這個都懂。”
賈琮之所以這樣說,自然不是隨口胡說。
因為按照原來脈絡,王熙鳳應該生下女兒巧兒,那位巧姑娘的生日正是七月初七。
因幼年體弱多病,鄉野劉姥姥便出了個以毒攻毒、逢兇化吉的話頭,給她取名巧兒。
如果事情還是按原先的脈絡,那就該絲毫不差,王熙鳳的分娩之日,自然也該在七月初七。
但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之后,賈家的許多事都發生巨變。
黛玉不會再淚盡而亡。
迎春不會嫁給孫紹祖,以至于受虐而死。
秦可卿脫離原本的悲涼,有了完全嶄新的際遇。
英蓮和晴雯也因自己改變命數,不會再遭受厄運。
榮國府嫡傳二房,也因自己的崛起,而發生巨變。
二房賈政變為旁支,搬出榮國府,遷入東路院,自己所在的大房,卻繼承榮國家業,成了神京賈家正溯。
甚至寧國府的提前覆滅,都和自己密切相關…
賈琮不知除了這些,是否還有其他因自己的出現,而發生難于預料的變化,只是連自己都不得而知。
雖然,賈璉被充軍發配之事,與他沒有直接關系,但即便如此,也是完全偏離了原先軌道。
在這樣的種種前因之下,王熙鳳是否還會在七月初七,生下女兒巧兒,也是未知之數。
賈琮和晴雯、齡官出了房間,還順手帶上房門,他知道芷芍害羞,總要給她些緩沖時間。
晴雯見賈琮特意關上門,心中愈發懷疑,恨不得推門進去問個究竟,太好奇了。
他們是不是和陳婆子說的一樣…
齡官見晴雯神情異樣,好奇問道:“晴雯姐姐,你這是怎么了,古古怪怪的。”
晴雯見賈琮進了堂屋,便在齡官耳邊嘀咕一陣,說道:“你說芷芍姐姐真的是身子不舒服?”
齡官想了想說道:“三爺這么疼芷芍姐姐,她要是真的身子不好,三爺早讓人請大夫了。
哪會讓她一人在房里歇著,還拉了簾幕不讓人見的,所以芷芍姐姐必定不是生病。”
晴雯喃喃自語:“她不是生病,三爺還把她藏起來,生怕讓人見了似得。”
齡官突然想清楚了什么,俏臉一紅,說道:“三爺那會不讓芷芍姐姐見人,多半是芷芍姐姐自己害羞,不想見人。
嘻嘻,晴雯姐姐,陳婆子的故事,還是你給我說的,你這還想不出來,他們兩個相好了唄。”
晴雯覺得齡官的話果然有理,不服氣的哼了一聲。
齡官忍不住一笑,說道:“瞧你酸溜溜的樣子,是不是三爺不和你相好,你吃醋了。”
晴雯馬上反擊,說道:“別說的沒事人似的,你瞧你多聽三爺的話。
你每次給三爺捏頭揉肩,在書房唱小曲給他聽,心里不知多開心呢,傻子都看得出來。
你不要和我說,你不想和三爺相好。”
齡官被晴雯說中心事,俏臉不由通紅,她只過了豆蔻之年,芳齡盈盈才十三,雖然似懂非懂,卻不是完全不懂。
她從小就被家人賣給戲班,早已沒了家園之念,自在姑蘇邂逅賈琮,從此便脫離顛沛流離。
一個人在最灰暗寂寞之時,被另一個人救贖和關愛,自然會對他有難言的依戀。
總會不由自主,想將自己一切都交給對方,齡官雖在稚齡,也是這種相似的情懷。
晴雯見齡官被自己刺話,卻一點不生氣,一雙明眸亮晶晶,眼神如慕似喜,不知在想什么。
八成就是被自己說中心事,不然小丫頭怎么這等神情。
正在晴雯有些患得患失之際,突然聽到賈琮叫她,連忙進了堂屋。
賈琮讓她傳話到外院,讓江流在二門口等候,他有事情吩咐他做。
正房之中,芷芍在床上休息片刻,便起身梳洗過。
又紅著臉將落紅褥單卷了藏好,給床榻鋪上新的褥單,微微松了口氣,羞于見人的心思,似乎淡了許多。
聽到房門被推開,見齡官提著食盒進來。
說道:“芷芍姐姐,三爺讓我給你帶些早點過來。”
齡官將早點一一擺到桌上,心中卻想起,方才和晴雯說的相好話題,俏臉紅撲撲的。
她抬頭好奇端詳芷芍,見她兩頰雪潤紅暈,美眸秋水盈盈,光彩流溢,情不自禁說道:“芷芍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啊。”
芷芍笑著摸了摸她的臉龐,笑道:“等你再長幾歲,一定會更漂亮。”
芷芍對賈琮從姑蘇帶回的齡官,有些異樣的偏愛。
小姑娘雖有些倔強,但做事手腳勤快,心思靈巧清澈,長得還好看,還有就是她們都來自姑蘇。
甚至芷芍遇到身子不適,還會讓齡官代她值夜。
齡官雖對賈琮很依賴,但她畢竟年幼,比晴雯還小幾歲,心中男女之念,還沒那般強烈。
即便猜到賈琮和芷芍相好,似乎也沒有太多介意,芷芍吃著早點,兩人還時而說笑。
這時賈琮進了房間,芷芍好奇問道:“三爺,你到上衙的時間,怎么還沒出府?”
賈琮笑道:“江流已幫我到翰林院告假,今日暫不去翰林院上衙,在家里清閑半日,陪你說話。”
他雖被嘉昭帝冊封翰林侍講學士,但那只是對他進士及第的敕封。
皇帝可不想他在翰林院過清貴日子,工部火器司才是他的主務。
這點賈琮十分清楚,翰林院士葛宏正也很清楚,所以賈琮偶爾告假,葛宏正根本不會在意。
對應賈琮來說,礙于當下宗法禮教,他給不了芷芍相應名分,對已行過家禮的五兒,也是同樣如此。
但迥異于當世的理念和認知,在某些特殊時刻,多一些簡單的陪伴,是他覺得需盡力做到,也是能夠做到的。
大周,翰林院官衙,葛宏正官廨。
翰林院是一等清貴衙門,翰林官員做好詔書文章,埋于文獻案牘,多少有些兩耳不聞窗外事。
因此,翰林官員極少牽扯朝堂紛爭,也很少有翰林官員陷入罪愆之事。
但這些日子翰林院卻出了意外,讓翰林院主官葛宏正頗為頭疼。
本次春闈大比之前,翰林院作為科甲魁首云集之地,有三名官員入選春闈屬官。
一名為會試同考官,另兩人為會式閱卷官。
七十五名落榜舉子聯名舉告,這三人翰林官員都牽扯其中。
雖然未至落罪下獄,但都因行為失矩,有損翰林清明,被吏部上奏罰以外貶為官。
翰林官員外任為官,本也是尋常之事。
但翰林官員因罪外貶任官,確是極其難堪之事,翰林清名受損,以后仕途上難有作為,翰林院也因此大失顏面。
此刻,官廨之中,除了葛宏正之外,還有翰林院從五品侍讀學士李從勉。
李從勉在翰林院任職多年,從七品晉升到從五品,是老資格的翰林官員。
而且,李從勉甚至還算是皇族血脈,他的祖先曾是太祖李天凌的遠房族兄。
當年大周建國,李氏族親雞犬升天,李從勉的祖先入朝為官,但并不是高官貴勛,只是家世比普通人好些罷了。
從他的祖先那輩算起,其實和太祖嫡傳一脈,就要出五服之親,到了李從勉這輩,更與皇族血脈再無關聯。
所以李家可追溯與皇家同宗,但皇家玉冊上根本沒李從勉這一宗。
李從勉靠著自小苦讀詩書,不到三十歲便高中二甲,入了翰林院之后。
做事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兼之才華出眾,加之有些家族人脈,所以一直留在翰林院任職。
幾任翰林首官都對他首肯,使得他從七品翰林編修,不動神色,逐級升到從五品翰林侍讀學士。
如今翰林院也有傳言,李從勉資歷深厚,很可能是葛宏正之后,下一任翰林主官。
而李從勉和葛宏正私交頗好,也葛宏正的心腹下屬,今日兩人聚在官廨,說的便是翰林貶官之事。
葛宏正嘆道:“他們三人都是三年資歷的老翰林,皆為學問精深之輩,日常并無逾矩之處。
此次行為過于放曠,會試前與考生交游飲宴,詩文相和,暢談考題趨向,雖有失儀,但也不算大罪。
言辭針砭,以示警戒,也就是了,卻好鬧到貶官出京的下場。”
李從勉勸道:“此次春闈爆出舞弊大案,國朝科舉清名受損。
三位同僚會試前與舉子交往,雖只是小節之過,但圣上看的卻是大勢。
今上要借嚴懲科場舞弊和官員失軌,來導正朝堂科舉清名,三位同僚身逢其事,蹈入風波,也是時運不濟。
他們被貶出京,畢竟還在朝為官,等過去幾年,風波褪去,出于同僚之情,盡力予以幫扶也就是了。
再說,此次受到牽連懲處的官員,也不止我們翰林院一家。
據說,此次入罪罷官的春闈官員,除了工部徐亮雄之外,還有另外十六名官員論罪,不少人都落得流配邊地下場。
另有三十余名春闈屬官,都因行為失軌,被貶出京城為官。
除了禮部之外,其余五部皆有人列名其中,堂堂春闈屬官,有近半之人受牽連。
大周立國,從未有之,圣上震怒,可想而知。
相比翰林院三位同僚,都無入罪罷官,只是貶出神京,圣上和吏部已算顧及翰林清貴之名,大人不必太過煩憂。”
葛宏正搖頭說道:“我不單是唏噓他們三人的下場,終歸是他們為官不夠謹慎。
我所憂之事,不僅在于此,前番春闈舞弊大案,正在烈火烹油之時,突然就爆出舉子聯名舉告之事。
涉及舉子達七十五人,已成法不責眾之勢,當逢其時,如同火上澆油,這未免有些太巧了些。”
李從勉聽了葛宏正的話,心中不禁一跳。
自己的上官雖是清貴的翰林之首,卻不是拘泥典籍的酸腐之士,望風觀勢,頗為敏銳。
他略微一想,說道:“大人所言,未曾沒有道理。
據說大理寺和推事院,對七十五人舉告之事,經過核查,皆為屬實。
大人的顧慮之事,大理寺那些人精于偵緝,未曾就沒有想到,如今唯有事發,必定只是限于揣測,沒有實證。
況且這樣的事情,我們翰林院哪里管得了,自然讓這些有司衙門操心。”
兩人正說著話,突然院中差役在門口回稟。
說道:“院正大人,賈學士親隨送來書信,言賈大人處理工坊要務,今日無法上衙,特向院正大人告假。”
葛宏正看了書信,微微一笑,對差役說道:“你傳我的話,賈學士身負機要國事,盡去操持,本官準假。”
等到差役出了官廨,李從勉笑道:“這位賈學士倒是才情橫溢,百事皆通,一人多任。”
葛宏正看了李從勉一眼,目光中有洞若觀火的笑意。
說道:“玉章雖然年輕,但擔得起翰林學士之名,當年他鄉試之時,就能寫下四言之論,振聾發聵,當真奇才。
他的四言之論,老夫寫了中幅,如今還掛在家中書房,以為自勉。
只是圣上雖封他翰林之榮,卻不想他真的做一個翰林學士,他自己心中多半也清楚,這倒是有些可惜了。
我們翰林院最終還要靠你這樣后起之人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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