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
六月十二日,坐在制勝關牙門內的鄭畋沒想到,他沒等來秋雨,反而等來了原州的慘敗。
此刻的他臉色難看,左首與右首位的楊公慶與王式也紛紛站了起來。
站在堂內的神策軍都將連忙開口道:“今日清晨,叛軍舉眾攻往那城,楊副使得知消息,認為叛軍已然攻破平高,當即率軍撤離百泉,撤往東邊的臨涇縣。”
“眼下叛軍已經攻占平高、那城、百泉縣,并分兵五千進攻涇州臨涇縣,舉兵數萬南下進攻平涼。”
“楊監軍派出快馬,詢問鄭相是堅守還是撤軍?”
都將話音落下,鄭畋搖晃身體,忍不住扶額。
平高縣可是他征調涇原鎮十余萬百姓,趕在劉繼隆南下與高駢交鋒時加緊修建出來的堅城。
如今這座城池丟失也就罷了,那城和百泉縣也被占據,只剩下平涼縣和制勝關了。
想到這里,鄭畋看向王式,王式也知道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后才道:
“讓楊監軍撤兵制勝關吧,平涼縣雖然也堅固,但糧草不足,兵員太少,無法堅守太久。”
“為今之計,還是堅守制勝關,依靠制勝關來破敵。”
“雨季應該快來了,那平高城能擋住叛軍近半個月,制勝關最少能依靠雨季擋住叛軍兩個月。”
王式這話說的不錯,可鄭畋卻眉頭緊鎖:“話雖如此,可這天氣著實不像要下雨的模樣。”
“這…”王式停頓片刻,而后看向楊公慶:
“勞請楊副使詢問司天臺,今年的雨季究竟何時到來。”
“某已經派人問過了。”楊公慶臉色不算好看,躊躇道:
“司天臺的官員觀測天象,說雨季最遲在六月末就開始,而今距離雨季還有大半個月。”
“倘若叛軍趁此時機強攻制勝關,那制勝關恐怕…”
楊公慶沒敢繼續往下說,但王式卻搖頭道:“我等關注雨季,劉繼隆自然也會關注。”
“制勝關易守難攻,劉繼隆除非有把握趕在雨季前攻下制勝關,不然他絕不會孤注一擲的攻打制勝關。”
“若是不出某所預料,劉繼隆恐怕會主攻涇州和寧州、慶州,圖謀‘彭原’。”
所謂‘原’,其本意為關隴地區黃土高原因流水沖刷而形成的高地。
這種高地四邊陡,頂上平,雖然表面平坦、土層深厚,適合農耕,但由于氣候、降水等問題,原地常常缺水。
不過原地雖然缺水,但原地四周卻不乏河流,所以通過肩挑手扛,亦或者打出土井等手段解決水的問題后,原地所產出的糧食,素來高產。
關隴地區有許許多多的原地,例如后世較為出名的五丈原、白鹿原,便是關隴諸多原地的一塊。
在關隴原地中,‘彭原’即后世的董志原,是黃土高原地區中最大的一塊原地,素有“八百里秦川,不如彭原邊”之說。
慶州與寧州、涇州將彭原一分為三,精華在寧州,慶州和涇州則是分了個邊角料。
饒是如此,三個州也因此養活了八九萬戶百姓,開元年間更是養活了五十余萬口百姓。
可以說,近半個關內道的人口,都生活在這個三個州上。
剩下的人口,不是生活在鄜、坊二州的洛川塬,就是生活在隴州所處的周原。
劉繼隆想要攻打制勝關不容易,可若是他調轉兵鋒去攻打涇州、慶州和寧州,再轉道進攻長安,這卻并非不可能。
想到這里,王式對鄭畋提醒道:“眼下,理應提醒陛下,從長安抽調神武軍和神策軍,前往邠州嚴防死守。”
“好!”鄭畋不假思索的應下,當著二人的面寫下奏表,派快馬送往了長安。
見他做完這一切后,王式才繼續說道:“邠寧鎮和涇州等處,應該還有一萬五千左右兵馬駐守。”
“如今楊副使撤往了臨涇縣,但只要劉繼隆南下攻取了平涼、潘原、安定等縣,再見到制勝關情況,必然會轉攻慶、寧二州。”
“屆時,楊副使必然會遭受叛軍猛攻。”
“涇原等鎮的城墻雖然堅固,可終究是夯土城墻,與其將兵力浪費各州縣,不如令楊副使率兵堅壁清野,將慶州和寧州人口強行遷徙到南邊的邠州!”
“什么?!”聽到王式的話,鄭畋忍不住道:“兩州三十余萬口百姓,若是盡數遷徙至邠州,這些百姓要如何活下去?”
王式聞言,臉色黯然道:“某如何不清楚,只是將他們留下,必然助力叛軍。”
“屆時叛軍不管是繼續耕種收稅,亦或者強征他們為民夫,他們都將成為叛軍助力。”
“可若是遷徙離去這三十幾萬口百姓,哪怕不能遷徙離去,也留不下太多人口。”
“叛軍遠道而來,若是沒有足夠的民夫,絕對無法走邠寧官道攻入關中,只有強攻制勝關或秦嶺諸關這兩條路。”
王式的話,如釘子般釘在鄭畋心上。
他自然不愿意為難百姓,可局面擺在這里,他不得不好好考慮。
見他動搖,王寧則是看向楊公慶作揖道:
“劉繼隆已經獲得了原州和涇州的不少人口,但數量并不多,他主要依靠的還是秦州和朔方等處的民夫。”
“叛軍的糧草從秦州、朔方開始起運,但主要還是秦州,而秦州腹地至制勝關足有二百里,繞道邠寧至長安足有七百里。”
“眼下的軍情之中叛軍陣上的民夫數量不下五萬,而叛軍數量亦在四五萬之數,后方秦州應該還有二三萬民夫在維持轉運。”
“十二萬軍民及不少于十萬的乘馬、軍馬和挽馬,每日消耗的糧食草束不下四千石,光民夫消耗便不少于兩千石。”
“若是要轉運,從秦州到制勝關至少需要五日,光路上消耗便有一萬石,往返最少二萬石,起運二十萬石,能運抵的糧草在十八萬石左右。”
“這十八萬石糧草豆料,頂多夠前線這四五萬叛軍人馬打三個月。”
“若是叛軍繞過制勝關,那隨著叛軍距離秦州越來越遠,路上消耗也逐漸增多。”
“若是叛軍往邠寧攻去,沿途四百里都無法獲取糧草和民夫。”
“加上道路崎嶇,叛軍自秦州起運二十萬石糧草,能運抵邠州的糧食不足十萬石,不足叛軍人馬兩月之用。”
“可若是叛軍沿途能收獲糧草或民夫,以叛軍的畜力,能運抵前線的糧草還將更多。”
末了,王式緩緩說道:“食吾一石,當敵四石,獲吾民一人,當敵四人…”
王式把實際情況擺在這里,也說明了他為什么要堅持堅壁清野。
叛軍若是在前線獲得一石糧食,那最少能省去四斗糧食的消耗。
若是繼續深入,那能省去的消耗還將以每百里節省兩斗的消耗遞增。
若非長安距離隴右太近,沿途又是人口稠密的州縣,王式關一手堅壁清野,就能讓叛軍耗死在糧草上。
只可惜長安和隴右還是太近了,王式只能以空間和人口來換時間,用時間和路程拖垮叛軍。
想到這里,王式便緊緊盯著楊公慶,楊公慶聽后也當即說道:“既然如此,那某便奏表一份送往長安,將邠寧等州人口,盡數遷入關中,請朝廷開設粥棚,待到戰事結束,再重新安置他們返回故鄉也不遲。”
相比較鄭畋,楊公慶還是更欣賞王式,但王式還是過于倒霉,與劉繼隆交鋒太早,一戰將威望都打光了。
反觀高駢,由于有著周寶、王式、王鐸三人戰敗在前,高駢不僅沒有被論罪奪職,反而擢升了。
這樣的結果雖然讓百官都感覺到了不滿,可朝廷確實找不出比高駢更有才能的將領。
諸如康承訓等人,不是在中原剿賊,就是坐鎮河東、淮南等地。
這種局面下,自然不可能再自斷一臂。
在楊公慶看來,若是此役還是無法阻止叛軍東進,到時候王式恐怕還要被復起。
這么想著,楊公慶也手書寫完了奏表,派快馬送往了長安。
三人討論過后,最終憂心忡忡的各自離去。
與此同時,往后幾日不斷有快馬傳遞軍情,叛軍高歌猛進,先后攻破平涼、潘原、安定、連云堡。
楊玄冀也率領兵馬,強行遷徙慶州、寧州百姓南下,嚴防死守邠州。
六月二十二日,漢軍抵達制勝關北部。
由于最近三個多月沒有下雨,涇水的水位下降了丈許,寬不過七八丈的涇水,根本無法阻擋漢軍南下的步伐。
不過涇水南岸就是緩上坡,一里的路程,爬升三四十丈后,便是“秦風咽喉、關隴要地”的制勝關。
“那里就是制勝關?”
涇水北岸的山丘上,劉繼隆俯瞰地勢,用馬鞭指著南邊位于兩山之間,矮丘之上的關隘詢問起來。
聞言,他身后當即有人策馬上前,陪笑道:“漢王,那里就是制勝關。”
陪笑之人不是別的,正是投降之后的王重榮。
劉繼隆對王重榮不算了解,但也記得歷史上王重榮似乎和李克用攻打過長安,還擊敗過黃巢。
對于朝廷投降而來的將領,劉繼隆始終都是小心使用,官兵也是一樣。
此前攻打平高縣,王重榮率兵投降后,漢軍以不到兩千人的死傷,給諸鎮官兵造成六千多死傷,投降官兵一萬三千多人。
這些官兵中,有不少人都是牙兵脾性,劉繼隆派斛斯光將其盡數解械后,從蕭關抽調兩千朔方軍南下控制住了這一萬三千多人,隨后帶著王重榮揮師南下。
他分兵五千給斛斯光,令其進攻百泉與臨涇縣,最好能奪下慶州和寧州,得到二州數十萬人口和百萬畝耕地。
隨后他率主力南下,先后攻取平涼、安定、潘原三縣,如今重新聚兵制勝關前。
面對不遠處的制勝關,王重榮主動為劉繼隆介紹道:
“節帥,這制勝關被譽為秦風咽喉,關隴要地,關隘后方是山壑縱橫間的平川。”
“平川上有商賈百姓聚集而成的集市,還開墾了數千畝耕地。”
“鄭畋在此布置四萬兵馬,其中除了近萬鳳翔軍和神策軍外,余下三萬都是諸鎮操訓不到八個月的新卒。”
“除了這四萬官兵,鄭畋還強征了三萬民夫,讓他們在制勝關后開墾平川為耕地,種植蔬菜,儼然要與您在此長期對峙。”
王重榮說著,劉繼隆嘴角上挑:“長期對峙?”
王重榮見狀,立馬主動笑道:“鄭畋雖有勇氣,可兵略盡皆依仗王式,而王式乃您手下敗將,肯定無法長久。”
“漢王,我軍可率先鋪設壕橋,在涇水南岸扎小營,在北岸扎大營,繼而強攻制勝關。”
劉繼隆沒有同意,而是看向王重榮:“與某說說制勝關的情況。”
“是!”王重榮連忙頷首,接著說道:“制勝關早年便有,大中年間為高駢加固為羅城,而后又被鄭畋在去年重新包了三重磚。”
“關墻高三丈,厚四丈,包磚四重,關內深百步,東西寬二百步。”
王重榮說罷,劉繼隆眉頭微微皺起,確實沒想到制勝關竟然包磚四重。
包磚四重的城關,即便漢軍有黑火藥,卻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哪怕明清時期的火炮想要強攻這座關城,沒有一兩個月的苦功,也難以攻入其中。
正因如此,劉繼隆不免想著是否要繞道,但很快又否定了這種想法。
繞道倒是不難,無非就是多征募民夫,多配給挽馬,多耗費些糧食罷了。
隴右糧倉的糧食雖然損耗不少,但還夠維持近年之用,而河隴夏收在即,三川秋收后又能提供足夠多的糧食,他倒也不用擔心糧草問題。
只是他如果繞道邠寧,屆時雨季到來,糧草轉運不利,必然要因為糧短而撤兵,反倒是漲了官軍士氣,滅自己威風。
況且他如果攻到了邠州,屆時李漼逃亡,朝廷威信掃地,各鎮必然群雄崛起,這對他不是好事。
他想要的是鞏固自己在關內道的實力后,南下先收拾高駢,調轉頭來,集中力量一舉攻入關中,連帶著長驅東進山南東道乃至河淮兩道。
只要占據中原,先整合實力弱的江南,最后向北收拾河東、河北兩道就能結束戰事了。
想到這里,劉繼隆深吸口氣,回頭看向安破胡:“令民夫與三軍就地扎營,再派五千民夫和三千精騎修建壕橋,渡過涇水后在南岸扎營。”
“明日修建投石機及三弓床弩,看看能不能打到這制勝關。”
“是!”安破胡作揖應下,隨后便轉身策馬下山,開始安排起了兵馬渡河。
與此同時,制勝關城樓前的鄭畋、王式及楊公慶三人則是俯瞰遠處的漢軍,眉頭緊鎖。
“以陣上所見,叛軍數量不下四萬之數,不見民夫,應該是民夫在山丘北側。”
“不出某預料,他們眼下應該要渡過涇水,修建小營。”
王式話音落下,隨后看向鄭畋:“可試投石機。”
“好!”整他頷首應下,轉頭便吩咐都將準備投石機。
很快,制勝關內早早搭建好的三十臺投石機開始配重,而這配重式投石機,無疑是鄭畋從高駢那處得來的。
雖說比不上漢軍的投石機,但也比唐軍之前使用的投石機要好上許多了。
三千多民夫走入制勝關內,開始在唐軍的指揮下拉動投石機。
“放!”
伴隨著唐軍都將一聲令下,三十顆二三十斤沉重的投石機越過城樓,劃過拋物線后,狠狠砸向了矮丘下的漢軍。
“躲避投石!!”
“嗶嗶!!”
“嘭嘭——”
刺耳的木哨聲和提醒聲響起,但人的反應卻快不過突然出現的投石。
三十顆投石“嘭嘭”的砸入土地,其中一輛運載投石機的木料被砸碎,飛濺的木屑劃傷了四周的民夫,甚至將一名民夫腹部捅出了鮮血。
“后撤!后撤!!”
負責指揮的漢軍都尉開始下令,陣上的王建也被落在他不遠處的投石嚇出了冷汗。
“直娘賊的,快撤!!”
王建抖動馬韁,當即護送著民夫撤回到了涇水北岸。
南岸的情況,劉繼隆在矮丘上已經看了個清楚,臉色不免難看起來。
制勝關居高臨下,又提前收集了投石機和投石,并且能如此精準的打中漢軍,這說明他們此前已經訓練過好幾次,至少知道多少斤重的石頭和配重,能打出多遠的距離。
鄭畋占盡了地勢,以投石機和絞車弩的射程來說,哪怕漢軍有黑火藥,但這三百多步的緩上坡卻需要用人命來堆砌。
劉繼隆自然不可能用人命來堆砌這條路,所以留給他的,除了繞道外,似乎沒有其它后路。
想到這里,劉繼隆沉著調轉馬頭:“回營!”
“是!”酒居延等人應下,隨后策馬與劉繼隆走下矮丘。
看著一片狼藉的涇水南岸,鄭畋忍不住撫須:“制勝關為秦風咽喉,可不是這么容易攻打的。”
楊公慶聞言也面露笑容,唯有王式,還是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見他如此,鄭畋不免詢問:“小年兄,我軍剛剛挫了叛軍士氣,汝莫不是想到了什么,故此才如此不高興?”
“某是在擔心。”王式眉頭緊鎖道:“制勝關越難攻打,劉繼隆便越發會下定決心來繞過制勝關。”
“倘若他真的繞過制勝關,從后方包圍我軍,將我軍圍在隴州和涇州之地,那我軍又該如何?”
“以叛軍的馬軍實力,我軍屆時想要突圍都難如登天。”
想到這里,王式主動說道:“某以為,可從后方安戎關和隴州各縣及鳳翔鎮調集兵馬,加強華亭、百里城、靈臺、新平等縣駐防。”
“尤其是百里城以北的十八個縣,必須堅壁清野,盡數撤回百里城以南。”
王式的話,雖然有幾分杞人憂天的嫌疑,但鄭畋還是聽從他的建議,派出了足夠的快馬去傳遞情報,催促楊玄冀盡快遷徙人口南下。
只是他們動作很快,劉繼隆卻也不慢。
剛剛回撤抵達牙帳后,劉繼隆便站在關內沙盤前打量了全局,接著蹲下用手丈量了距離,隨后拍了拍手上灰塵道:
“我軍距離秦州腹地有二百三十里,每深入二百里,民夫轉運糧草的損耗便增加一成。”
“安定縣通往華亭縣的官道和棧道被官軍破壞,我軍無法直接從安定縣切入華亭縣。”
“制勝關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哪怕我軍有火藥,卻也無法輕易攻克此關。”
“眼下要么攻克制勝關,要么繞道走隴山繞道進攻安戎關,或者直接進攻邠州。”
劉繼隆話音落下,他也站起身來,詢問牙帳內十余名將領:“你們覺得,我軍眼下應該如何?”
安破胡聞言,當即作揖道:“如果不會破壞您的大計,某以為可直接走邠州攻取長安,使天子出逃東都或北都。”
酒居延眼見安破胡這么說,他也頷首說道:“速戰速決的辦法,無疑是進攻邠州,直取長安。”
“哪怕朝廷已經在邠州布置足夠的兵馬,但邠州除了梨園寨易守難攻外,其余州縣都不難攻取。”
劉繼隆聞言頷首,接著才說出自己的謀劃:“某這幾日一直在猶豫是否進攻長安。”
“攻入長安雖然容易,但屆時朝廷若是逃遁北都,江淮中原之地必然群雄四起。”
“若是沒有了朝廷威懾,各鎮必然擴充兵馬,致使民不聊生。”
“我本意是擊潰鄭畋所部兵馬,隨后立即南下擊敗高駢,同時令高進達將后方糧草轉運到前線。”
“屆時張武揮師東進,而我則是前往興元府,號令朔方、隴右等處兵馬進攻關中,攻入長安。”
“那個時候,即便朝廷北逃北都,但我軍也能直接占據東都,奪取武牢關。”
“只要山南東道和武牢關在手,稍微休整幾個月,我軍就能東出武牢關,橫掃河淮兩道。”
“山南東道在手,南邊的湖南和東邊的江南東西兩道輕易可取,河北與河東將留到最后收拾。”
劉繼隆說罷,目光看向眾人,想聽聽他們的建議。
對此,安破胡沉吟兩個呼吸后主動說道:“漢王,群雄四起就群雄四起好了,我們又不是沒有打過諸鎮官兵,大不了您再帶我們打一次!”
“沒錯!”
“漢王,我們直接進攻長安吧!”
“漢王…”
漢軍的將領紛紛叫喚,而酒居延眼見劉繼隆還在猶豫,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不免詢問道:“您是擔心我軍太過深入,根基不穩?”
“確實有這個擔憂。”劉繼隆倒也不遮掩,頷首說道:
“河淮兩道雖然被群盜攪動,但并未傷及根本,遭了難的終究只是百姓。”
“若是可以,我還是想穩扎穩打,一步步收復諸道。”
劉繼隆話音落下,站在隊伍末尾的王重榮眼神閃爍,隨后主動站出來說道:
“漢王,您若是擔心朝廷被趕出關中后群雄作亂,那就更應該進攻長安了。”
劉繼隆微微皺眉,王重榮卻主動說道:“漢王您不清楚諸鎮脾性。”
“北都雖然是朝廷起家之地,可近年來河東鎮牙兵跋扈,幾次作亂,且若是直接撤往北都,則宛若割據北方,喪失江南。”
“正因如此,朝廷若是真的要遷都,定然是首選東都,而非北都。”
“只要您攻入關中后,不著急進攻長安,那百官必然會鼓動天子東巡。”
王重榮給劉繼隆提供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情報,那就是河東鎮并不安穩,皇帝自然不會將自己陷入危局中。
更何況直接遷都北都,更容易讓江南誤以為朝廷失勢,而東都則不會。
“洛陽距離長安不過五百里路程,你如何斷定朝廷就會一定前往東都?”
劉繼隆質問王重榮,王重榮聞言道:“只因洛陽四周諸鎮都被您所敗,洛陽四周無兵馬可威脅洛陽,且洛陽還有雁翎關和峽石城阻礙您東進,朝廷也更容易調集河南兩道錢糧拱衛洛陽。”
“若是前往北都,不提河東鎮牙兵跋扈,單說河東北邊有沙陀,東邊有河朔三鎮,南邊的河中鎮也不算太平,局勢過于危險,百官絕不可能將天子置于如此危局。”
有些話王重榮沒有繼續說,實際上東都也沒有那么好,最好的應該是成都府和興元府。
然而這兩個地方已經被漢軍占據,那朝廷只能從矮個子里挑高個了。
北都太原、東都洛陽、南都江陵…
北都距離河朔三鎮太近,自身又不太平。
若是朝廷逃亡北都,還得想辦法收拾河東牙兵,而南都的降臨距離黃巢太近,只有東都屬于無可奈何之選。
王重榮話音落下,劉繼隆沉思片刻,而后才道:
“酒居延你帶四千河西步卒和六千涼州馬步兵駐扎此處,余下兵馬明日拔營,隨我進攻寧州!”
“漢王英明!!”
眼見劉繼隆決定攻入長安,他們紛紛高唱英明,然而劉繼隆卻否認道:
“我要攻入關中,但卻并不攻取長安。”
他走到沙盤前蹲下,用手指著沙盤道:“走邠寧攻入關中,而后攻取鳳翔,將朝廷余下七萬多官兵盡數圍殲,隨后等朝廷東逃洛陽,再派遣偏師奪取長安。”
劉繼隆刻意強調,為的就是提醒眾人,他的用意究竟如何,避免有人會錯意。
他很清楚,此時牙帳中有不少人,甚至可以說全部人都希望他直接進攻長安,生擒皇帝后,奉天子以令不臣,乃至直接逼皇帝禪讓自己。
不過在擊敗高駢,完整奪取三川前,劉繼隆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
朱溫和李存勖的例子在前,他絕對不會貪戀金臺而提前暴露自己的野心,甚至他還會向朝廷示好。
想到這里,劉繼隆起身道:“傳令三軍,明日卯時拔營!”
“是!!”眾將紛紛應下,隨后恭敬離開了牙帳。
與此同時,制勝關內的鄭畋三人也湊到了一處,圍在沙盤前。
王式面對二人,干脆指著沙盤說道:“若是明日叛軍拔營,我軍必須也跟著拔營。”
“制勝關留五千人駐守即可,余下三萬五千兵馬,必須趕在五日內馳援百里城、靈臺縣和梨園寨!”
“好!”二人沒有任何異議,對王式所說的十分信服。
正因如此,當翌日清晨制勝關的守軍發現漢軍開始拔營后,制勝關內的官軍也開始了拔營。
雙方各自開始繞道進攻,繞道防守。
消息傳到慶州時,已經是兩日以后。
“叛軍來進攻寧州了?!”
長武城內,雖入黑夜,衙門卻燈火通明。
楊玄冀聽著自家養子楊復恭口中讀出的軍情,臉色驟變,舉止驚慌。
楊復恭見狀安撫道:“阿耶,我軍在長武有一萬五千兵馬,長武依山傍水,易守難攻,便是叛軍來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眼下慶州和寧州諸多百姓還未南撤,我軍可不能在眼下節骨眼上后撤,不然必定會被至尊論罪。”
邠寧鎮強行遷徙百姓南下不過才開始三日,三日時間根本撤離不了太多百姓。
如果想要達到王式所說堅壁清野的程度,他們起碼還要堅持半個月。
然而對此,楊玄冀卻著急道:“劉繼隆舉眾來攻,必然是打著攻入關中的心思。”
“他們麾下盡皆馬軍,每日行軍五六十里都不是問題。”
“眼下他們即便還未抵達安定,距離安定也不遙遠了,而安定距離長武不過四十里。”
“最遲明日這個時候,他們就會抵達長武城外。”
“子恪,老夫知道你想要建功,可這功勞也得有命拿。”
“長武城比起平高城亦不如,為今之計,唯有撤往新平縣,乃至撤往梨園寨,才有擋住叛軍的可能。”
“只要有兵馬在手,朝廷即便氣惱我等作為,也不敢直接下手。”
楊玄冀想要撤退,楊復恭卻不同意。
若是放在幾年前,楊復恭敢如此表態,楊玄冀早就令人教訓他了。
只是如今楊復恭遠非昔年身份,況且朝廷很多人都對他這個副使不滿,所以他即便撤軍,也最多帶著自己那五千神策軍。
他現在擔心的,是楊復恭連他手中五千神策軍都不放過。
“阿耶,您若是要撤軍,那某可以護送為名,讓您帶著麾下五千兵馬護送百姓南撤梨園寨。”
“只是這長武城始終有人要堅守,某雖不才,卻也想要忠心報國。”
楊復恭這話半真半假,他做這些還真不是為了家國,而是覺得直接撤退,肯定會被論罪,但抵抗后不敵而撤退,卻不會有那么大的影響。
如果他們父子都撤兵,到時候論罪,必然是他受罪,而非楊玄冀。
“好!”
楊玄冀眼見楊復恭識得大體,當即松了口氣道:“那為父現在就領兵護送百姓及民夫南下。”
“您請…”楊復恭側身讓出道路,楊玄冀也急匆匆離開了衙門。
是夜,楊玄冀帶走了五千神策軍和兩萬民夫南下,而楊復恭只留有手中一萬邠寧鎮兵馬。
長武城涇水與宜祿原之間的山壑中,城池周長不過二里,壘砌石塊而成,易守難攻。
即便不敵,也能從后方的山壑逃亡宜祿原,南下撤往靈臺縣或新平縣。
正因如此,楊復恭才不想半點抵抗都沒有就后撤,起碼要堅持幾日。
在他這么想的同時,天色也漸漸變亮,而楊玄冀也猜的沒有錯。
翌日黃昏,長武城西邊的山壑上,便升起了一道道狼煙。
“嗶嗶——”
“敵襲,披甲守城!!”
刺耳的木哨聲作響,休息了一整日的楊復恭得知消息,當即穿上甲胄,來到了長武城的城樓前等待。
不多時,揚塵滾滾而來,數萬大軍宛若長蛇,緩緩朝長武城靠近。
溝壑間的朔風吹動,漢軍旌旗獵獵作響,帶給城內一萬邠寧軍極大壓力。
兩刻鐘后,數萬人來到長武城外,在城北倚靠涇水扎營。
“監軍,觀叛軍陣上,不下五六萬人,其中至少有三萬兵馬。”
站在楊復恭身旁的都將忍不住開口,楊復恭也不由得吞咽了幾下口水。
他雖然也領過兵,討過賊,但確實是第一次與如此甲胄鮮明的敵人作戰。
但見大軍扎營同時,上萬馬軍向東奔走,又有數千馬軍朝著長武城靠來,壓力驟增。
若非背靠宜祿原,楊復恭恐怕早就想著如何逃生了。
“漢王,這支官軍有意思,竟然還敢在此駐扎。”
“看旗號,應該是邠寧鎮的官兵。”
安破胡與斛斯光一左一右的開口,劉繼隆居中遠眺長武城,隨后調轉馬頭道:
“三日內攻下此城,前往宜祿原,收復宜祿縣。”
“末將領命!!”
二人作揖應下,隨后便用打量獵物的目光,開始仔細打量起了長武城。
與此同時,鄭畋等人也在指揮兵馬,前往百里城、靈臺縣的路上。
不過他們送往長安的奏表,也在劉繼隆包圍長武城的同時,送到了李漼的面前。
“義武、昭義、河東…這幾鎮兵馬不是自以為雄武嗎?怎么不到一個月就被叛軍打得全軍覆沒了?!”
李漼氣得雙手發顫,路巖與于琮二人站在咸寧宮內左側,右側則是亓元實、齊元簡及西門季玄和楊玄階四人。
面對李漼的生氣,六人各有心思,其中路巖不得不開口解釋道:
“陛下,諸鎮兵馬雖然慘敗,但終究擋住了叛軍半個多月,且殺傷叛軍不少。”
“眼下最為重要的,乃是奏表之中鄭臺文、王小年的諫言。”
“若是以二人諫言來看,叛軍如今繞道進攻邠寧,而邠寧僅有神策軍及邠寧軍不到一萬兵馬。”
“眼下朝廷應該調集神策軍及神武軍馳往梨園寨,若是梨園寨丟失,難保叛軍會不會為了泄憤而損毀太宗陵寢。”
梨園寨易守難攻,原因也很簡單。
除了地形促成外,最為重要的還有梨園寨背后就是唐太宗李世民及唐宣宗李忱、唐肅宗李亨的三座帝王陵寢。
昔年安史之亂,即便叛軍攻入關中,也并未驚擾李世民的昭陵。
如今劉繼隆走邠寧攻來,可謂是對昭陵貼臉羞辱。
不過對于路巖口中的推測,于琮卻表達了不同意見。
“陛下,臣以為劉牧之雖然氣惱朝廷作為,但應該不會驚擾昭陵。”
“劉繼隆素來知進退,若是其驚擾昭陵,便是叛軍眾將,也不免心生埋怨,更勿論其他了。”
于琮這話倒是沒有說錯,不管貞觀年間百姓如何,但自安史之亂后,天下百姓愈發懷念貞觀年間武功強盛時。
哪怕劉繼隆埋怨朝廷,也不可能驚擾昭陵。
“陛下…”
樞密使齊元簡眼看他們還在聊著昭陵的事情,忍不住站出來說道:
“眼下當務之急,應該是保護陛下您的安危。”
“臣以為,劉繼隆進攻邠寧之事,絕不可直接公開。”
“若是如此,那必然會引起關中騷亂,屆時京畿數百萬百姓,不論逃亡何處,都將阻礙天子車駕。”
“臣以為,眼下理應先派神策軍以就食之名前往洛陽,至于出兵梨園寨之事,交由左右神武軍便可。”
齊元簡這話倒是沒有問題,此前天子幾次出逃長安,基本都會假意安撫百姓,然后天子偷偷出逃。
當然,這樣的結果就是百姓慘遭叛軍屠戮,但長安人口仍舊鼎盛不衰。
“不可!”西門季玄忍不住開口道:
“左右神武軍是張淮鼎麾下兵馬,張家與隴右向來說不清關系,若是他們打開梨園寨,讓叛軍從容進入關中,又該如何?”
西門季玄說罷,當即作揖道:“陛下,臣聽聞北都牙兵跋扈,不如調左右神武軍前往北都鎮壓河東牙兵,而派神策軍進駐洛陽。”
“梨園寨固然重要,但朝廷可調鄜、坊等處兵卒駐防,實在不行就撤出黃花縣的兵馬,嚴守散關即可,撤鳳翔鎮兵馬進駐梨園寨。”
幾人的話讓李漼臉色難看,似乎不管眾人怎么說,他這個皇帝都只能逃跑。
盡管他心里也想跑,但就這樣明目張膽的討論,還是令人有些不舒服。
“此事交由諸位,此外傳旨鄭畋,著其嚴防死守,絕不可讓叛軍攻入關中!”
李漼起身拂袖而走,他最終沒有勇氣和北司翻臉,也沒有勇氣坐鎮長安和劉繼隆對峙。
反正只要他不明說,北司南衙的官員自然懂得如何解決此事。
這般想著,李漼臉色陰沉下來,隨后命令宦官,先將內帑的東西送往洛陽去。
在他下令的同時,距離長安近千里外的一處灘涂上,無數泥土開始在夜幕下蠕動。
萬里無云的天空,使得月光可以明晃晃灑在地上。
在月光的照耀下,這些蠕動的泥土開始翻涌,仿佛地下有什么東西在蘇醒。
忽然,一只褐黃色的蟲子從裂縫中探出頭來,觸須微微抖動,復眼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
它掙扎著,用帶刺的后腿蹬開松軟的土層,整個身子終于爬了出來,濕漉漉的甲殼在熱風中迅速硬化。
在它爬出后,第二只、第三只…無數蟲子密密麻麻地從土里涌出,漸漸連成一片,覆蓋了整片灘涂。
它們抖動著翅膀,如烏云般密密麻麻的飛起,宛若一片烏云驟然冒出,朝著四面八方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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