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路明非被眾人告知了自己昏迷后發生的事情。
法爾科成功帶著大衛運出了夜之城,找了點惡土地帶似乎是阿德卡多邦的熟人把大衛暫時藏了起來。
而麗貝卡本來也是打算把路明非直接送出夜之城的,畢竟他和大衛兩個人是完全暴露在了大眾視野面前的存在。
但是在中途,因為路明非身上重錘的血液里面似乎都有信號標記,兩人被導彈直擊。
路明非的磁場轉動雖然勉強讓兩人沒有被當場炸死,但也只能夠降落到了下面的區域。
海伍德地區 當然,其實掉去哪里都是差不多的結果,整個夜之城就沒幾個民風淳樸的角落。
你積善行德了,還特么用比中彩票還要低的概率,遇到了所謂的知恩圖報的“好人”。
他們剛好落到了杰克威爾遜的活動區域,這個當初被路明非救下來的雇傭兵在懷揣著對L的崇拜的同時也終于獨立做了雇傭兵,最近也算是逐漸積累了一點名聲。
不僅如此,他背靠的是瓦倫蒂諾幫和她老娘瓜達盧佩·阿拉漢德拉·威爾斯,道上有名的女人。
在她的地盤,哪怕是幫派,哪怕是公司,都不敢亂惹事。
瓦倫蒂諾幫一合計,還是打算幫忙。
一是為了報恩,路明非幫過瓦倫蒂諾幫,不只是杰克那一次,在那之后的一兩個月時間里,作為L的路明非也沒少和瓦倫蒂諾幫的人交流,以他的手段和特殊性,這個城市除了漩渦幫這個仇敵,很少有人不喜歡他。
不是,大哥?
正面殺上荒坂塔,雖然沒有從頭穿到尾,但是可是搶走了荒坂的軍用義體,然后在正面戰場將那位亞當重錘干死了!
這他媽!——
超金屬!酷斃了!
所謂的幫派,雖然大都已經腐朽,但內心的某個角落或許依舊藏著幾分血性。
他們總有些是對公司的政策不滿之人,他們是渴望反抗世界之人。
因此,對路明非,他們的天然好感度就很高。
就這樣,眾人把路明非以及大衛團隊的其他人都藏了起來,然后暗地里布置武裝部隊,打算應付荒坂可能出動的調查員。
然而.
并沒有 是的。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荒坂,沒有任何反擊措施。
或許是因為之前沒人試過吧,但現在的話夜之城的居民們可算是明白了——這公司就是一個權衡利益的機器。
當你惹的事情太小,他懶得屌你。
當你惹得事情一般大,會權衡面子和利益,最后無情摧毀你。
當你惹得事情太大了,大到你在人家家門口把最強雇傭兵殺了,他反倒又不出聲了。
因為想要殺死一個‘能殺死亞當重錘’的雇傭兵,對荒坂而言,正面戰場代價太大。
看軍用科技和大衛的戰斗就知道了。
義體金剛.大衛已經是抵達了傳奇的邊緣線,而這樣的戰力已經可以單刷掉軍用科技的三線軍隊,更何況重錘和路明非。
派遣那樣的戰斗力下來,荒坂不僅更加丟人,而且還有被其他公司趁火打劫的風險。
于是——
他們選擇了什么都不做,畢竟荒坂塔本身損毀也很嚴重,他們忙著維修呢。
最多也就是雇傭點雇傭兵來給路明非找麻煩。
這就是公司。
而夜之城能找到的雇傭兵.又有幾個不認識路明非?
啊?我去打路明非?
真的假的?
人們笑笑——然后選擇了拒絕任務。
公司也不可能為了這事惹上更多雇傭兵,現在夜之城內荒坂塔勢力是最為孱弱的時期,軍用科技等勢力都虎視眈眈地瞄準著這個機會。
讓局勢逆轉的機會。
荒坂他們將沒有動用的兵力全部集中于公司內部重要財產上,似乎有什么必須保護的東西。
最終.
時間過去了三日。
什么都沒發生。
而路明非醒來了。
霓虹在防彈玻璃上拖出細長的光痕,車載電臺正播放著創傷小組的廣告,女司機猛打方向盤,越野車碾過路面積水,倒映的霓虹招牌在輪胎下碎成血紅色的光斑。
“荒坂的獵犬在沃森區增派了三個中隊。”
露西的瞳孔泛著數據流的幽藍,纖細的手指在膝蓋上敲擊著無形的界面,“但是依舊只是做做樣子。”
“哈,那群慫包!”
麗貝卡把泡泡糖吹破,粉色糖漬粘在嘴角。
她正保養著自己心愛的霰彈槍,槍管在儀表盤的冷光下泛著珍珠母的色澤,“如果愿意的話,他們根本不可能找不到我們,就是不敢來而已。”
“他們在怕我們!”
擋風玻璃外,企業檢查站的探照燈刺破夜幕,全息警戒帶在夜空中投下猩紅的網格,宛如捕食獵物的蛛網。
露西沒說話。
她是團隊之中對荒坂最具備恐懼心理的人。
但是在經歷過這一次的事件后,果然還是有什么改變了。
她看向前排的男孩。
路明非把下巴埋進仿生纖維外套的立領里,腦袋一點一點地好像在休息,女人不由得笑出聲,“是啊,我們可是有活著的傳奇保佑”
“.哈哈。”
路明非傻笑兩聲,也沒搭話。
倒是那陌生的女司機看到這一幕,指節在方向盤上泛白,有些緊張地開口了,“不是.我說——”
“你們真的是那個把亞當重錘干廢的雇傭兵團隊嗎?”
“廢話,除了我們還能有誰?”
麗貝卡插嘴,抓了抓自己那長到腳后跟的長發。
“倒是你,很大膽啊,敢接送我們出城的任務,還主動聯絡惡土的家族保我們,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帕南。”
女司機終于有了名字。
她的膚色因為常年的惡土烈陽烘烤而有些偏黑,但是五官標致,眉宇之間有種颯爽的感覺。
“我和法爾科有些交情,畢竟都是送貨的,除此之外,羅格也讓我照顧一下你們。”
沒錯,羅格。
來生的女王,夜之城路明非來之前唯一一個活著的傳奇。
這次的二選一雇傭兵任務,雖然說羅格看出了一點弊端,但是當時并未放在心上的她最終還是間接掉入了荒坂的陷阱之中。
雖然不會有人苛責羅格,但羅格還是主動攬過這個責任,并且幫路明非等人扛下了一些來自荒坂的壓力。
別讓我知道是哪個反情報組織的狗東西設計陷害我。
——這是羅格女王的原文。
對于行走江湖百年的她,竟然會被荒坂員工在情報上騙過去,想必是相當屈辱了。
而那個荒坂員工.
路明非想起來,在大火燃燒的荒坂塔內廊,那個和自己對峙的藍發女人。
大概就是她吧,在情報交錯之中甚至能夠暗暗坑到了羅格,到底是多么妖孽的一個人啊?
路明非忽然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不知為何,有些難以忘記那雙眸子。
不能是一見鐘情吧?
不能啊!我路明非是有著成熟感情經歷的男——哦我沒有過女朋友啊,那沒事了。
腦子里亂七八糟地,路明非搓著頭皮,整個人感覺渾身有螞蟻在爬,整個人在副駕駛座位蛄蛹起來。
“.我倒是看不出這年輕孩子有啥壓迫感。”
一旁的帕南見狀吐槽。
“我以前也看不出來。”
露西先是同意,然后聲音忽然像繃緊的琴弦一般尖銳起來,她看向遠處,小聲說,“到安檢口了。”
檢查站頂部的球型掃描儀開始旋轉,藍光掃過車窗。
麗貝卡把口香糖吐掉,手撫摸過自己的霰彈槍。
露西手放在后頸,咬唇警惕起來。
穿荒坂制服的警衛敲了敲車窗,他胸前的公司徽章泛著沒有溫度的冷色。
降下車窗的瞬間,警衛的瞳孔突然擴散——神經漫游者的數據病毒正沿著他的視覺神經逆流而上。
路明非的眼中閃過數據流。
那雙黃金色的眸子在瞬間將監控攝像頭內的畫面切換為了早就準備好的偽造品,而面前的警衛則被瞬間塞入大量過載垃圾信息,剝奪了他正常思考的能力。
“.失禮了。”
警衛的聲音變得呆滯。
全息投影在他們面前展開,偽造的夜游許可證泛著柔和的翠綠色。
瞬間完成的黑客駭入。
路明非的動作自然到簡直無異于呼吸。
一旁看著這一幕的帕南吞咽口水,被嚇壞了。
喂喂喂,太夸張了吧。
一個眼神就能夠完全剝奪一個人類的生命,意志,尊嚴。
這就是.
傳奇?
當探照燈的光柱轉向別處時,帕南猛踩油門,車尾揚起摻著電子元件的沙塵。
龜裂的柏油路突然消失,輪胎碾上粗糲的鹽堿地。
這里是惡土。
廢棄的輸油管道如同巨獸骸骨橫亙在地平線上,遠處有沙塵正在逸散。
文明之外的世界。
阿德卡多的篝火出現在午夜時分。生銹的油罐車圍成臨時堡壘,車頂上架設的機槍炮塔正在緩慢旋轉。
帕南用流浪者的暗語按響喇叭,鐵鏈捆扎的閘門緩緩升起。
“歡迎來到自由之地。”
帕南用沾著機油的手掌拍打車身,做了個她大概覺得很帥的手勢。
遠方的夜之城在天際線處閃爍,像一盒被打翻的電子元件,而他們此刻站在文明潰瘍的邊緣,身后是正在蘇醒的沙漠,風中傳來沙啞的嗚咽。
“所以,你就是L?”
一個看上去頗為健碩的男人穿著白背心就走了出來,他先是掃了一眼帕南,神色復雜,旋即又走向路明非等人。
他身上沒帶什么武裝,看著甚至沒幾分惡土人的氣勢。
不過,或許這也是一種示好的信號吧,畢竟路明非現在可是活著的傳奇,對他持槍也是自討苦吃。
“你好,我叫索爾。”
男人過來和路明非握手,后者本來左右轉轉頭,還指望其他人代替自己負責溝通,但一看,他們都把自己推到了最前方。
沒辦法,騎虎難下,路明非也只好保持平常心,和男人禮貌地溝通起來。
“我叫路明非。”
“你的名字如雷貫耳——請跟我來吧,你的伙伴在里面。”
“嗯大姐頭?”
“嗯。”
路明非和露西走向了醫療帳篷。
沿途的流浪者正在給生銹的凈水系統安裝仿生過濾膜,路明非掃了一眼,只覺得這是與城市內完全不同的‘生態圈’。
大衛躺在由汽車電池組供電的低溫艙里。
他沒有睜開眼。
“他累了,在我告訴他你們安全的情報后,他就這樣一睡不起,雖然偶爾會有波動,但顯然,他的肉體正在無比脆弱的狀態。”
路明非看了眼這個臨時的醫療房內。
瑩藍色的電腦屏幕重疊在一塊,上面閃爍著大衛的心率曲線,全息投影儀因為路明非等人的進入而泛起漣漪,在艙蓋上投射出扭曲的神經樹突,“荒坂那個未知型號的義體還在吞噬他的理智,以及.生命。”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
義體金剛就是這樣的怪物,一旦安裝,就意味著墜落深淵。
大衛是特殊的,這讓他成功拿著義體金剛在軍隊之中七進七出,還和最強的雇傭兵亞當重錘有所交手。
這源于他的混血種品質。
路明非有所猜測,如果說義體的本質是龍的血肉與人類大腦的連接通道,那么人類的耐受度就不取決于血統等級,而應該取決于‘大腦’,也就是所謂的第五元素——精神元素。
大衛或許就是在這方面有著天賦。
但是這份天賦,也就只能夠支撐到現在了。
“接下來交給我吧,大姐頭。”
“.抱歉明非,如果當初我在駭入那個家伙的時候.”
“說好了不說這些的吧”
路明非擺手。
他知道露西的意思是什么,她當初在和曼恩團隊的那次任務中為了保護大衛而殺死了田中,而沒有保存義體金剛的詳細數據。
如果有那些的話,他們甚至可能不需要對抗荒坂。
但是——哪來那么多如果?
如果露西沒遇到大衛呢?
如果大衛和母親沒有卷入那場幫派火拼呢?
如果路明非沒有來到這個世界呢?
如果,如果,如果——世界分散成無數散開的枝葉。
即便如此 我也要在當下,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一切。
他讓露西和索爾都去外面等著,而他自己則拿過了已經放置在置物架上的手術刀,以及諸多叫不出名字的拆卸用具。
“.哈哈,真是諷刺。”
他看著自己面前緊閉雙眼的男人,呢喃些都不會聽見的話語。
“最開始的時候,我也是被綁在手術臺上,現在,我卻成了持刀的人嗎.不過你放心吧老大——”
路明非的瞳孔泛起熔金色。
“我,一定會救你,我可是維克多的內門弟子啊。”
“約好了的。”
在他覺醒的龍類視覺中,大衛破碎的生物電場如同被撕扯的蛛網,而那些深嵌在血肉里的賽博組件正在發出貪婪的啃噬聲。
而與此同時,路明非的視野分割為二。
一半是大衛那破碎的生物電場。
一半是路明非從V那邊得到的義體金剛從立項到制作完畢的所有數據——甚至包括和軍用科技作戰過程得到的義體數據。
這些是他的‘素材’。
手術刀則只是媒介。
真正要用的關鍵道具是——
“開工了。”
“磁場轉動。”
少年將手掌懸在大衛胸口上方,指縫間溢出的能量波紋使低溫艙表面結出多邊形結晶。
“十萬匹力量。”
磁場轉動是路明非所掌握的,最為特殊的言靈。
不對,如果硬要說的話,其實這已經算不上言靈,而更加接近言靈的本質——對于世界上五大元素的操控。
但是,這力量就有著森嚴的階數。
只是十萬匹力量,遠遠不足以死而復生。
但是,如果只是將磁場力量當做精細的手術刀的延伸,讓路明非能夠以納米級對大衛體內的結構進行切割,分解的話.
以路明非的智力,以他堪稱人形白金之星的精細度,就可以做到這點!
絕對可以。
輕易可以!!!
路明非的意識已經沉入微觀世界,他的思維觸須沿著大衛的脊椎神經游走。
在放大的視野中,他看見義體接口處血紅色的點點元素像一群金屬蝗蟲啃食著神經髓鞘。
那或許就是‘龍類’的精神元素。
混血種一旦被這玩意侵蝕就會化作死侍,而如果使用的是義體,那就會轉化為賽博精神病。
路明非的額角滲出冷汗,他必須同時操控數千把能量手術刀。
一些刀鋒負責切斷被污染的神經突觸,另一些則要引導干細胞修復受損,有的部分已經長出了神經觸須,它們像寄生藤蔓一樣纏繞著海馬體。路明非不得不將手術刀分化,在神經遞質傳遞的間隙中穿行。每一次切割都要精確到飛秒級別,稍有不慎就會引發連鎖反應。
細胞結構像微型發電站般重新點亮,受損的雙螺旋在磁場力作用下緩慢自愈。
素染成靛藍色的血管正褪回珊瑚紅,神經接孔里生長臃腫的再生組織。
醫療艙的警報器突然爆出火花——過于旺盛的生物電流燒毀了監測芯片。
但這些都無法阻止路明非的全神貫注。
放心吧,老大。
我會救你的。
無聊的男人,無聊的故事。
大衛緩緩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坐在車的副駕駛座上。
車內的光線昏暗而迷離,像是被一層陳舊的濾鏡所籠罩。儀表盤上的指示燈閃爍不定,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色彩暈染,界限難辨。
這里是.
大衛嘴唇微微顫動,他似乎是猜到了什么般,緩緩扭頭。
夕陽的光有些刺人,大衛先是瞇了瞇眼,才從那璀璨的碎金之中看清了女人的輪廓。
果然,在駕駛座上,是那個熟悉的存在。
葛洛莉亞·馬丁內斯 赤色長發,因為長年過度勞動而似乎有些憔悴的面龐,在夜之城來說是改造度較低的那種,美麗,溫柔。
大衛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哽住,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母親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頭,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柔和的笑:“醒啦?”
那聲音輕柔又熟悉,大衛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內心翻涌的情緒,低聲問道:“媽,我們這是去哪兒?”
他的聲音在昏暗的車廂里顯得有些沉悶。
母親輕輕轉動方向盤,目光依舊注視著前方那片朦朧的道路,輕聲說:“帶你去個地方,你該去的地方。”
大衛看了眼自己的衣服。
是荒坂學院的定制服裝。
“.荒坂塔?”
“.現在還說這個”
大衛露出有些自嘲的表情。
“抱歉啊老媽讓你失望了,在你的標準里,我大概只是個自甘墮落的家伙吧。”
儀表盤上的時間顯示15:47,這個他們遭遇車禍的時刻。
“我知道這是夢。”
“電影里不是經常說嘛,在臨死的時候人會來一遍走馬燈。”
“現在就是那樣對吧?還是說是什么嶄新的幻覺?”
大衛露出有些慘淡的笑容,用手肘撐著車窗。
“說起來路明非那個家伙說過啊,走馬燈什么的,都是人大腦深層平時不會想起的記憶,但如果是幻覺那就說明老媽你也只是我記憶中塑造出來的‘我認為的老媽’對吧?那你肯定對我很失望吧”
大衛的臉靠近小臂,然后逐漸下滑,發絲凌亂地散開緊貼著皮肉,夜之城赫赫有名的雇傭兵,此刻卻那般低落而脆弱。
“如果是那樣的話啊.我到底在裝什么啊”
語速忽然加快。
臉更加埋進手臂之中,大衛的肩膀也隨之顫抖,他努力保持著自以為游刃有余的笑臉,聲音卻斷斷續續:“我明明知道如果是你的話不會說這種話我明明知道還有別的話要說的.”
每天都在想,如果當初我能更聰明一點,那些削腎客是不是就不會奪走你的生命。
如果我沒有用那些二手裝備,是不是你就不會來接我,一切都不會發生。
是不是只要我真的努力一點.你就不會離開我。
那些壓抑在心底許久的痛苦和自責,在這一刻如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
他明明知道的,如果是葛洛莉亞,哪怕是“自己眼中的她”也一定會說——
“做得很好,大衛。”
母親的聲音傳來,大衛咬著牙努力看去,但不知道是眼睛里面打轉的水珠讓他沒辦法聚焦,還是說幻覺即將結束。
女人的身影是那么模糊不清。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抱歉啊讓你一直懷抱著內疚,抱歉啊,讓你一直活在痛苦之中,抱歉”
“沒辦法在你需要的時候擁抱你。”
車停了。
女人的手輕輕撫過大衛的臉龐,帶著些冷冰的觸感,而那個身穿荒坂學院制服的男孩忽然變成了全身都義體化改造了的大衛。
他坐在副駕駛上,巨型的大猩猩手臂蓋住臉,只有透明的淚珠順著鋼鐵的棱線向下滑落。
無聲的哭泣,無聲的慟哭。
突然發生的悲劇,人們大都不會崩潰。
親人的逝去,精神往往不會在葬禮時崩潰。
而是在回到家后。
看著那些留下的物品。
看著他們,想到‘啊,她再也不會回來了’的剎那,理智才會決堤。
所以——
大衛才會一直把母親的夾克留在身上吧。
一次次品味著痛苦,燃燒憤怒,以自己為柴薪,試圖將這個都市點燃,一直,一直奔跑到最后一刻。
但是即便是這樣的他。
說到底.
也就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而已。
“你的選擇是正確的。”
葛洛莉亞看向前方。
那里沒有她為大衛構想出的高塔,有燃燒的篝火,有槍與火焰,有他重要的女孩,有那象征著夢想的圓月,以及月亮之下,愿意為他主動跳入地獄的伙伴。
后視鏡里,少年大衛的影子拿著全優的成績單,而十七歲的他卻穿著染血的夾克手持斯安威斯坦。
街道兩側的霓虹開始褪色,世界像浸水的油畫般暈染開來。
按響喇叭,聲音卻是教堂的鐘聲。
車頂被無形的力量掀開,暴雨化作數據流的瀑布傾瀉而下。
母親輕輕將大衛擁入懷中,就像小時候那樣,她拍了拍大衛的背,輕聲說:“我家大衛的話.就算離開我了,也能夠好好前進的吧。”
大衛靠在母親的懷里,感受著那份久違的溫暖。
周圍的環境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光芒。
大衛知道,這場夢快要結束了。
他掙扎著,讓顫抖的喉管努力擠出自己不曾說過的話。
“愛你,老媽”
“再見。”
那句話同時從十五歲和如今的他口中說出,母親的笑聲混在雨聲之中,紛亂著,零碎著,向著遠方而去。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醫療帳篷外的露西等人的耐心也被消磨。
從不信神佛的賽博黑客,此刻卻雙手緊握,不斷祈禱著接下來的結果,麗貝卡本想要安慰對方,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雖然說做手術一般是靠著義體醫生,但是這一次的特殊案例,他們只能夠依賴路明非的個人力量。
一定要成功啊.
時間不斷拉長。
耳邊奏響鳴樂。
露西的腦中,是那些過往的追憶。
我會把你帶上月球!
約定。
露西,你的話絕對不會對我說的吧說我做得到。
沖突。
還有那惡土之上的戰爭,男人為了殿后而穿上必死的義體。
他的確是那般無力,那般特殊又平凡——所以才會選擇他唯一能做的,在這個城市守護她的做法。
祈禱,祈求。
若是世界上存在神明,那他一定是個惡徒,因為他任由賽博朋克的悲劇發生。
所以其實露西沒有在拜神,她只是請求。
請求那個給他們帶來無數次奇跡的天才少年,再一次——
呼——
“家屬呢!”
路明非朗聲,聲音傳遍整個部落,露西仿佛受到神經元刺激一般跳了下去,沖向醫療帳篷。
伴隨著跑動,視角不斷顛簸,然后逐漸看見路明非的衣角,以及.
營地篝火的余燼正隨風飄散,像無數橙紅色的螢火蟲在夜空中起舞。
路明非掀開防輻射簾,他看到露西,露出笑容,“那么,很抱歉,我已經盡力了。”
“所以如你所見——”
路明非推動手中的輪椅。
“我成功了”
月光,照了下來。
大衛坐在輪椅上,面容有些蒼白,那些曾經猙獰的義體接口如今只剩下淡淡的疤痕,像是愈合的流星劃痕。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輪椅扶手,感受著久違的、純粹的觸覺。
露西的短發被夜風撩起,發梢間跳動著篝火的余溫。當她的目光落在大衛清澈的眼眸上時,手中本來還攥著的咖啡瓶掉落在地上,棕色的散在沙土中。
“.抱歉。”
大衛疲倦地笑笑。
“我回來了。”
露西的聲音哽在喉嚨里。她看見大衛對她露出一個久違的微笑,那笑容里沒有機械質感,沒有賽博精神病的狂躁,只有最純粹的,人類的情感。
路明非見到這一幕,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他的手掌還殘留著磁場轉動的余溫,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他松開輪椅把手,打算后退半步。但下一秒——
露西已經撲了上來。
她抱住大衛,卻又嫌路明非站得太遠,于是將路明非壓著腦袋,也拉入這個擁抱。
夜風突然變得溫柔,大衛僵在原地,他看向路明非,而路明非則回以一個‘我習慣了’的表情。
男人直到感受到露西顫抖的肩膀,才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她。
“謝謝.謝謝”
她的手指緊緊攥著兩人的外套,仿佛一松手這個美好的時刻就會像沙粒般從指縫間溜走。
路明非不知道她在感謝誰。
神明?
自己?
亦或者沒有死去的大衛?
不知道.
路明非努力抬起頭,光已經在地平線上泛起魚肚白,洗去平日污染物的惡臭,留下沙漠清晨特有的清新。
路明非看著遠處逐漸亮起的天際,嘴角揚起一抹釋然的微笑。
在這個介于黑夜與黎明之間的時刻。
他感覺自己的確腳踏實地地活過了,做到了什么。
終于可以不再為自己感到羞恥地 活下去。
那一天,是少年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