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金光門外,本應是外郭縣城最為繁華人流如織的八車馳道,此時卻封鎖內外十里交通,所有店鋪關門,所有窗戶關閉,閑雜人等一律不許靠近。
馳道兩側站滿了披掛著金與玉的侍衛,他們揚起遮天蔽日的旌旗,將陽光切成只有一人能獨享的地毯。侍從后面是滿朝朱紫大員,他們的冠冕連起來就是周國的天空,左列六部重臣,右列是諸衛將軍,他們在各自部衙都是跺跺腳就能影響千萬人飯碗的遮奢人物,此時全都是不起眼的小嘍啰。
因為在他們面前是皇帝的鑾駕,這位前十年因為藥師摩柯節制近乎軟禁在皇宮的少年皇帝,在奪回朝政大權后的第一次出宮卻是要率領百官迎接新一代的晉國公。
當馬車出現在地平線上,侍衛們鼓吹起嘹亮的號角,馬車每走五步,就有一排侍衛吹起號角。當馬車抵達鑾駕前,號角聲已經連成一片,聲鳴于野響徹長安!
“恭迎晉國公討賊凱旋!”
百官恭賀聲如潮涌,儀仗隊奏鳴器樂激蕩人心,皇帝走出鑾駕親自迎接,即便是當初的藥師摩柯都沒有這般威風。
一只手拉開馬車的門簾,走出一位柔美英武的少女。她扎著簡單的單馬尾,發梢末端泛起淡淡的淺紅,她從里面走到陽光中,居高臨下地俯視皇帝與百官,眼神平靜如湖,無須言語而威儀具足。
這是她第一次以‘藥師愿’而非‘藥師摩柯之女’出現在這種場合,她的初次出場就凌駕于眾生之上。
又一位藥師摩柯,而且更年輕,更得老祖宗的賞識…看見這一幕,許多人心里冒出相同的想法,但他們卻無一例外全部低頭拜服:“為晉國公賀!”
“為晉國公賀。”皇帝藥師覺羅微微低下腦袋,拱手說道。
藥師愿看著眼前的少年皇帝,知道就是他謀劃陷殺了自己父親,下令誅殺灞水藥師全族。
平心而論,藥師愿并不恨他,換做是誰當了皇帝卻被權臣控制,都會心有不甘反戈一擊,如果不是藥師摩柯平時做得太絕太任人唯親,皇帝的反撲也不會如此猛烈,簡直是輕輕一推就山崩樓塌——除了少數軍將,絕大多數軍鎮在接到命令就原地反水抓住灞水藥師家的族人,唯一逃出去的人居然就只有藥師愿。
父親終歸要敗的,藥師愿只是遺憾他沒有敗在自己手里,而是成為皇帝掌權的祭品。
藥師愿曾想過自己下一次回到長安,必定要讓仇人驚駭畏懼,現實卻是百官出門拜服;她會光明正大奪回灞水藥師的家業,現實卻是連本帶利一切都送回到她手里;她要謀奪皇位,以灞水藥師君臨天下,現實卻是連皇帝都不得不向她這個晉國公低頭。
她謀劃東山再起的心愿,不到半個月就達成了,以至于這半個月的逃亡、決心、劫難,仿佛都成了笑話。
只是一點都不好笑。
明明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且得到的比她想要的更多更好,現在她甚至能命令皇帝禪讓,朝廷百官莫敢不從,但藥師愿的心情卻沒想象中激動,也沒有任何吐氣揚眉的快意。
因為這些人臣服的不是自己,而是鎖龍真人。
周國有多少三轉?二十四軍府每個軍府至少有一個,加上雜七雜八加起來,大概能超過五十人吧?這五十人里能被筑基看重的屈指可數,上一個被筑基看重的藥師摩柯統治周國近二十年,若非藥師長秋仙逝,他還會繼續統治下去,皇帝再痛恨也只能隱忍。
鎖龍真人當時親口說要與權,與寶,與勢,所以藥師愿就什么都有了,凡間的一切任她予取予求。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這就是筑基的權勢,他們一旦下達旨意,就是眾生必須遵從的命運。
但即便坐擁無邊山河,也還是救不回在乎的人。
藥師愿忽然感到一陣意興闌珊,轉身回到馬車里,吩咐道:“回府。”
“恭送晉國公。”
皇帝和百官都立刻退到道路兩側,沒有人敢竊竊私語,但藥師愿知道外面文武百官此時肯定都認為自己比父親更加跋扈張狂,她也知道該怎么表現才能拉攏一部分人,她甚至為這種時刻準備了許久,因為她覺得父親做得實在太差了,換她來肯定做得更好…結果她現在根本沒有這種心情。
說來也好笑,明明藥師愿以前認為父親應該要親賢良遠小人,結果輪到她連親小人都懶得做。或許是因為她長大了,又或許是因為她現在擁有更加龐大的心愿,龐大到一個小小的周國都承載不了。
路過金光門里面的時候,藥師愿掀開窗戶往外看,自從交易板出現仙人訂單后,她每次路過交易板都會看一眼。
半個月沒看,也不知道交易板現在的仙人訂單會有什么賣。
她匆匆一瞥,進階劍法精通秘籍,現在競拍價才十七萬八千,這么便宜?難道會一直有得賣?
飛羽靴,五萬六千,二轉稀世長靴,倒也值這個價…
夜闌玉佩,十二萬二千,三轉稀世防御信物…
七星劍,四萬三千…
七星劍?
藥師愿心里一動,但馬車已經走過去了。她沉默地坐在馬車上,直到聽見外面響起‘家主回府’的聲音,然后馬車緩緩停下來,舞秋侍冬率先下馬車,然后在外面扶她下車。
她望著遼闊的晉國公府,在心里輕聲默念,父親,我回來了。
里面的裝潢布置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從陌生膽怯的仆人以及木梁石燈上依稀可見的污痕,隱約能看到半個月前血腥誅殺的痕跡。灞水藥師家還在,但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以后你們就是大總管,負責府內一應事務。”藥師愿忽然說道。
“啊?”侍冬驚了:“大,大大大總管?但我之前一直都是伺候小姐你,我不知道…”
“是,小姐。”舞秋干脆利落地答應下來,“我們會幫小姐…幫家主你管理好國公府,盯緊上上下下,絕不會讓府里出現問題。”
“你們繼續喚我小姐便是,不用換稱呼。”藥師愿搖搖頭:“雖然是讓你們管,但你們也不要花太多時間在上面,修為才是一切根本。”她語氣隨意得像是送小孩子兩件小玩具,還提醒她們不要太沉迷學習更重要。
有了藥師愿的旨意,舞秋侍冬自然立刻就接管國公府所有仆人,雖然侍冬剛剛還畏畏縮縮,現在卻意氣風發地指揮仆人做這做那,就連舞秋也按捺不住激動,說話的聲音都大起來。
對從小就住在國公府的她們來說,大總管就是她們這輩子能觸摸的天花板。她們還以為要等小姐出嫁后才能在姑爺家摸到這個職位,沒想到年紀輕輕就能當上國公府的一把手,除了小姐姑爺還有他們未來的孩子,她們幾乎就是國公府地位最高的人了!
藥師愿看著她們得償所愿的模樣,隱約知道鎖龍真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了。不過這樣也沒什么不好,藥師愿甚至有點羨慕她們,假如沒有遇到妹妹,她現在應該也會意氣風發地大排筵席招待文武百官,準備接管周國天下,享受至高無上的權力吧?想必美好得能醉生夢死,不然她父親也不會痛飲權力這杯美酒沉溺了二十年。
但體驗過無力感的人,很難心安理得地享受人生,因為無力感是是再兇狠的狼也無法擺脫的惡鬼,只能一輩子被惡鬼追逐,在茫茫草原上狂奔,哪怕筋疲力盡也不敢休息。
唯一能解決辦法,就是將無力感從自己的人生里抹掉,做到之前做不到的事,救回曾經救不回的人。
藥師愿并沒有搬進父親的長秋院,而是回到自己的院子,閨房里一如往昔,纖塵不染,仿佛她真的只是去蜀道山討賊半個月,家里一直都有人打掃。
舞秋不一會兒就來了,帶著一沓紙張:“小姐,按照你的吩咐,這是半個月來仙人訂單的明細。”
藥師愿坐下來一張張查看,偶爾會將上面的數目記在白紙上。
隨著一筆筆記錄,藥師愿的表情變得越來越難看,在看到其中一張紙的時候,更是下意識將價值百玉的妖眉湖筆都折斷了。
舞秋立刻從旁邊柜子拿出新的湖筆,然而藥師愿擺擺手示意不需要了。她點燃蠟燭將所有紙張燒毀,變出精鋼長槍走到院子里,忽然就開始演練槍法,驚起地上落葉,槍出如龍狂舞,但旁邊的舞秋眼里滿是擔憂。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大小姐,失魂落魄中又帶著迷茫…哪怕是當初知道老爺的死訊時,大小姐也未曾如此不知所措。
“哈!”
藥師愿一聲大喝,轉身回馬槍捅穿了院子里的鋼鐵人偶,直接刺穿整個腦袋!她輕聲喘氣,香汗淋漓,汗水沿著臉頰滑到下巴滴落在胸甲上,但心中的郁氣卻半點都沒有發泄出來,反而越加壯大。
她甚至想現在就去盜賊之家,找到黃犬問他為什么。
在交易板看到仙人訂單出現七星劍和飛羽靴時,藥師愿就意識到某種可能。在查看過去半個月的訂單后,她的猜想得到了驗證:仙人訂單偶爾會出現她們曾經獲得的戰利品,甚至連日期都對得上,前兩天更是出現了賀蘭家兩人的信物!幕后商人根本就沒掩飾的打算,或許說他就不怕被發現。
她們不需要的戰利品全部都交給兔女俠,兔女俠說她哥會幫忙銷贓,保證賣得高價,而且回款很快。
藥師愿之前還以為兔女俠她哥是人脈廣闊的黑市商人,畢竟信物想賣出高價得找到合適的買家…誰知道她哥坐擁能跟天下任何人交易的渠道,還是唯一的賣家,這賣得不快才奇怪了。
黃犬就是幕后商人!
請: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