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旁兩人也跟著大口喝盡。
中間那漢子抹了一把下巴胡子上沾著的酒沫:“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一個死人竟請我們喝酒。”
“這事新鮮得很,可成談資。”
左邊漢子接話:“更新鮮的是,我們喝死人的酒,不用隨賻儀入賬,沒花任何銅板。”
右邊人摸了摸兵刃,對周奕點頭一笑:
“咱們的刀出發前已磨過好一陣,待會用刀,只朝你頸脈上砍,只一眨眼就能了賬,好叫你沒什么痛苦,算是還了這碗酒的人情。”
周奕嘗出了米酒的味道,小酌一口,滿口生香。
難怪黃河幫主篤愛此物。
“怎只你們三個,其他人呢?”
酒發胸腹之言,這話是一點不錯了。
三人并不回避周奕的話,中間大漢面露冷色:“我們七人追你,你用詭計殺了一人便逃。我們要防兩面,一是太康,一是扶樂,自然分兵兩路。”
左邊漢子道:“你雖有點本事,或許我們單獨一個人難以殺你,但三人合力,你是有死無生。”
“大鵬居戌時前一準打烊,你就算一直耗在這,也只能體會人世間最后幾個時辰。”
右邊漢子話罷砸了砸嘴:“這酒真不錯。”
他說話時摩挲著酒碗。
周奕抓著壇子,又給他們倒上一碗。
那漢子毫不推辭,笑道:“這小子耍詭計,企圖將我們灌醉。”
“我看是他江湖閱歷淺,這點酒醉不了人,且我的舌頭靈得很,想下毒同樣瞞不住。”
左邊漢子喝了一大口,吐出一口酒氣。
周奕沒理會他們的嘲諷之言,朝中間的漢子問:
“這位是虎豹大營中的旅帥吧,怎么到了扶樂附近突然收斂,收了肩上營袖,又不以職位相稱。”
似乎因為喝了酒,周奕直來直去,他也爽快道:
“你也算小有名氣,將軍點名要你的人頭。扶樂附近有張將軍的人馬,這份功勞還是歸我虎豹大營的好。”
話罷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麻袋。
“等我們殺了你,就用這口麻袋將你的腦袋帶回去。”
他咧嘴一笑,“像你這樣的人,我再殺上七八個,積攢的軍功就能升校尉。”
周奕點了點頭,“你這口麻袋小了點。”
“你們三個人的腦袋太大,我看裝不下。待會我出了酒棚,若你們敢跟著,我只能就地將你們殺了,死在哪里,都是你們自己選的。”
左邊的漢子嗤嗤譏諷:
“有酒無菜最容易醉,才喝兩碗,你就醉成這樣。”
“那就看醉的是誰了。”
周奕言罷又叫來酒棚伙計:“再來一壇。”
伙計抱著一壇酒過來,撕開封口又給周奕滿上一碗,這時問:
“客官覺得這酒如何?”
“好酒。”
周奕端起碗,搖出一層酒光,呈現琥珀色。山風一吹金波晃,色誘人,味更誘人。
盯著大鵬居三字,沉沉吟道:
“土窟深藏三月露,鵬爺親點九秋霜。金波乍涌星河動,玉液初開琥珀光。”
話罷美美喝了一口。
伙計聽了,咦了一聲。
周奕拍了拍酒壇,“風蕭蕭兮易水寒,麻煩再給這三位壯士一杯,為他們餞行。”
“妙!妙!”
這時酒柜前傳出兩聲大贊,那擦拭酒盞的老者發出一把爽快至極的聲音:
“這兩壇酒老夫請了。”
“鵬爺聽了你的話,一定歡喜得很。”
這老者性格豪爽,說話氣息沉穩,恐怕是個高手。
周奕腦筋一轉,順勢扭頭朝他道:
“謝過店家美意,敢問可有白瓷盞啊?”
老者皺眉:“大碗不足飲?”
周奕道:“喝這滎陽土窟春,須得用白瓷盞。”
“有何說法?”老者好奇了,停住了擦酒盞的手。
虎豹大營三人望向那老者,各都皺眉。
周奕望著酒水,悠悠道:
“這滎陽土窟春以稌米為魂,其色如淡金,其香似稻香。”
“白瓷盞素潔溫潤,最能襯其清冽本色。有道是‘素影凝霜’壯瓷盞之瑩白,‘清輝照夜’摹酒液之剔透,這才使人沉浸滎陽之泉,余味不盡也。”
草棚中的人聽罷,都在回味。
他們停在這里飲酒,各都愛這一口。
此時周奕的話,一下將他們原來的酒中認知擊穿了,小小的杯盞,小小的土窟春,仿佛被賦予了浪漫與藝術的氣息。
成了人間大雅之事!
“妙哉,妙哉!”
那老者霍然站起,盯著周奕道:“小小年紀,竟是酒國高人!”
“你這個朋友,我十里狂交定了!”
眾人起先在品酒,忽然聽到“十里狂”的名頭,各露異色。
這黃河幫除了陶光祖這位霸氣的大鵬爺之外,還有三杰四狂。
十里狂便是其中一位了。
老者從柜桌后翻找一通,果真拿出白瓷盞,微笑走來。
“小友,可愿請老夫喝一杯?”
周奕把酒壇舉起,“請。”
土窟春倒入了白瓷盞中,果然晶瑩透亮,相映成輝。
老者望著杯盞,開懷一笑。
“咱們酒中客,不僅要嘗酒味,還要聞其香,觀其色,品其韻。這糯米炊云釀玉漿,白瓷為盞韻悠長啊,妙哉!”
接著一口飲盡,盯著空空的白瓷盞,又撫須道:
“何須西域葡萄色,自有田家黍米香。”
“哈哈哈,美哉,美哉!”
他話罷眼睛一掃虎豹大營三人,皺眉問:“敢問三位是哪一路的?”
話中已有袒護之心。
三位大漢神色一凝,“我們兄弟已經很給鵬爺面子了,換一個地,這小子早死過十回。”
“至于我們是哪一路的,恁得去虎豹大營打聽一下。”
周圍人聽罷,也知道這三名大漢來歷頗大,極不好惹。
老者變了臉,低哼一聲:“鵬爺的面子你們給了,但老夫的規矩,想必你們也知道吧。”
“這位小友是老夫的朋友,老夫所在十里之內,你敢動他一根汗毛,我勢必將你們挫骨揚灰!”
這十里狂的名號,就是這么來的!
三人互相對視,不再答話。
顯然知道這老頭的臭脾氣,他是說到做到,狂起來誰也不怕。
“老兄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周奕笑了笑,“他們自尋死路,何必相攔。”
老者聽罷上下打量周奕幾眼,微露疑色。
難道是看走眼了?
周奕舉起酒碗。
大家萍水相逢,這位老人的善意他心下領受,不想給他招來麻煩。
“來,我與老兄飲一杯。”
周奕倒懸酒碗,示意一滴不剩,“酒喝盡了,這便告辭。”
老人心中更加欣賞:“他日見面,再行敘話。”
又用嚴厲眼神警告虎豹營三名漢子。
周奕轉身出了大鵬居,徑直朝扶樂方向走。
“旅帥...”
右邊個頭偏高一點的漢子喊了一聲。
那旅帥牽著馬,綴在后方,輕聲對身旁兩人道:“這小子跑不了,給這個老家伙一點面子,出他耳力范圍再動手不遲。”
大約走了兩里路,流水聲越來越大。
原來到了蔡河支流。
這條河最寬處足有七八丈,周奕朝左側河面寬的地方趟水過河。
正如那田間漢子所說,這里的水比上游深。
三名漢子見水沒過周奕腰腹,頓時勒馬。
“旅帥,我們騎馬繞過深水區,到河岸等他。”
“別中他奸計。”
那旅帥朝下游一指:“我們一繞路,他便順河游走了。”
“快,直接下河殺了他!”
他話罷馬鞭一甩,三人駕馬直沖河內。
等馬入深水跑不動時,一踏馬背朝周奕躍去,這一下便抹平了彼此間的距離。
兩人揮刀,一人持槍,似形成必殺之局!
周奕尋聲人動,朝后一掌拍向大河!
水波晃動,掀出一層水幕,那襲來的刀槍往前一攪,破了這障眼法。
瞧見周奕一頭鉆入深水中,像條游魚一般朝對岸游去。
“哪里走!”
身后一聲吼喝,在后方窮追不舍。
三追一逃,各自運足氣力劃水,很快便上到對岸。
虎豹營三人慢一拍上岸,忽然瞧見異常。
那渾身濕透的青年正拄劍在岸邊,不再逃跑,反笑盈盈地瞧著他們。
為首的旅帥正覺古怪。
突然!
“呃~!”
他右邊個高的漢子一捂胸口,吐出一口烏黑色的血來!
中毒了!
“閣下的舌頭不是很靈的嗎?”周奕調侃道:“現在又是誰江湖閱歷淺?”
那吐血漢子聽罷又氣得吐出一口血。
“什...什么時候?”
他二目血紅,死死瞪向周奕。
“呃~!”
這時左邊那人也和他一樣吐血,“是他給我們倒的酒!”
唯有旅帥功力最高,壓克住毒性,沒任其在體內爆發。
可此時察覺為時已晚,毒素已在體內。
“又想殺人,又要喝酒,哪有那么多便宜事叫你們占去?”
周奕一邊等毒性爆發,一邊耐心解釋:
“此毒以青陀羅花根與烏頭花為主藥,輔以附子、石膏,幾者按比例混合便成劇毒之物,沒有氣味,味道稍苦。
但此藥只需混入谷物之釀,可隱藏其味,我又在酒水中加了些飴糖粉,這下你們嘴巴再靈也吃不出來了。”
周奕笑問:“我太平丹方中的藥學之理可還受用?”
吐血那漢子捂著胸口罵道:“你這妖道,為什么能將此藥爆發時間掐得這樣精準。”
“簡單。”
周奕指點迷津:
“石膏性大寒,附子性大熱,這亦是引藥。熱寒交替便會引發毒性,你們喝酒熱了血,這會兒倒春寒還沒過去,你三人在這冰涼的水中運氣追殺我,不正是寒熱交替嗎?”
“這一離了水,自然發作。”
“若非你們一心想殺我,此藥藥性三天后自會消散。”
“這都是你們自找的...”
處于中央的那位旅帥受周奕話語所激加之毒性迸發,也捂起胸口。
三人失神間,倏地聽到拔劍聲!
來了!
“鐺~!”
旅帥狀態最好挺槍擋住一劍!
周奕沒去管他,朝側邊斜掠而過,直刺中毒最深那位。
劍速并不算快,只是那漢子手腳麻痹,反應太慢。
提刀擋了個空,一劍穿來,心脈登時中劍!
“啊”一聲慘叫,仰跌入河。
旅帥大罵一聲,趁機猛灌氣力,鐵槍如毒龍出洞!
槍尖攪動,直指咽喉!
周奕側身一避,仙鶴手招法迅捷輕盈,出手穿過槍桿,反手后拿扣住,腕間發力震得槍頭低垂!
那旅帥虎口一痛,手松不過一息,長槍已被人從手中奪走。
“撲通~!”
那邊中毒的漢子見勢不妙,跳水逃命。
周奕將奪過來的長槍朝河中一擲,唰的一聲洞穿入水,一大團血污自河中那人背后涌出,他被長槍扎透!
旅帥中毒之下心神失守,大丟章法,竟敢在危險時刻凝望河中逃跑被殺的同伴。
等他回頭側轉,只覺一道劍光耀目。
喉嚨驟痛,已被割碎,雙手急急去捂!
卻怎么也捂不住...
血液自手心鉆出,生命急速流逝。
這般時刻,他再發不出聲音,眼睛卻死死盯著周奕張嘴想說些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想說,喝了酒后那血果然是熱的,這一劍雖要了你的命,卻沒那么痛。”
“你現在很后悔,后悔當時沒有多喝幾碗...”
“對與不對?”
那旅帥沒法說話,卻安然閉上眼睛,也墜入河中,朝下游漂去。
望著三具飄走的尸體,周奕輕輕松了口氣。
若按照他們所說,虎豹營另外三人追去太康,一時半刻是過不來的。
嗯,先進扶樂城中休整一番再說。
周奕才把劍收好,忽然眉頭一蹙。
銳利的雙目,直視對岸!
一道人影,正緩緩走來。
熟悉的靛青色葛布大氅,熟悉的褪漆幞頭,熟悉的蒼老面孔。
老者立定岸邊,與周奕隔河相望。
“馬掌門?”
“精彩,精彩!”
馬守義囅然而笑:
“周天師先在雍丘金蟬脫殼,戲耍群雄。接著在圉城郊外荒草中點起火油,趁亂殺人遁逃。如今又施一條妙計,連殺虎豹大營三位好手。”
“馬某欽佩得很!”
面對這老棒子,周奕毫不示弱:
“我有妙計七十二條,適才用了一條,在雍丘與圉城各用一條,如今還剩六十九條,馬掌門要親身一試嗎?”
馬守義慈眉善目,擺手道:
“不敢不敢,周天師切勿對我抱有敵意?”
“馬某人欽佩少年英雄,咱們親近親近。”
這時上游河中飄下浮木,他說話時兩手背在腰后,雙足一點,只見大氅翻動,人已躍在兩丈之外!
“啵~!”
河中一塊手臂長的浮木下沉,老人鞋不沾水,身形提縱,朝下一塊浮木躍去。
眨眼之間,就要靠近。
這老梆子的輕功好生厲害!
周奕朝河對岸驚喜大喊:“密公,你怎在此?!”
河中心的老人回頭望去,頓時打濕了鞋,他臉上的笑容終于沒了,轉頭怒視周奕。
“小小一計就破了你的輕功,馬掌門,我勸你別再追我。”
周奕嘲諷一聲,不敢再走官道,直接朝河畔邊的蒼巖山上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