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劉岐答:“乃異邦之物,上林苑中栽種數年,今歲才開始得果,昨日剛摘下,只奉予天子、皇后以及儲君下榻處。”
少微:“那你如何得來?”
“午后盡孝,天子賜下一顆。”劉岐一笑:“掰開即食。”
少微用力一掰,見內里乾坤,不禁驚奇稱贊:“像琉璃瑪瑙。”
說著將一半塞給劉岐,低頭將自己手中那半啃了一口。
此處無外人,劉岐沒糾正她吃法,也學著她低頭去啃。
少微留下一些,連同果皮放在地上,分與沾沾啄食,一邊道:“這果子很好,惟一不好是被人賞賜才能吃。”
她彎身盯著沾沾啄果粒,沒抬頭,隨口對劉岐說:“等往后事成,你想吃便吃,不需要他來賞。”
劉岐心間怦然搖動,在很淡的月色中轉頭,慢慢眨眼,將她細看。
她的本領可盜來天下最珍奇的果子,她亦不將君臣尊卑看在眼中,她在意的只是他不喜歡但仍要盡孝這件事。
她的給予直白簡單,總是靈光一閃,卻總能切中要害,在他看來她分明比她夸贊的安石榴更類華光琉璃。
“好,往后不需要他來賞。”劉岐眼里帶著笑:“少微,屆時由你來統轄上林苑,馴百獸,轄百果,你賞下什么我即吃什么。”
少微扭頭看他:“都說你想吃便吃了,非要旁人來賞你作甚。”
他卻笑,又頗認真:“我不要旁人來賞,但你何時也成旁人了?少微,時至今日,惟有你賜下的東西,我受之才最心安。”
這話是好聽的話,卻也并非只是好聽話,少微心知,一如此間事,他和他的人即便原有計劃,卻也依舊遵從了她的提議。
他有許多聰明算計,可他的聽話也確實無可反駁,少微淡淡含糊“嗯”一聲,在昏暗中無聲彎起一側嘴角,腰也隨嘴角彎下,撿起一截樹枝刨土。
劉岐認真看著她的動作,腦海里同時在想一件事,有關劉承。
劉岐自知本身并非純白之人,此次亦不例外,酎金大祭后,梁國外亂已不足為患,時機已經造出,他和他的人于內便做下了速戰速決的決斷,他目標明確,不拘手段,芮澤以及郭食等人的鋌而走險是他真真假假步步緊逼之下的必然,他要讓所有人都失去退路,開啟最后的困獸之爭。
但她卻選了另一條路,她不愛遵循人世復雜的屠殺規則,報私仇之余,以鬼神之名,免去一場由芮澤興起的血光。
這是唯她才能做到的事,她從不標榜大義也不曾自覺大義,話都很少說,不過想做便做,隨心而為,卻也消減著他所背負的惡咒。
而在某種意義上,劉承也得以被她的大義照拂,在這本無退路的廝殺死局中得到了一寸自我選擇的生機余地。
她保有太多本真,或許在她眼中,劉承同他的母親芮皇后一樣,皆有美麗無辜、無法自主的飄零一面——不知她待劉承是否也有給予弱者的一點俠義憐惜?
劉岐心中似有一只蜇人的蜜蜂在亂飛,他不禁從石頭上挪身下來,轉而在少微身側前蹲跪下去,正面看著她,卻將自己無關緊要的情緒壓下,而是道:“少微,我們去一個地方,去見一些人吧?”
這是他今夜前來的第三件事。
少微刨好了坑,丟下木棍,邊問:“去哪里?遠不遠?”
“也在上林苑。”
劉岐很知曉少微刨坑用來做什么,答話間即主動撿過二人吃剩下的安石榴皮,其中兩塊甚是完整,最后被他認真一并放入坑中,他看了片刻,突然笑了一下。
少微:“笑什么?”
劉岐脫口答:“像合葬。”
“合葬有什么好笑——”少微話未說完,人已瞪眼,隱約反應過來他在以物喻人,此刻又身處山林,不禁瞬間聯想前世二人死在同一座山上山下的經歷,頓覺很不開心,抬手將那類似被命運剝盡血肉的殘皮碎骨掩埋,沾沾也拿爪子幫忙。
而后少微起身重重踩了幾腳,將那土壤踩實,似某種封印。
劉岐看在眼中,卻覺這場合葬牢不可破,分明是很好寓意,不禁心情悸蕩,隨她離開之際,他垂眸看向自己身前,回想方才那個突如其來的撞抱。
想要將她接住,是他缺乏理智的情急之舉,而此刻想來,倘若重來一回,縱然理智在場,卻又果真能夠保證它不會臨陣脫逃嗎?
此非磊落之舉,偏偏無法自控,思來想去,很是該打,然而轉念一想,若她動手來打,反而又中他下懷,說是懲罰,倒像是一種助長惡行的獎賞。
如此自我剖析,這般為人,簡直不可謂不傷風敗俗,就連自己也要暗自汗顏,暗暗吐一口氣,只覺今生方方面面確實都做不成一張白紙,縱是來日補上再多雪白善行也不能抵消這些驚人雜色。
心中固然反省,行動卻相反,劉岐追上少微,從她背后抬手輕而快地掠過她頭頂,少微下意識捂頭,劉岐笑說幫她摘葉子,少微下令讓他伸出手掌來看,他伸出手攤開卻干干凈凈,少微抬手就打,劉岐閃身便跑,二人追打而去。
少年人的追打歷來不需要多么厲害的理由,追的過程中也往往早早將理由忘掉,似動物追逐,只將本性心情揮灑。
林外人間天搖地動,少微與劉岐亦在趕去辦要緊正事,一個人獨行時多是緊繃肅然與苦大仇深,兩個人同行,卻不妨礙追打著度過這路途。
二人身影消失,將合葬的安石榴殘皮碎骨遠遠拋在身后。
同一刻,幾顆完整的安石榴擺放在案幾托盤中,卻無人有心情將它們享用。
皇后在榻上昏迷未醒,劉承坐在榻邊腳踏上,上身趴伏榻沿邊,也陷入了睡夢中。
母后在祭臺下方昏死過去,劉承一直慌亂陪同,又似不知除此外還能去哪里、做什么。
舅父突然的慘死以及背負的罪名給劉承帶來太大沖擊,他原不該在這樣的時候睡去,這短暫昏睡似逃避,又似一種對夢境與現實的確認印證。
不料卻墜入另一場更可怕的夢境中,做夢的時間很短,夢中經歷卻很漫長,待猛然醒來后,劉承大口呼吸,臉上有汗,眼里俱是掙扎痛苦。
那夢境過于真實,讓他久久無法平復心情。
待稍加回神,再看向身邊的一切,不知為何竟似比往常清晰百倍不止,是因為那漫長而真實的夢境,還是因為他的舅父死了?
長久以來,舅父像一座山擋在他面前,此刻這座山陡然崩塌,他突然直面萬事萬物,和明亮開闊的景物一同出現的還有刺骨風雨與刀刃,他來不及感到輕松,率先被彷徨茫然籠罩。
劉承深知,從此刻起他再不能站在山后掙扎埋怨舅父的霸道掌控,他的一切將由他自己決策。
此念出,心跳一下下愈發隆重,好像整座宮室都在跟著跳動,所有的一切器物都與他的血管相連,讓他的呼吸不由變得粗重。
此處宮室很靜,他看不到的地方定然很亂,父皇一定不曾安歇,而是在令人徹查舅父的罪證與同黨,這是極大的事,舅父他們做得隱秘,推斷與徹查都需要時間…
劉承恍惚地想著,不知何時一名侍女入內,端來一盅補湯。
侍女輕聲說了句什么,將湯盅與托盤一同放下后即行禮退下。
已被施過針的芮皇后怔怔轉醒。
“母后…”劉承的聲音低啞:“兒臣服侍您用些參湯吧。”
看到兒子,芮皇后眼睫一顫,大顆的淚從眼角滑入發間,低聲問:“承兒,你舅父…他死了,死了,是嗎?”
劉承也頃刻紅了眼睛,低低道聲:“是…”
芮皇后淚珠滾滾,閉上眼,繒繡衾被覆蓋下的胸口起伏顫動。
衾被上以五彩絲線繡作星斗云氣長生圖,是為升仙寓意,芮皇后慢慢坐起,長生衾被從身前滑落,她淚眼中反而燃起一點生機:“承兒,這未必全是壞事…”
室內沒有多余的宮人,也沒有更多宮人愿意靠近這內室。
劉承怔然望著母親。
“你舅父生了異心,這是他該承擔的惡果…”芮皇后抓住兒子一只手臂,流著淚道:“原本你我也該在這詛咒之下…他一旦付諸行動,你我便再無回頭路,但現下卻還來得及!”
“這是神鬼給予你我母子的眷顧。”芮皇后含淚看著兒子,道出她曾不許兒子出口的話:“承兒,你不是也說過嗎,你從來都不愿意做這皇太子…或許這就是機會,是天命。”
劉承神情似驚住,似震惑,聽母親說著許多她以往從未說過的話。
“承兒,我是知道的…自從凌皇后與凌太子之事后,你父皇亦積下心結,他輕易不會再殺親子,他也怕被詛咒…”
“你舅父謀劃的事,你我俱不知情!你父皇他會查明的…”
“但你舅父不會無故如此急躁,這背后必有人算計推動,或是他已確信皇帝要換太子…”
“你六弟他曾遭你舅父迫害在先,我們并不能說什么…”芮皇后神情一絲復雜愧疚:“他是凌家的血脈,他心里有仇,有恨,是非要走到那一步不可的…身在這局中,誰又何曾由己…只是你舅父既死,我們便不要再與他做對手。”
劉承定定地問:“可是他會放過我和母后嗎?”
“會。”芮皇后潸然淚落:“他會的,他們凌家的孩子向來知恩義,有膽魄,有胸襟…”
劉承沉默領會這恩義二字,又聞母親道:“但我們的存在已即是罪,不能再給旁人留下可利用的余地,更要給你父皇一個順理成章將你廢黜的臺階,以換取你父皇的憐憫,也斷絕長久的后患…”
對上母親淚眼,劉承問:“母后想讓孩兒怎么做?”
“事到如今,為了脫身…”芮皇后聲音發抖,攥著兒子手臂的手抖得更厲害。
她咬住下唇,咬出血來,聲如泣血般疼痛:“好孩子,這些年來,有你舅父在此,我們亦造下太多罪孽,只當是應有的代價…或者就當為了阿母,就當是舍給阿母…好不好?”
“從今后,我們母子便離開這里,去過真正清靜的日子…好不好?”
劉承垂下眼睛,看著母親顫抖的手,亦不禁潸焉出涕。
良久,少年閉上淚眼,啞聲道:“好。”
生鐵般的月,被人間烘爐煅燒徹夜,在天明時,變作熔鐵般的日。
秋主肅殺,順應時令代表國之威儀的狩獵仍要繼續。
皇帝親自主持了開狩之禮,和往年一樣為每日狩獵最優者設下不同獎賞。
皇帝稱龍體抱恙無法親狩,太子承主動出列聲稱要代父皇入山狩獵——芮澤遭遇不測,山中又有猛虎蟄伏于不明處,許多人看在眼中,皆明曉太子此舉是為壯國威,亦是表明待君父之忠孝,可見心內不安彷徨。
皇帝喜怒不明地點了頭,另下令不許入山者擅傷那竄逃之虎,此虎已身負山神使者祥瑞之名,皇帝另設下百兩金與關內侯之爵位為封賞,用以獎賞協助禁軍將此只“山神使者”重新捕獲之勇猛者。
青天白日之下,諸人進山皆有護衛跟從,山內亦有禁軍巡邏,諸般獎賞動人心,亦是展現個人能力的大好時機,因此入山者較之往年并未減少太多,只是免不了加倍警戒。
高密王坐在馬背上,見劉岐那跛腳小子并不入山,而是領了皇父之命去往各宮苑巡查,一時頗感遺憾,原想趁機教訓這狂妄小兒,如此看來卻只能等明日入山再覓良機了。
皇帝著劉岐巡查宮苑,天明之際則遣了杜叔林領禁軍前去搜查封鎖芮府,另有賀平春率繡衣衛隨行。
芮澤身死罪現不過一夜時間,其同謀尚不能夠確定,皇帝第一時間將杜叔林支開既是為穩妥起見,亦是令賀平春在過程中監察此人是否有可疑處。
與此同時,各處暗中的清查審訊與部署亦在緊密進行著。
皇帝無心關注狩獵事,又因體衰病弱不足以久坐,即留下負責官員,返回宮苑處理過問諸事進展。
然而午后剛進申時,今日狩獵截止時辰尚未結束,忽有一名身上沾著血的禁軍統領倉皇來稟,道是太子狩獵中途出了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