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漸淡漸冉,色青而冷的殘月缺乏光亮,像一塊被巨獸啃剩的生鐵。
生鐵般的月即便殘缺卻也牢不可除地附著在夜幕上,懸移窺視著經過一場騷動的山間,以及仍在騷動不息的人間。
許多王侯與官員皆處在心驚與震惑之中,竊竊交談聲將一處處屋閣書房填滿。
芮澤之死過于詭異,若說不是神鬼所為,可芮澤身邊有二十余名裝備齊全的精銳,至今尚未能搜尋到其余肢體以及那些護衛尸身,可謂死得悄無聲息,而又全未查到刺客出沒的痕跡…
又兼有蛇蟲猛虎、山林大亂齊鳴的奇異景象,以及那降神之際出現的禮器自鳴、無源之奇香…
如非神鬼,那又該是何等力量,才能同時偽造出這每一樁都無法可想的奇異神跡?換句話說,若是人為做到這般地步,操縱著這一切,如此手段又與“神力”有何區別?
“如何沒有區別…”
有王侯壓低聲音道:“若人為操縱,悄無聲息殺了芮澤,又造出這種種異象,豈非比鬼神更可怖?”
鬼神不是總理會人間事,具備操縱鬼神之力的人遠比鬼神還要危險。
這是一種太過莫測的脅迫與威懾,伴著那猶在眼前的山林之動以及衣物上尚未消盡的奇香,附著在許多人心頭,眼前同時閃過的還有那張金目面具。
天機的玄妙真諦似在日益彰顯,她帶來的影響如此直觀,此等難以掌控的脅迫如影隨形,很該除去才能安心,然而若有手段將其除去,又何不將她降馭占據?可惜天下總歸沒有幾個人具備此等魄力信心。
一雙雙半隱在昏暗中的眼睛里閃動著各色貪與怖,貪是本欲,怖乃芮澤口中所銜那認罪血書所化。
芮澤死了,且背負神誅罪名,太子承的下場已不樂觀…
人心浮動著,也有劉姓者在隨行的策士面前來回踱步,然而到底沒人敢輕舉妄動,只恐成為下一個被惡虎獻首的存在。
亦有少數人猜測,這一切皆是皇帝操縱無數能人異士的策劃,為的是順理成章剪除芮家,并借此震懾他們,以換取盡量平緩地進行儲君之位的更替…若是如此,皇帝已選中了誰?
數不清的揣測化作一股靜觀其變的局外者共識,如同虎嘯之下暫時蟄伏的百獸。
受芮澤之死影響的局內者卻被無法揮去的黑云籠罩,芮澤的死截斷了計劃,罪行卻仍被揭發,不講道理的莫測對手,皇帝徹查的令下,使計劃參與者恐慌,利益相關者旁皇。
造成這一切局面的罪魁禍首,此刻只被無關緊要的小事包圍。
因天機與其師之特殊,皇帝特令人單獨分出一座三層宮閣作為下榻處。一層為仆婢護衛所在,二層住著魯侯與申屠夫人,三層則由少微與阿母師傅來住。
此刻,閣樓三層,少微所居臥房中擠著不少人,馮珠查看過女兒傷勢,讓佩去取傷藥;恰逢青塢也捧著從姜負那里剛討來的藥瓶,正走去榻邊;另有脫下黑衣扮回侍女的阿婭帶著傷藥走進來,一邊打著手語:六殿下事先有過交待,于是提前備下了六殿下常用之傷藥,此藥甚有奇效。
少微一時陷入左右中三難,只覺傷口很不夠用,僅受的一點小傷實難滿足各方關懷。
最終是由阿母上藥,又由阿母做主取用姜負所配傷藥,只好把劉岐辜負。
少微傷在小臂,是刀刃劃傷,傷口并不深,上藥包扎后,馮珠放下帳,又讓佩替女兒用熱水擦身,換上柔軟中衣。
怕剛擦過身是冷的,殺人跳舞必然又反復發過汗,待青塢將帳打起時,馮珠傾身將被子裹在盤坐榻上的女兒身上,裹好后將兩頭被角塞給少微,少微得令,牢牢抓好,只露出一顆腦袋。
馮珠一瞧,不禁抿唇笑,只覺自家孩兒似被養得很好的一只乖順家貍,半點看不出乃是一只作亂的猛虎。
生下此虎并將之一手養大的馮珠不可謂不淡定從容,她經歷過世間最大丑惡磨難,與女兒一同殺過惡賊,膽量心志早已非同尋常,加之被姜負用藥調養安神定志,如今情緒日漸牢固,縱是女兒在她跟前將獵物撲食,她也只會擔心女兒出汗而著涼、食生而壞肚。
過于從容的阿母將女兒收拾妥當,又叮囑幾句,便帶著佩回房安歇,是為謹遵姜負醫囑,絕不晚睡少睡。
確定少微沒事,青塢也要返回神祠官吏下榻處去了,知阿姊多半害怕,少微便讓樓下的墨貍暗中陪同護送。
墨貍動作太輕恍若無人,青塢提燈獨行,小聲托他發出些動靜,行于草叢后的墨貍便將草叢刮出些沙沙聲。
青塢稍安,騰出些心神來,卻又不禁想:少微妹妹的祭祀果然要場場見血,注定是要死人的。
只是…死了這一個本要謀逆的人,想來就不必死更多人了吧?
青塢想著,眼前又閃過那覆著黑布的不明物,彼時她下意識轉頭不看,待稍回神,卻見身前擋著一個人的背影,事后那背影的主人轉過頭,小聲問她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樣,她臉色發白搖頭,也仍不與他說話,耐不住對方非要告訴她不可,卻是指向祭臺正前方的供桌:就同那豬首沒有分別。
她看向那豬首,此刻回想到的也是那豬首,恐怖想象被截斷,恐懼自然而然也被沖淡。
墨貍完成了護送青塢的任務后,再返回閣中,只見與自己同屋而睡的趙叔沒了影子。
趙叔和他的影子此刻剛踏上三樓,少微房中,阿婭的手語影子正在跳動,努力解釋著一件事:那虎并不是她所召,她只能召喚一些蛇蟲,在今日之前她從未見過虎。
趙且安行走江湖,又與阿婭相處數日,看得懂不少手語,此刻他走進來,解釋道:“是虎自己要來。”
他走到姜負所在茶案邊,盤坐下去,將經過大致講明。
按照原本計劃,由他將多余尸身收拾干凈,只留下芮澤首級帶走,阿婭在大祭過半之后引出山中蛇蟲,制造出蛇蟲獻出芮澤首級的異象——
然而他將那些尸首都運走丟棄到險峽內之后,最后一次返回由墨貍盯著的作案地,卻見那只老虎仍然沒走,臥在那里舔爪子洗臉整理儀容。
看著殘破細碎的芮澤們,家奴耳邊響起自己當日知曉孩子受委屈后的那句“沒想剁那么大塊”,竟覺也算應了景。
血書上的字也出自他手,孩子說他的字丑而無神,有優勢。
縱是如此,為求完美,在寫字時也特意點了右臂穴位,右手顫抖寫出的丑字另具一種不可擬比的癲狂狀。
將血書塞好,他夾起頭顱,喚上墨貍便走,卻不料那虎一路跟從,甩也甩不掉。
作為某種意義上的貓奴,一路觀察之下,他將此虎的用意隱約領悟。
待阿婭召出蛇蟲,虎亦有些戒備受驚,發出第一聲嘯吼,引來禁軍大亂的回應。
于是他將計就計,蹲在樹上,試著“嘬嘬”了兩聲,做出一些手勢后,跟隨一個將頭顱拋出的假動作,虎隨之躍起,接了個空,他再次假拋,虎再撲空,沖他齜牙不耐低吼——
此虎有著與人相處的豐厚經驗,看得懂不少肢體動作,他見狀會意,第三次拋出,此次不再是假動作,虎接過,撲去山路上,對著禁軍們嘶吼,丟下了那顆頭顱。
禁軍們手中有利弩與刀槍,山下有太多人和太多火,否則他觀此虎或有將頭顱直接獻去祭臺的可能。
虎竄回林間,躍上高高巖石,看到了祭臺上的巫舞。
巫舞本就用來溝通天地生靈,領舞之人被虎烙印,她和虎燃燒過相同的報復欲,沾了同樣的血,更似結下某種血契般的感應,虎與她相和,發出痛快而自由的虎嘯,震亂整座山林。
少微有些怔怔,而后松一口氣,此虎這樣靈性,間接助她成事,虎亦成為了神鬼使者,想來縱是被捉到,也不會再被輕易捕殺,世間事一報還一報,如此也算是她所冒認的神鬼給予此虎的回報庇護了。
“今日在場之人何其有幸,竟觀看了一場真正溝通了萬物生靈的巫舞。”姜負一手撐著腦袋,一手端著茶碗,笑瞇瞇地道:“芮澤遭神誅,未必能將所有人說服,但他們知曉背后之人可操縱如此巫力神跡,卻無法不心服。”
縱有人質疑卻不會有人表露、更無從揭露反駁,即為一場成功的政治之舞,祭祀目的已達成。
姜負欣慰喟嘆一聲:“今日才知,我徒兒不單刀棍舞得好,如今其它東西也舞得很好啊,入京救為師這一途,實是學來了許多大本領。”
少微捂被子捂得有些熱,疑心姜負話外之意在說自己很會騙人,一時漲紅了臉,只見姜負擱下茶盞,打著呵欠起了身:“今日事已了,還有明日事要做,還當各自早些安歇。”
“你明日又不必打獵。”少微隨說一句,忽然問:“對了,你所制那香,除了好聞,是不是還有些什么別的名堂?”
“怎么,你聞久之后,想到什么看到什么了嗎?”姜負不答反問。
少微亦不答,盯著她,只道:“你這香果然有古怪。”
姜負神秘兮兮一笑:“我只知此香有明竅溯源之妙用,至于有無古怪,卻要看聞香者有無古怪執念可溯,更要看有無機緣。”
她言畢即轉身施施然而去,家奴也跟上,少微看著她背影消失,疑心此人這張香方多半是為自己而制,應非一日之功。
少微在祭臺上聞香而舞時,似七竅大開,五感愈發明醒,腦海中卻又頻頻閃過前世畫面。
方才姜負又說什么“明竅溯源”,尤其這“溯源”二字,不免讓少微疑心此香正是為她量身制定,或是從她身上觀竊得到了什么古怪靈感,方才有這令她恍見前世之不甘的香方。
姜負離開后不久,阿婭滅掉房中多余的燈,只留一盞燭火,在房中另一張小榻上睡下。
帳內,少微卻空睜著一雙眼,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突然聽得一記“啪嗒”聲響起,窗子像是被石子敲擊。
被敲的卻是隔壁房間的后窗,少微坐起時支起耳朵,隱約聽姜負抱怨嘆氣:“夜鷹縱是來啄自家地盤上的窗,卻也不好如此地亂啄一通啊…”
少微頓替來人感到窘迫丟人,又覺關系到自己臉面,飛也似下榻穿鞋,抓過一件外衫匆匆往胳膊上套,過程中又聽隔壁一聲敲窗聲響,更覺頭皮發麻,咬牙奔去窗邊途中,隨手順路在茶幾上摸到一塊糕餅,一手推開窗,另只手瞄準了下方的人,將糕餅擲出,阻止他繼續錯砸。
閣樓每層都有閣檐伸展,下方的人要投石砸窗便要退后一些,上林苑的宮閣殿宇多是依山林而建,此閣后方便是林,一道身影正站在暗林前,忙伸手接住上方砸下的糕餅。
緊接著,他便見一道影子從窗內探身鉆出,輕盈滑落到二層閣樓的閣檐上,而后即調整姿態,縱身要直接往下跳。
她一連串動作極快,劉岐見狀只覺驚險,又不知她究竟傷得重是不重,當下幾乎是本能快過理智,將糕餅往嘴里一塞,側身一步伸出手便準備將人接住。
二樓臥房里尚未就寢的魯侯因見窗外有影子滑下,便猜測是孫女要夜出——他對今日事有太多好奇,偏偏女兒嫌他煩,不許他摻和,只說之后再與他細說,害得他抓心撓肺睡不著覺。
此刻疑心孫女要夜間行動,魯侯立即披著外袍來到窗邊,將窗推開一道縫,探出頭欲低聲將孩兒喚住,詢問是否需要自己一并參與——
此際少微人已躍至半空,她動作太快,而距離有限,臨時扭轉方向已是不能,只好撞到那伸臂去接之人懷中。
少微肉質緊實,頗具分量,將劉岐撞得后退一步,劉岐第一時間伸手將她抱托住,少微也第一時間伸手抵按住他雙肩,腰背繃緊,并努力回縮腦袋,以免將他撞個頭破血流,即便如此,鼻子卻還是撞上他口中糕餅,劉岐口中糕餅被撞散,少微臉上沾滿了碎屑。
魯侯見此一幕,雙眼瞪大,花白胡須一陣抖動——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家孩兒運籌帷幄,哪里就需要這奸猾小兒多事來接!
他欲出聲叱罵,然而深知不宜喧嘩,又心想此番夜行哪里還有自己參與的余地,一時只好痛心疾首地關窗。
下方,少微用力一墜,人已從劉岐身上滑落下來,低聲質問:“你突然接我作甚,我都是看好了才跳的!”
劉岐想回答,嘴里仍塞著半塊糕餅,他抬起一只手,卻是用屈起的食指將糕餅往口中送了一下,嚼吃起來,中間不知想到什么,咀嚼動作一頓,不禁露出笑意。
滿臉碎屑的少微瞪眼一瞬,錯開視線,一手去拂落臉上有些發癢的碎屑,一手抓過他,快步往林中走。
待行至不會被發現處,少微剛要問劉岐來由,只聽他先問出他的來由之一:“傷得重不重?”
“上藥都不夠分。”少微尋了塊大石頭坐下:“輕得要命。”
只聽過重傷要命,卻未聽過輕得要命,劉岐笑著點頭:“那就好。”
卻還是細問了傷口所在,又與她問起經過。
二人林間共坐夜話,蹲在樹上把風的沾沾又聽少微大王將她威勇經歷訴說了一遍。
說罷之后,少微只覺今日徹底圓滿,她說給了阿母聽,給姜負聽,唯獨少了劉岐,今日報此仇做此事,當面與他說一說,見一面,好似才算完整舒坦。
少微雙手撐在石頭上,雙腿伸得直直地,整個人都舒展時,一顆果子從身旁遞到她眼前:“來尋你共有三件事,此為第二件——嘗一嘗,解解渴。”
“這是什么果?”
少微好奇接過,只見果皮黃中帶紅,表面有些凹凸,肚臍圓圓,嘴巴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