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的氣氛很壓抑。
隆慶青著臉高坐,在他面前,一邊站著的是緋袍的陳洪、馮保等司禮監的內官,另一邊站著的是同樣緋袍的高拱、王言等閣臣,以及胡宗憲這般的六部九卿的主事。
場中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將目光落在了王言的身上。
而王言則是恭謹的站在那里,雙手攏在袖子中,眼觀鼻鼻觀心,無聊的看著地磚上的腳印…
陳洪左看右看,眼珠子滴溜轉,同高拱對視了一眼之后,突然開口。
“王言!你要造反嗎?”
“陳公公此話何意啊?”王言很不理解的看了過去,隨即對隆慶拱手,“陛下,天下人都說臣是大明的功臣,臣也認為如今的大明有許多臣的心血,是臣被襲殺五十余次拿命換來的,沒有人比臣更忠誠于大明。陳公公說臣要造反,陛下可得給臣做主啊。”
“王言,你還在信口雌黃。外面那么多的學子,還有官吏,尤其是順天府衙、大興縣衙的官吏,他們都跟著圍堵皇城,還不都是你指使的?還說你不是造反?”
“那可真是冤枉啊。不能說我做過順天府治中,做過大興知縣,就說那些人是我指使的。非要說的話,我倒是覺得這些人是深明大義,是聚集起來為國除賊。現在看來,陳公公這么急著跳出來也是不想讓我大明更好。你禍亂內庭,蒙蔽圣聽,罪該萬死。陛下,臣請殺陳洪!”
“好了!”
隆慶不耐,重重的用力拍著椅子的扶手,“這個時候說這些有什么用?現在是要拿出一個辦法來,讓皇城外的那些人趕緊散了。”
“主子,奴婢覺得可以調派廠衛的人出去,狠狠抽他們的鞭子,一準兒就抽散了。”陳洪積極建言獻策。
“不可啊,陛下!若果真如此行事,后人如何看我等,如何看陛下啊?”
這種一聽就昏庸的做法,立馬便有人反駁了。而且說實在的,隆慶的威嚴,不足以讓他實行這種抽鞭子。他真敢抽,搞不好都得讓人來個清君側。
那是抽的外面的學子嗎?那是抽的官老爺們的臉面。叫個皇帝就敢抽他們的鞭子,那像話嗎?必須得讓皇帝清楚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斤兩。
哪怕現在這時候,很明顯的就是王言在背后動手腳,那也不可以這么干,這是動搖統治力的事情。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出著各種的不成樣子的餿主意,讓隆慶的臉更青了。
他都急的從西苑跑出來了,結果到了這邊,他的好臣子們跟著說上群口相聲了。搞事情的王言就那么盯著地板看,被搞的高拱雙目無神的盯著面前的虛空…
嗡嗡了許久之后,高拱終于說話了:“陛下,臣年歲確實大了,老眼昏花不堪任事,臣請乞骸骨,回鄉安老。”
“高卿…”
“陛下無須多言,到了這個時候,臣不走也不行了。”高拱說道,“不過內閣不能無人任事,王言到底年歲淺。張居正在家守孝已有一年半,而今正是用人之際,臣請陛下讓張居正提前回鄉。”
“我大明孝治天下,此乃為人子之大禮,豈能如此無視?大明如此多的官員,難道別人都不能做事,非得讓他張居正來嗎?”
“陛下!”高拱一臉的痛心疾首,看向隆慶的目光中寫滿了‘我是為你好’。
隆慶也知道,這時候確實是為他好。眼下王言的反擊,已經充分說明了王言的態度,隆慶也認識到了,今后他的任務就是要把王言給壓下去,干掉了王言,他也就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
他看向了好像什么都沒聽到一樣的王言:“王卿,陳卿,你們的意見呢?”
陳以勤左看右看,隨即拱了拱手:“陛下,張居正也是老成持重,素有良謀,而今我大明雖然四海升平,日益富強,然則面上風平浪靜,實際上卻是暗流涌動,越說如此,便越要嚴陣以待。張居正能擔大任,做大事。老臣以為高閣老的提議,正當其時。”
“王卿?”隆慶又一次點了王言的名。
王言也是拱了拱手:“陛下,當務之急是加緊平息今日之事。高拱用心險惡,其心可誅,這個時候了,還想著那些亂七八糟的。沒了他,沒了臣,沒了張居正,沒了陳以勤,這大明就完了嗎?
真要說中流砥柱,臣以為當朝無人比得過胡宗憲。平倭、平東南、滅韃子、逐瓦剌,經略遼東、西域,皆是影響百年的大功。常人得其一,已是難得,胡宗憲一身轉戰南北,更非常人。更是改革了我大明軍隊,使我軍力更甚往昔,寰宇無敵。
正所謂激流方顯本色,這許多年過來,臣不知張居正有甚么功勞,能當得陳閣老如此評論。老成持重,有胡宗憲老成么?擔大任,做大事,有胡宗憲擔的任大,做的事大么?”
高拱轉頭瞪著王言,喝道:“那就讓胡宗憲入閣,張居正也要回來!”
王言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說:“高閣老,都乞骸骨了,就別操那么多的心了。想要安老,就得少管跟自己沒關系的事兒,操心太多,勞神費力,死的就快了。
哎,我等都百年以后,后人看著史書上的記載,說高閣老回鄉不久便郁郁而終,還以為是我王某人派人下的手呢,那可真是冤過竇娥了。也不知道王某為了大明被襲殺五十余次,下毒、甲士強殺、當街刺殺,甚至還他娘的培訓女人送到府上來,在床第之間下手,狗日的…”
說著說著,王言好像把自己都說生氣了,當堂咆哮,念叨著這些年的不容易,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淚了。
但很可惜,在場的都是一群沒有同理心的自私的權力怪獸,他們對于王言的遭遇沒有絲毫的同情,或許心里更多想的是怎么五十多次了還不死呢。他們靜靜的看著王言的表演。
王言是一個盡職的人,哪怕沒有人捧場,他也真的絮絮叨叨的念叨完了。
已經滿頭黑線的隆慶,聽完了還得做做樣子,感嘆王言為了大明真是鞠躬盡瘁,用命在踐行讓大明更加偉大的目標,真是可歌可泣。
而后他說道:“高卿所言還是有道理的,不論是胡宗憲還是張居正,都是我大明棟梁。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既如此,就按高卿所說的辦。王卿,陳卿?”
陳以勤當然是同意了,他就是支持隆慶的么。
說起來他還得感謝王言呢,若是沒有王言當靶子,老小子早被高拱踢出去了。當然高拱更要感謝,還是先前所說的,若是沒有王言,高拱這會兒墳頭草都三尺高了,可惜高拱不知道,也不懂感恩…
陳以勤同意與否不重要,所有人都知道,隆慶問的是王言。
于是王言很給面子的拱手:“內閣是陛下的內閣,我等都是陛下的臣子,自然全憑陛下做主。”
“那就這么定了。”隆慶疲憊的揮了揮手,“擬旨吧…”
于是很快的,新鮮的圣旨出爐,傳旨太監到皇城門口宣旨。
聽了圣旨的內容,知道高拱請辭回鄉了,外面的學子以及基層官吏都高呼陛下圣明,對著城里磕頭,而后就散去了。
但是這件事情的影響還沒完,王言還要擴大戰果么。斗倒了高拱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將讓高拱可以肆無忌憚的力量給打下去。目標也很明顯,就是北方的那些大戶。
哪怕北方大戶已經被處理過幾輪了,也仍舊有著不小的力量。而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不是王言直接處理的。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進行一場直接的,斬草除根的大清理。哪怕是先前王言又一次的來了一遍大清查,也沒能改變這一點。
畢竟事兒是下邊的人辦的么,雖然確實牽出了一些人,但也僅僅是應付事兒的。主要還是海瑞辦事兒,巡查的時候辦了不少人。
當然大清查也不是白查的,他們也都知道王言要動真格的了,不把藏起來的土地人口報上去,王言是真要大開殺戒了。所以第二次大清查是成功的,肯定還是有瞞報的,但是已經不重要了。
現在是正經種地,正經納稅,比投獻大戶要上繳的份子還要少。百姓不是傻子,消息也在流通,這些藏起來的土地、人口,隨著時間的流逝自然而然的也就都回來了…
但是中原大戶們不服啊,他們從地里賺到的少了,從區域的人口身上剝削的收入也少了,經商做買賣的收入也少了。王言近年還改了鹽,整了漕運,影響相當重大。
與之相對的,是一大批的工廠主資本家在大賺,是東南大戶經營海貿賺的盆滿缽滿,是薊遼地區的大戶拿下了草原、遼東的大部分收益。
中原大戶們眼看著卻插不進手,當然要反抗,要表示他們的不滿,要爭取他們的利益。于是自然而然的,就開始裹挾著他們能影響到的人,來針對王言。
這樣的人多了,大家一聯結,也就形成了一股大勢,一股名為‘倒王’的勢力也就向王言籠罩過來。
如此再加上王言近幾年不再隱藏,開始逐漸的攬權,哪怕是給錢再痛快,也終于還是讓隆慶有危機感了。隆慶環顧大明,情況簡直不要太好,沒了王言也能升平,也有錢花,那當然是要將王言踢開嘛…
但王言又不是等死的人,不可能束手就擒,不可調和的矛盾就這么出現了,大家便就開始互相研究起來。
目前來看,是王言先拔了頭籌。
高拱下去以后,王言對中原大戶揮起了屠刀。也不算屠刀,畢竟他用的是法律,都讓大戶們去給大明做貢獻了。
上上下下的一大堆的官員被牽連,人事調動頻繁且激烈。王言也不怕反噬,一口氣直接換了將近三分之一的官員。
開始的時候隆慶還是很激烈的反對的,但是之后王言手下的人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又開始用上了他們的人,那自然也就不反對了。
當然也不全是投靠了誰的,哪有那么多人可以投靠啊。更多的,其實還是貪不明白銀子,拍不明白馬屁,辦事兒也馬馬虎虎的人。
王言大量的提拔了這類人,給了他們施展的機會。對于想辦事兒,能辦事兒的人,他向來都是寬容的。
能辦事兒,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實用主義,代表有良心。這樣的人,其實是很容易認同王言的執政方略的。只是以前他們想投靠都沒門罷了。
現在王言給他們機會了,做的好就能上位,他自然也也就擴張了勢力…
至于說王言給政治斗爭開了一個不好的頭,鼓動人出來游行,以此來逼迫對手妥協的方式,那就無所謂了。
真以為把人鼓動起來游行那么容易呢,尤其是那些人都是學子和基層官吏。這些人都是王言的狂熱支持者,他們都在王言這里得到了好處。哪怕沒有好處的學子,他們所學也是王言的學說。
王言現在都混到內閣了,又怎么可能影響不了學問這一塊呢。官府考什么,下邊的學子們就要鉆研什么。很不巧,他這些年對選官的影響也在逐漸的加重…
哪怕排除了這些,他也不怕對手組織這些人游行來反對他。
還是那句話,他除了貪財好色沒有別的毛病,絕對是一心一意的為了大明更加偉大奮斗,在已經隨著又一次的針對中原大戶而招來的更加瘋狂的襲殺,使得王言被襲殺的次數突破了六十次的絕對忠誠的明證之下,沒有人可以否定他。
有人游行,他都敢直接單槍匹馬的出去,當著眾人的面跟反對他的人來一場大辯論。他光明正大,問心無愧…
“你真問心無愧么?”
文淵閣之中,面對張居正的發問,王言毫不猶豫的點頭:“我再說一遍,沒有人比我更忠誠于大明,我在用我的生命,全心全意的為大明而奮斗,甚至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六十六這個數字很不錯,是我最新被襲殺的次數。老張啊,你說說我有什么愧?”
“非要如此嗎?”
“老胡啊,你聽聽,這話說的多無恥啊。明明是你們針對我,不想讓我活,說的好像是我不依不饒一樣。你回來干什么的?不就是奔著弄死我來的?假惺惺的,好像你多正義一樣,忒沒勁。”
王言甩過去一本奏疏,“下邊有人參陳洪和馮保,這兩人有些不像話了,在外面買著大宅子,養著女人也就算了,還私自在外面杖殺了偷情的女人,這事兒可說不過去了。我大明還有沒有法律了?簡直無法無天!老張,你看這事兒該怎么處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