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蘭特也在暗自揣摩伊森的身份。
知道賽薇婭,又能在晨曦之冠大教堂出入自由,當這所有的線索湊到一起,引向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這個看起來不修邊幅的輕浮主教,真實身份是尤里烏斯的心腹,也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知道有關艾薇瑪格麗特與賽薇婭的秘密。
想到這里,達蘭特稍稍放下了戒心。
自教皇卡洛上位以來,生命神教與圣言教派之間的關系一直有些微妙,他們因為尤里烏斯的緣故,在卡洛發起第一次號召時就站在了卡洛一邊,但這段時間達蘭特卻一直都能感受到被卡洛真正擺在第二位的是通靈教派。
卡洛與靈母雅尤瑪之間更是存在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按理說雅尤瑪的年紀比卡洛大了好幾輪,兩人本不該傳出什么閑話來,但是在教廷這種地方誰又知道呢?
有人喜歡小男孩,也有人說出過“女人就像美酒,越老越醇香”的言論,倒是伊森這種公開與修女有染的反而屬于普通的正常人。
在這場會議開始前,達蘭特也聽說過一些小道消息,有人目擊到雅尤瑪在會議開始前曾私下造訪教堂,和卡洛一直待到了深夜,在那之后,雅尤瑪的雙目就被治愈了,而在接下來的會議上,她與卡洛之間對話的方式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這讓達蘭特不得不相信那些流言蜚語的真實性。
這對于圣言教派來說絕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卡洛需要他們的力量來對付帝國,可在那之后呢?
以卡洛令人捉摸不透的性格,沒人知道他在一切結束后又會做些什么。
這就是尤里烏斯與卡洛最大的不同,前者是一個目的明確的野心家,一個優秀的合作伙伴;而后者至少在達蘭特看來是一個喜怒無常的演說家,一個感性大于理性的人,他貿然挑起的戰爭在包括達蘭特在內的許多人看來,都是因為個人的情感,而想要一把火點燃整個世界。
達蘭特思緒萬千,自然忽略了那不易察覺的一絲電弧。
“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
伊森沒想到這里還有意外之喜,他沒想到看似鐵桶一塊的極西之地教派聯盟,實際上早已各懷鬼胎。
許多人都在會議上對卡洛提出了質疑,他們或出于從眾心理,或是遭到了卡洛的威脅,才不得不投身于這場令人始料未及的戰爭。
“尤里烏斯考慮到了政變失敗的可能,即便如此,也總有人需要替他完成未竟之事,不是么?”
這兩句話著實說到了達蘭特的心坎里,和卡洛相比,尤里烏斯要讓人踏實得多。
被尤里烏斯選中的人,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在他死后,我接受了圣歌隊以及圣言術的研究。”
伊森略作停頓,他很擅長謎語人的點到為止,“但你應該聽說了,侍神者那邊的情況并不好。”
“是法師塔出了事?”
達蘭特脫口問道,他多少也聽說了幾個月前法師塔內部的動蕩,原占星公會的會長意外身亡,一個叫做羅威娜的原通緝犯不但取代了她,成了法師塔的新一任領導者,還順勢成為了自第六紀以來第一個晉階圣者的魔術師。
在與尤里烏斯合作期間,達蘭特或多或少聽說過一些有關他的導師圖爾贊,以及侍神者組織存在的秘密。
那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能夠左右一個時代進程的存在。
尤里烏斯曾隱晦地向他提及過,侍神者的領袖其實就是詭計之神卡德拉本人。
“魔術師封鎖了法師塔的消息,我只打聽到在那之后,侍神者的風向變了。”
伊森說道,“你應該已經意識到了吧?侍神者們沒有投身這場戰爭。”
達蘭特的臉色越發凝重。
伊森的幾句話就讓事情朝著越來越糟糕的方向發展,這短短幾句對話幾乎印證了他內心深處一切糟糕的猜想,如果…
如果侍神者與帝國結盟呢?
那意味著正面戰場上會一下子多出來數名圣者級別的戰力。
一位圣者就能逆轉一場局部戰爭的勝負,這是所有人的共識。
在第一次會議上,卡洛讓他用艾薇瑪格麗特身上的秘密來穩住其他人,但卡洛卻從未向他提起過生命神教真正的底牌,達蘭特只知道在過去一年里,教廷一直都在極西之地各處開采圣骸,至于它們最終被用于什么途徑,取得了什么成果,他們一概不知。
其他教派的領袖則因為消息閉塞,不知道侍神者的存在,以及政變結束后帝國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因此還能保持盲目的樂觀。
他們壓根就不知道一旦戰爭爆發,他們將會在戰場上遭遇些什么。
這只能歸功于卡洛優秀的洗腦技術,就連那些教派領袖也和極西之地的普通民眾一樣,被他的演講能力給迷惑了。
伊森順勢問道,“我需要知道你具體有幾成把握。”
“既然你知道圣歌隊的存在就容易多了,你應該知道那些殺人機器是怎么出現的吧?以及…他們真正的作用。”
達蘭特觀察著伊森的反應,只有當伊森給予了正確的回答,他才能徹底放心。
因為這是只有他和尤里烏斯,還有其導師圖爾贊才知曉的秘密。
“降神儀式,他們作為‘神’的皮囊而存在,正因如此,必須通過某種手段剔除他們的思維,好讓他們完完全全地接受‘神’的降臨。”
伊森的回答讓達蘭特長舒了一口氣,他已徹底相信了伊森就是尤里烏斯挑選出的親信。
在帝都教廷本部的許多人眼里,圣歌隊表面上看起來是由尤里烏斯培養的殺戮機器,他們根本不了解圣言術真正的意義。
“艾薇瑪格麗特是最完美的‘皮囊’,有關圣歌隊的全部計劃,也都是因她而開始的。”
在尤里烏斯原本的計劃中,艾薇瑪格麗特最終會回到帝國,當他完成了最終的降神儀式后,她將成為圣歌隊真正的管理者。
雖然心里早有準備,但是當達蘭特親口確認了這件事時,伊森的內心依舊復雜萬分。
這解釋了艾薇與瑪麗完全一致的長相。
正是這些人的存在,讓艾薇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已經成為了一具被思想操控著的傀儡。
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哪些是尤里烏斯的操控,哪些又是她自由意志的選擇?
昨夜在扮演神父的活動進行到一半時,伊森接到了艾薇的電話。
她在電話中提到了自己在家中的遭遇,她從鏡中看見了母親的鬼魂,她為此在帝都圖書館里查閱了大量書籍,卻只得出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靈異事件”。
她的母親遭到了火化,還由神父念誦了悼詞,這就斷絕了靈魂轉化為鬼魂的可能。
也正因如此,伊森在羊皮紙上留下了對于卡洛的辱罵,打定了主意在天亮時潛入晨曦之冠大教堂。
賽薇婭和達蘭特的名字都是他從艾薇那里知曉的。
她的父親提到當他們逃離家族的那段時間,曾在齒輪城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直到一位圣言教派縛心者的出現,讓賽薇婭產生了前往極西之地生活的想法。
救贖之地,就在西方。
他們最終將在極西之地得到安寧與救贖,也將真正斬斷孩子注定要背負的瑪格麗特血脈的命運。
“命運,令人著迷,令人渴求,卻又永遠捉摸不透。”
隨著伊森提出的話題,達蘭特的思緒也回到了許多年之前。
他在齒輪城公會的宴會上見到了賽薇婭,按照他與卡洛的約定,他需要利用一個月的時間,讓賽薇婭相信命運在極西之地給予她和即將出生的孩子進行了最好的安排。
“瑪格麗特家族掌控著古代科技的鑰匙,因為黃金艦隊的存在,王室一定會將他們牢牢地掌握于自己之手。”
達蘭特訴說著有關瑪格麗特家族的命運,他也曾對賽薇婭說出過相同的話語,“歷代瑪格麗特家族的家主都會誕下一名男嬰和女嬰,女嬰將會作為政治婚姻的籌碼嫁給王室,男嬰則會作為留在家中,從小作為家族未來的繼承者而培養。”
但,命運在這一代發生了偏移。
因為瑪格麗特家族未來的繼承者愛上了一個身份與血統皆不純正的野女人。
王室和家族都擔心純凈的遠古血脈發生改變,更擔心即將誕下的女嬰繼承來自母親卑賤的因子。
“亨利六世仍決定遵循古老的傳統,卻也與瑪格麗特家族達成了一個約定——在女嬰出生后,她將離開自己的父母,被送到教廷去,屆時生命神教的高階牧師們將對她施加一個咒語,用于剔除她那與生俱來的不良因子,同時,在女嬰成長的過程中,她的母親不得再與她相見。”
說到此處,達蘭特略作停頓,臉上浮現出諷刺的笑意,“一切都是為了帝國千百年來的傳統,以及血統的純正性。”
無論出于何種原因和角度,王室與瑪格麗特家族都達成了這份約定,就連如今的瑪格麗特王后也沒有提出過異議。
于是,這讓他的工作變得簡單了許多。
達蘭特完全不需要再編織一個多么真實的謊言,他只需要將王室與瑪格麗特家族達成的約定“偶然間”透露給賽薇婭,順勢讓她理解圣言術的本質,以及將要發生在那即將出生女嬰身上的事。
“圣言術會剔除女嬰不良的因子,但也會帶走一些額外的東西,比如說她對于情緒的感知力,不會有快樂,亦沒有悲痛與絕望,當這一切完成之后,她將會如同一個木頭人一般度過余生。”
而達蘭特知道,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母親在聽到了孩子如此的命運后,還會甘愿把她交回給瑪格麗特家族和王室。
“所以,你成為了這個計劃的主導者。”
伊森說道。
“你真是高看我了,我和你一樣都不過是尤里烏斯計劃中的一枚棋子,甚至…或許就連他也一樣。”
在尤里烏斯身后還有他的導師,以及…詭計之神。
對于一個正位神而言,這世間萬物也許都是祂手中的棋子。
“在這個計劃中還有許多我沒有提及的細節,比如王室與瑪格麗特家族達成的約定,就是在尤里烏斯的見證下完成的。”
“這不正是命運真正令人著迷的地方么?那叛逆的繼承者做出了最勇敢的決定,與心愛之人逃離了帝都,來到了邊境城市生活,那時的他一定認為自己擺脫了命運的操縱,得到了自由的人生。”
說到此處,達蘭特話鋒一轉,“可是,在那之前呢?”
“當他在宴會上與賽薇婭邂逅,當他們在月色下互訴情意,這之中又有哪些是他自由意志的選擇,又有哪些是‘命運’的安排呢?”
“是‘命運’選擇了賽薇婭。”
伊森了解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一切,“如果要將艾薇變成最完美的皮囊,她的父母至關重要,這是圣言術與‘轉生’的融合。”
“命運”的齒輪早在艾薇出生之前就開始了轉動。
聞言,達蘭特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個由尤里烏斯挑選出的人雖然看起來很年輕,但絕對不傻,一下子就看出了其中的奧秘。
這讓他對于伊森這個年輕人產生了強烈的興趣,畢竟這是他和伊森第一次見面,尤里烏斯還活著的時候從未向他引薦過這個年輕人。
“年輕人,告訴我你的名字。”
“伊森。”
伊森,伊森…
達蘭特默念著這個名字,下一刻,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你——!”
“多謝,達蘭特先生。”
達蘭特所有想要念誦的咒語卡在了嗓子眼,他渙散的視線看著伊森起身,緩緩走至他的身邊,抬起的手掌遮擋了他的視線。
他閉上了眼睛,意識也隨即遁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達蘭特幾乎沒有感受到任何疼痛,甚至也沒覺察到生命流逝的過程,一切都轉瞬即逝。
致命傷位于心臟。
被風元素貫穿,細胞仿佛都未能覺察到已被切斷的事實。
當正午的陽光傾灑在晨曦之冠大教堂時,一則震驚所有人的消息在各個教派間不脛而走。
——達蘭特遇害了。
有人在教廷的本部,在生命女神的見證下,在任何人覺察到端倪之前,殺害了這世上最偉大的縛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