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任何邪惡在我的面前都無所遁形…咿呀呀,你干什么,干什么!”
當伊森走進懺悔室的時候,小暗正囂張地站在椅子上哈哈大笑。
他一把捏住小暗的后頸,把她從椅子上提溜了起來,前一秒還得意洋洋的黑貓頓時眼神都清澈了,前爪縮到了胸前,尾巴也夾了起來。
“你干嘛呀!我不是聽了你的,只是說了他最近幾個月的罪孽么?”
伊森的眼前一片黑暗,他終究還是百密一疏,在向小暗解釋“懺悔”含義時唯獨沒有仔細向她詮釋主體和客體之間的差異,至于這壞貓究竟是不小心曲解了他的意思,還是故意歪曲了他的解釋,就只有小暗自己心里知道了。
“懺悔的意思是讓你向神父袒露你所犯下的過錯,而不是讓你細數神父的過錯。”
頭疼的同時,伊森也不得不承認從某種程度上小暗說的沒錯,她的讀心能力倒是天生當神父的料,她只進來不到五分鐘,就把剛才落荒而逃的神父究竟禍害過幾個小男孩的事給調查清楚了。
“可是我覺得他比我的罪孽深重多了,憑什么我要向他袒露我的過錯?”
小暗被提提溜著后脖頸,身體僵直,眼神清澈,可嘴巴上卻一點都不服軟。
在進入懺悔室的這短短幾分鐘,小暗頓悟了。
她領略到了世界的廣闊,以前她自詡罪惡大王的行為放在極西之地究竟是多么的不自量力——要知道方才坐在懺悔室另一端的神父放在生命神教里也只能算中層里的邊緣人物,她很難想象到如今的卡洛究竟犯下過怎樣滔天的罪行才能服眾。
小暗的質問讓伊森一時語塞。
對于涉世未深的小暗來說,他很難向她解釋這些問題的復雜性,因為她對于“邪惡”的定義,似乎還停留在路過時絆別人一跤這種止步于惡作劇級別的小事,若是這一跤蹦飛了那個倒霉鬼的兩顆門牙,那這就是此事絕不饒恕之罪惡了。
而且吧,從理論上來講,神父應當是被人們信賴的,品德高尚的,能夠讓人對其敞開心扉的高潔之人,但絕大多數時候,教義是教義,理論是理論,實際是實際,這三者切不可混為一談。
這就是為什么方才落荒而逃的男人利用神父的身份在幾個月的時間里禍害了那么多小男孩,還能堂而皇之地坐在懺悔室里為圣都的人們指點迷津的原因。
見伊森陷入了沉默,小暗也消停了一會兒。
手中的黑貓停止了掙扎,她仔細琢磨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是說人們出臺了許多規矩,但根本沒有人遵守?”
比如生命神教的教義里就規定了神父必須潔身自好,日落后應當面朝女神像反思自己的不足與過錯。
更不可能將魔爪伸向純潔無知的孩子。
這讓小暗更加困惑,她不禁要問,“那這些規矩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
倘若不窺探伊森的思維,她差點要以為生命神教的選舉標準是看誰禍害過更多的小男孩了。
“你看看你!”
伊森沒好氣地把小暗放回到凳子上。
凈問些沒法回答的問題!
伊森也沒法解釋為什么一個被小暗細數了諸多罪惡的人,還能在大半夜用一副問心無愧的態度待在懺悔室里為懺悔者們指點人生,而更詭異的是他竟完全不覺得這種事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了。
反而如果突然出現了某個嚴格遵循教廷規矩的信徒,真的能做到每日三省吾身,對他來說才會是一則新聞,甚至在看到這個新聞之后,他都得尋思一下這人是不是真的如新聞描述的那樣正直了。
小暗單純的直言直語,讓能言善辯的伊森罕見的在談話中落入了下風,于是他只能改變策略,“我現在說的是你的問題!”
“我有什么問題?”
黑貓梗著脖子,她這個幾個月可規矩著,連惡作劇的機會都沒撈上過幾個。
“你把神父給嚇跑了。”
等輪到他們幾個的時候,身后又排起了一條長龍,懺悔室外邊還有許多人都在等待神父為他們指點迷津,這個“項目”已經成為了圣都許多居民的精神寄托,凜冬所描述的娛樂方式,更像是某種苦中作樂式的精神解脫之道。
“跑、跑就跑了,大不了我到對面去!”
小暗覺得這神父的活壓根就沒什么技術含量,就和畫大餅和洗腦沒什么區別,不論懺悔者說些什么,她都只需要向對方重復“正位神必將回歸”、“救贖之日終將到來”、“美好的明天在明天等著我們”之類的話。
如果遇到了一些刁鉆的問題,還有一張萬能的“家人牌”。
想想你的家人,你的孩子,就算你被派往前線充當炮灰,也是為了你的家人能得到救贖。
不就是這點東西么?誰不是似的。
那神父翻來覆去和她繞了半天圈子,她早就學會了。
更何況她聲音可比那個神父好聽多了,還從來都沒禍害過小孩子。
“機會難得,你難道不想去對面體驗一下當神父的感覺么?”
凜冬不知什么時候進了屋,循循善誘。
這下子伊森明白了,他被凜冬做局了。
從提出娛樂方式,再到讓小暗排在第一個打頭陣,都是為了現在的這一刻,她微笑著說道,“你不覺得這是了解極西之地的好機會么?那些人肯定不會接受一個小姑娘來聆聽他們的心聲,倒是你,你很有神父的氣場。”
如果將懺悔的過程視作心理疏導,那么伊森絕對是最頂級的心理按摩師。
他曾作為主治醫師,為安波利斯、巴扎托斯、凱薩洛斯這樣的重癥患者解決過心理問題。
而且若是遇到了特別刁鉆的患者,伊森還能在必要時通過物理層面的手段,來消滅…消除患者的病癥。
“說吧,艾薇向你許諾了什么好處?”
伊森問道。
這懺悔可不是白聽的,在極西之地這樣的地方,你和這里的居民接觸越多,卡洛的了解越深,就越容易萌生出“讓我們一把火燒了”這樣的念頭。
這與艾薇希望卡洛在某天醒來時死于壁爐爆炸的愿望不謀而合。
凜冬只是調皮地沖著他笑了笑,搖身一變又變成了白色的貓咪,爬上了他的肩頭。
伊森長嘆一聲,去了隔壁。
在神父落荒而逃十分鐘后,懺悔室重新開放,并且還在門口立起了一張告示牌。
前一位神父拉肚子了,現在由老森緊急頂班。
排隊的人們非但沒有質疑,還紛紛對逃走的神父表達了理解之情,畢竟神父也是人,又要徹夜工作,偶爾鬧一下肚子也實屬正常。
伊森驚嘆于圣都居民的整體素質。
他本以為迎接自己的將會是一場千奇百怪的審判大會,但隨著人來人往,他發現幾乎每一個人走進這間屋子的懺悔者都只向他懺悔了一件事——他們的信念不夠堅定,竟然因為即將爆發的戰爭,對于卡洛向他們許諾的救贖之日產生了動搖。
并且在進屋之前,他們就已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的問題,還向他檢舉了另一批信仰不夠堅定的圣都居民,那其中還包括了他們的朋友、親人,此時此刻,在這非常時期,任何一句不滿和抱怨都是信仰不夠純粹的體現。
他們還相信那些流言都來源于邪神的蠱惑,竟讓他們開始質疑救贖是否真的到來。
不過在伊森看來,那些“信仰不純粹之人”提出的實際上都是很正當的懷疑。
有人質疑了發動戰爭是否妥當。
也有人質疑了突然的大規模征兵是否有為人道?在這場聲勢浩大的征兵中,許多家庭都失去了頂梁柱,不少人家里已經窮到揭不開鍋的地步,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真的能忍饑挨餓到救贖之日降臨的那一天么?
還有“救世貢獻點”的合理性。
按照如今貢獻點的獲取方式,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即使他們變賣了所有家產,即使他們不眠不休地工作,也趕不上貴族們隨手的捐款,而在卡洛所宣言著的救贖日中,只有極少數人才能挺過在那之前的黑暗。
當然,這些合情合理的質疑一律被打成了邪神的蠱惑,凡提出異議者,必定受到了邪神的腐蝕。
伊森逐漸有些佩服起方才那位落荒而逃的神父了。
這絕對是一個令人如坐針氈的活,因為每一個懺悔者的到來,幾乎都是對于他的一次靈魂拷問。
只有天賦異稟的厚臉皮,才能在聽到人們的懺悔之后,勸說他們繼續相信,同時把所有理性質疑的聲音都歸為異端。
伊森覺得自己在厚臉皮的能力上,他比起前一位神父有所欠缺。
他不得不感慨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倘若這是一場針尖對麥芒的辯論賽,他很有可能已經被完爆了,然而懺悔者們的堅定超乎他的想象,哪怕他只是在顧左右耳而言他,懺悔者們也能自發地思索出一套能夠用于說服他們自己的理論。
不知不覺,懺悔室外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正當伊森決定結束這一整天的工作時,懺悔室的另一端傳來了一個不同的聲音。
“你知道在圣都,偽裝神職人員將會受到怎樣的懲罰么?”
那聲音聽起來很平淡,卻又威嚴感十足。
懺悔室外排著的隊伍不知不覺地散了,突如其來的教廷執法者打破了黎明前的寧靜,他們驅散了排隊的人群,將整個懺悔室重重包圍。
“應該是死罪吧?”
“在那之前,他們還會受到最嚴厲的審訊,在向女神懺悔了全部的罪行后,被綁上火刑架,處以火刑。”
說話者停頓片刻,“不過請不要誤會,這個儀式并不是為了殺死罪人而存在的,那是為了凈化他們污穢的靈魂,這是女神對于他們最后的仁慈。”
懺悔室外,前半夜溜走的神父正對著懺悔室里面指指點點,很顯然執法隊就是被他給叫來的。
執法隊消耗的時間要比伊森想象中長了太多,他只能懷疑要么是他們工作效率極其低下,要么就是和神父一樣拉了肚子,在廁所前面排了一整夜的隊。
“不過比起這些,我倒是更好奇你這個人,‘老森’神父,這應該不是你的名字。”
“這是藝名。”
伊森說道。
老森的稱呼不但朗朗上口,還能消除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比方說在極西之地,“伊森”這個名字已經和邪神牢牢地綁定在了一起。
“為什么你還沒有離開?”
這也是每一個執法隊成員的疑問。
在原本的神父離開后,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接替了他的工作,還在懺悔室里一坐就到了大早上。
除了找死,他們無法理解這個人留下的動機。
對面的人補充道,“你有足夠的時間在我們到來前離開。”
自征兵開始后,執法隊懲治過許多“被邪神蠱惑”的居民,從某種程度上他們理解那些人的信念不再堅定的原因,也能預知到他們的行為,唯獨對于伊森這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怪人,他們拿不定主意。
“因為生命女神不會拋棄祂的子民。”
伊森說道,“神父離開了,但這里還有許多需要他的人民,我尋思著我必須得做些什么。”
“只是這樣?”
懺悔室的另一頭傳來了詫異的聲音。
“難道不是么?”
“你說的沒錯,不過這樣的人越來越少見了。”
之后,兩人之間的談話便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另一端的人不再言語,仿佛是在仔細思索著什么,大約幾分鐘后,她終于開口說道,“看起來你今天比較走運,走吧,不過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當然。”
伊森說道,“不過根據人們提出的意見,我得出了一些結論,我把它放在這里,如果你們需要的話,可以把它作為反饋遞交給教皇閣下。”
伊森留下了一張羊皮紙。
在他離開懺悔室許久,對面留著黑色齊耳短發的女子才走了出來,她皺眉走進懺悔室里,拿起了桌上的紙條。
上面寫滿了人們對于教廷的合理質疑。
她緊緊攥著手上的羊皮紙,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又是一個自作聰明的蠢材。
難道他真的以為教廷沒有聽到過這些質疑么?
難道他真的以為自己寫下這些能改變什么嗎?
盡是些陳詞濫調,根本沒有一點新意——
下一刻,她的思緒戛然而止。
當她將羊皮紙反倒背面時,那唯一的一行字跡進入了她的視線:
“教皇卡洛真是一坨屎。”
他似乎從所有的質疑中得出了那個最淺顯的結論。
這個結論絕對新穎,至少自從卡洛上位以來,從來沒有人敢這么說過,也沒人敢這么寫過。
女人的臉瞬間紅到了脖子根,她的手一用力便將羊皮紙揉成了團。
她一個箭步沖出懺悔室,扯著嗓子沖著手下們喊道,“人呢?”
“走、走了!”
她的眼睛從來沒瞪得這么大過。
其他人她不知道,但這個“老森”絕對是個反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