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的主動請纓讓凜冬有些意外,畢竟在她的認知里伊森是一個低調內斂的人,很少主動把自己和“最強”之類的描述掛鉤。
而這一次,雖然他說的很可能是事實,但卻也向凱恩表述了他是比麥卡德林更偉大的元素塑能師。
元素鑄造則又是伊森創造出的新名詞。
在此之前,從沒有任何一位工匠能把元素魔法與鍛造結合在一起,通過元素制圖將元素魔法寫進蓄能羊皮紙里儲存,就已經是這個世界元素魔法工藝的極限了。
但實際上,早在幾個月前,伊森就完成過相應的嘗試。
電磁弩就是這一理論的成果,在那之后更是出現了威力堪比圣劍的“誓約與勝利之劍”。
隨著伊森的開口,青發少女便做好了準備。
她挽起額間的劉海,不知從哪拿出一個小錘子,儼然一副鍛造師的打扮。
這在凱恩眼里則是另一番景象。
他看見斷裂的戰爭之矛在某種力量的加持下騰空升起,懸浮在了半空,從它的朝向隱約看出似乎有一個他們看不見的存在把斷矛扛在了肩上。
這里是亞人軍隊指揮中心,本就設置了武器庫和鍛造室。
負責看管鍛造室的是一個蜥蜴人,在得知了伊森的來意后,欣然將房間讓了出來。
自從戰爭陷入被動,部隊士氣低迷之后,作為鐵匠的蜥蜴人工作反而清閑了下來,存放著的大量庫存得不到使用,也沒有任何額外的戰役需要應對。
“你們去戰爭領主那里看看,為什么麥卡德林會來這里。”
伊森說道。
這顯然不符合戰爭的歷史,也絕不是凱薩洛斯樂于見到的結果。
麥卡德林作為這個世界的“大反派”,他唯一的命運就是等待被參加勇氣試煉的候選者們干掉,他不需要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更不需要如此強大的行動力。
很顯然,戰爭領主也是這么認為的。
當亞人們匯報麥卡德林來訪時,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確認了來的是那個可惡的人類元素塑能師,而不是某個同名亞人。
它甚至懷疑這也是麥卡德林的又一個陰謀。
制造了一個人形炸彈,只為了把戰略指揮中心炸上天。
但是作為這場戰爭的指揮官,它必須安排這場會面,為了確定麥卡德林的意圖,它還特地叫來了凱恩和凜冬作為參謀。
麥卡德林又一次見到了凜冬。
他愣了好半晌,不知為何心里突然產生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這位白發紅瞳的魔女仿佛無處不在,而且從她的氣質和眼神來看,眼前的凜冬并不是他之前在湖畔垂釣時遇到的“冒牌貨”。
“麥卡德林,你竟敢闖進這里。”
戰爭領主打斷了他的思緒,它語氣不善,似乎又帶著些許的興奮。
因為它注意到了,出現在它面前的就是麥卡德林本人。
盡管暫時還無法確定這個人類的腦子抽了什么風,但他確實做出了一個愚蠢的決定。
失去了魔網的庇護,想要殺死一個人類元素塑能師絕對算不上什么難事。
亞人軍官們早已心領神會,備好了武器埋伏在指揮室之外,只等戰爭領主一聲令下,他們便要沖進來將這位人類的領袖亂刀砍死。
“我說過,我是來談判的。”
麥卡德林再度表明自己的來意,“在那之前,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你為何要加入這場戰爭?”
聞言,戰爭領主幾乎確認了。
麥卡德林一定是瘋了,才會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指揮室外的刀斧手們也面面相覷。
當一位公認的智者表現得像個二傻子一樣,就連他們也能看出事情必有蹊蹺。
盡管如此,戰爭領主還是回答了麥卡德林提出的問題,“別忘了,你們才是背叛者,背叛了神靈,還妄圖將他們逐出這個世界。”
這個回答擲地有聲,宛如審判者在宣讀囚徒的罪行,“而我,將以戰爭之父凱薩洛斯之名取下你的首級。”
意料之中的回答。
就和營地里的人們一樣,被事先預設好了立場,之后無論發生了什么,便都要按照既定的方向前進。
“在那之前呢?”
麥卡德林并沒有慷慨陳詞,甚至沒有對這場戰爭本身發表評價,他來到此地只是為了確認一個事實——是否只有他一個人覺察到了一個世界異常?
在營地時,辛西婭的回答令他失望。
當麥卡德林提出了這一理論時,辛西婭卻認為是他最近壓力太大,產生了不切實際的幻覺。
頭盔下的陰影產生了波動。
它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尖銳的問題。
而不等它開口,麥卡德林又把同樣的問題拋給了埋伏在外的刀斧手們,“你們呢?在那之前,你們又在做什么?”
“我們和族人們生活在月光林地。”
一個長著尖耳,看起來憨厚老實的亞人把腦袋探了進來,回答了問題。
“你真的去過那里么?”
麥卡德林的提問讓亞人陷入了沉思。
所有對于故鄉的回憶都停留在記憶之中,模糊而又遙遠,而他接下來的問題便將這虛無縹緲的“背景故事”戳得粉碎。
——“你和你的族人之間,在月光林地里發生過什么具體的事?”
陷入沉默的不止尖耳亞人,所有刀斧手都被這同樣的提問難住了。
但按理說,這根本算不上什么困難問題。
這實在太奇怪了。
他們明明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可一旦追溯其中細節,便想不起任何事。
就像是…
突然從一場夢中醒來,知曉自己要拿起武器,與人類決一死戰。
那些人類背叛了他們的神,是一群無恥之徒。
而這場戰爭正朝著對他們不利的局面發展著。
門外的沉默便是對麥卡德林最好的回答,看來“失憶癥”并不只出現在了人類身上,這絕不是探索魔網所帶來的后遺癥,事實上,也許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染上了這種病癥。
麥卡德林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著。
他覺得自己已經觸及到了這個世界的真相。
這個真相已然超越了戰爭本身。
凱恩和凜冬聆聽著麥卡德林的質問,心中不免驚訝,他們正在見證一個提線木偶擺脫控制的過程,并且,他似乎正試圖喚醒更多和他一樣的木偶。
只是他們一時間無從得知麥卡德林的故障是如何出現的。
這里是由凱薩洛斯創造的世界,這里的所誕生的每一個生靈都必須按照祂的想法而活,門外的亞人自然沒法答得上麥卡德林的問題。
因為,他們的背景故事并不重要。
無論亞人或是人類,都只是為了勇氣試煉而存在的陪襯,當他們的使命結束后,這里的一切都要被推翻重啟。
別說背景知識,就連許多“木偶”的姓名都沒有設定好。
麥卡德林的營地中存在著大量無名氏元素塑能師,他們甚至早已習慣了用“哎”、“哥們”這類的泛用稱呼指代彼此,只有那些給凱薩洛斯留下過深刻印象之人才配擁有姓名。
亞人也是如此。
直到現在,他們也不知道任何一個亞人的名字,他們只有職階上的劃分。
軍官,又或是普通士兵。
不難看出凱薩洛斯在創造這個世界之時并不在乎這些個體,他們的存在只是為了讓這里看起來更像一個真正的戰場。
凡是有戰爭爆發之處,就需要有人來填補戰場,需要有人流血死亡,如此才能體現戰爭的慘烈。
“那么你呢?凜冬小姐。”
麥卡德林視線最終落在凜冬身上。
這個世界的真相,便是由眼前的魔女帶來的,而現在他已經不打算再考慮凜冬作為一個人類為何會出現在敵人的大本營,看起來還在亞人之中有著極高的地位,在真相面前,陣營劃分早已不再重要。
“來參加試煉。”
這個回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試煉?”
“很簡單,按照規則,只要取下了你的項上人頭,就算勝利。”
凜冬說道,“參加試煉的一共有三個人,理論上來說,我們是競爭者的關系。”
“…伊森先生,也是其中的一位參與者?”
這解釋了一切。
包括兩人為何會“無念咒施法”,又為何似乎知道許多超越了這個世界的東西。
哪怕他向兩人提出了建立學院的想法,還向他們發出了邀請,他們也面色如常,仿佛早就知曉了歷史今后的走向。
“那么,在湖畔的時候你們為什么不動手?那應該是最好的機會。”
麥卡德林想起了湖畔的邂逅。
直到現在,他依舊無法估量兩人在元素塑能魔法上的造詣,那是連他都未曾觸及到的領域。
他絲毫不懷疑,伊森凜冬能在營地的元素塑能師們趕來之前,完成這場試煉。
“因為那太簡單,毫無挑戰性。”
一時間,房間里鴉雀無聲。
除掉麥卡德林幾乎窮盡了他們一切的辦法,然而凜冬卻是把這視作了毫無挑戰的試煉。
“這是凱薩洛斯設下的意志,不是我們的。”
所以,早在進入勇氣試煉之前,他們就已經擅自改變了試煉的內容。
“恭喜你,你已經很接近真相了。”凜冬說道,“對我們來說,這只是一個虛假的世界,而你,也不是麥卡德林。”
心中的猜測得到了印證,麥卡德林終于松開了攥緊的拳頭。
當冰片割傷了他手腕的那一刻,他就意識到了。
人類的血液本該是紅色的。
毫無疑問,真正的麥卡德林應該是一個人類,流淌在他體內的絕不該是某種漆黑的物質。
他凝視著戰爭領主,在那一身盔甲之下,涌動的只有深邃的黑暗。
倘若剝下了所有人的皮囊,他們恐怕都是如此。
“你還不明白么?這是一個虛假的世界,包括這場戰爭!”
麥卡德林提高了聲音。
讓這場戰爭繼續下去毫無意義,他們都是角斗場里的蛐蛐,勝利與失敗都沒有任何意義可言。
戰爭領主不為所動,門外的亞人們卻按捺不住了。
“你們說的是真的么?”
“能拿得出證據么?”
如果這些話只是從麥卡德林嘴里說出來的,他們自然會嗤之以鼻,認為這都是人類的另一個詭計,但凜冬在他們的心目中卻具有極高的可信度。
還有伊森。
那似乎是比戰爭領主更值得信任之人。
只是,這個真相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他們所經歷的一切,所有的戰斗與掙扎,還有遵循的信條都是虛假的?
亞人的質問聲隨著麥卡德林抬起右臂的行動消失了,他們分明看見這個人類當著所有人的面拿出了一個匕首,讓鋒利的刀刃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流淌出的并非血液,而是某種漆黑的物質。
從傷口暴露出的也并非人體組織。
“這又能說明什么?”
“說明我和你們并沒有什么不同。”
聞言,回過神來的尖耳亞人也取出匕首,效仿了麥卡德林的行動。
傷口很深,卻沒有太多實質的疼痛感,如陰影一般的黑色物質涌動著,存在于皮囊之下的部分看起來與麥卡德林似乎并沒有太大的區別。
“這場戰爭的輸贏沒有任何意義。”
凜冬順勢開始補刀,主動承擔起了動搖軍心第一人的角色,“我們出現在這里,就說明了一件事。”
她再度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這個人類對于凱薩洛斯沒有一丁點尊重,甚至感直呼戰爭之父的名諱。
“凱薩洛斯早就失敗了,被人類封印到了另一個位面,即使你們贏下了這場戰爭也沒法改變既定的歷史,更沒法打破封印,讓祂回到這個世界。”
就在剛才,她找到了有趣的事。
欣賞信仰從堅定到崩塌的過程似乎也格外美味。
“夠了!”
一個忍無可忍的聲音淹沒了所有討論。
指揮桌前身著盔甲的身影拍案而起,源源不斷的陰影正朝著他匯集而去。
涌動的暗影在他的身后凝聚成了黑色的羽翼,它伸手的剎那,一把漆黑的長劍破空而來。
幾乎同一時間,紅色閃電劃破了蒼穹,落日的余輝被烏云遮蔽,無數裂痕在墻上蔓延開來,整棟樓隨時都有崩塌之勢。
它知道任由這場談話繼續下去的結果。
戰爭之父不需要一群掙脫了絲線的木偶,幸好,它在這里,見證了正在發生的一切,還能及時懸崖勒馬。
“我以考官的身份宣布你們的失敗!”
它的聲音充滿了威嚴,與某種更高層級的存在重迭在了一起。
凱恩曾目睹過這樣的景象。
作為凱薩洛斯的造物,它們有著與巨神兵、高階惡魔同等的權能,它們便是為了戰爭而存在的。
事情并不總會按照他們所預期的方向發展,但這也在情理之中。
在失去了思維之后,凱薩洛斯需要有人來代替祂維系這個世界照常運行,而現在,那位“管理者”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它的身影飄向半空,聚集的烏云遮蔽了太陽,用包含怒火的眼神俯視著這些又一次背叛的人們。
背叛者只有一種下場。
它將黑劍指向凱恩與凜冬,漆黑的能量將整個空間籠罩。
“事情變得棘手了。”
凱恩做好了戰斗的準備,這一回與之前不同,他也被追加進了被審判的名單之中,更糟糕的是也許是離凱薩洛斯太近的緣故,這位戰爭領主要比之前的“老管家”強大得多。
這是計劃之外的戰斗,如果可以的話,他更傾向于用出其不意的方式發難。
但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來埋怨凜冬的唐突開怪了。
漆黑能量中蘊含著的毀滅力量。
在這熟悉的力量面前,亞人們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念頭。
他們都是凱薩洛斯的造物,戰爭領主擁有對他們生殺予奪的權力。
神的造物,又怎么可能反抗得了他們的神呢?
麥卡德林施加的土元素屏障頃刻間被撕扯得粉碎,他是第一個擺脫了命運的木偶,也理應成為了戰爭領主頭號肅清的對象。
那道漆黑的身影已經快到了肉眼難以分辨的程度,而麥卡德林的視線也沒有再迫近的身影身上多做停留。
他從魔網中領悟了傳送魔法的奧秘。
這能幫助凜冬和凱恩暫時離開這里,但在憤怒的戰爭領主面前,傳送領域無法維持太長時間,也很難帶全部人離開。
也許,他今天就要葬身于此。
但麥卡德林并不后悔。
他雙目一凝,手中的黑檀木法杖撞擊地面,揮向他的黑劍被突然擴張的法陣移向了別處,在這種級別的戰斗中,一秒的偏差便足以決定許多事。
“進去。”
麥卡德林大喝一聲,“去營地,告訴他們——!”
吶喊戛然而止。
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只覺得思維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前所未有的寒冷將他籠罩,他分明看見肆虐的黑色閃電停滯在了半空,以極為詭異的方式被凍結在了冰層之中。
后知后覺的亞人們終于觀測到了大樓外的變化。
漆黑的屏障不知何時已被白色的冰層所取代,圓形弧頂籠罩了一起。
隨之而來的是“咚”的一聲悶響。
那是重物落地的響動。
他們看見勢不可擋的戰爭領主摔落在地上,那一身由凱薩洛斯親造了盔甲亦被寒冰所覆蓋,頭盔下的陰影不再涌動。
凱恩怔了怔。
這一次,就連他也沒覺察到凜冬是何時動手的。
和第一次見面時相比,凜冬的領域魔法得到了質的飛躍。
這已然不是“圣者”所能衡量的魔法。
被凍結的戰爭領主沿著地面一路滑落到她的面前,她的眼中毫無憐憫,高高地抬起右腳,瞄準了頭盔下隨時要被熄滅的暗影。
然而下一刻,凜冬忽然一愣。
聚集的冰元素眨眼間便消退得無影無蹤,冰封穹頂傳來了破碎的聲音,碎裂的冰片如冰雹砸向地面。
她臉色蒼白,一副脫力的模樣。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凱恩的大腦宕機了好半晌。
這是魔力反噬?
抑或是她的領域魔法太過強大,觸發了凱薩洛斯留下的某種防御機制?
凱恩不喜歡這種未知的感覺,他根本覺察不到凜冬的魔法是何時被破解了,而她蒼白的臉色正表現出她正在承受著魔力反噬的痛楚。
緊接著,凱恩聽見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我感應到了元素聚集,出什么事了?”
關切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一個背著矛的青年從人群里擠了出來,緊接著,凱恩見證了極為詭異的一幕——他發現凜冬似乎早就感知到了青年的到來,在他現身前就“跌跌撞撞”地移向門口,時機之精準令人驚嘆,正好在青年擠出人群時,“虛弱”得倒在了對方懷里。
凱恩本想說些什么,卻覺察到更加不同尋常的地方。
凜冬那原本蒼白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一絲微笑。
她把臉埋進了青年胸膛,這一抹笑容自然不可能被對方察覺到。
那是詭計得逞的笑容,讓凱恩一時間把想說的話忘得一干二凈。
原本被凍結的戰爭領主自然不會放過眼前的空擋,它也不打算留給凜冬喘息的功夫,盡管他也不知道凜冬因何而遭到反噬,但現在不是思考太多的時候。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凜冬正背對著它。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一擊的恐怖,也感受到了它視死如歸的決心。
他們聽見了空間破碎的聲音。
這里的一切已無法承受住黑劍所帶來的重壓。
只見青年揮出了一矛,筆直地戳進了戰爭領主的胸膛。
這一矛看起來平平無奇,就像是初學者的一次練習。
然而那個飛馳的身影卻停了下來。
它的胸口出現了一個窟窿,無比安詳地躺在了地板上。
盔甲之下的黑色能量如被撲滅的火焰,青年抽出矛,滿臉的疑惑。
“它是怎么回事?”
伊森向呆若木雞的圍觀群眾提出了疑問,他一來就看見了暴起的戰爭領主襲擊凜冬,因此才本著以和為貴的精神制止了對方。
好消息是,經過他的勸阻,戰爭領主安靜了下來。
壞消息是,它好像不怎么動彈了。
而他必須強調一個事實。
他只是拔出了矛,是戰爭領主自己撞上來的。
大家都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