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卡德林希望伊森和凜冬留下,卻又沒有任何立場挽留二人。
歸根結底他們只是萍水相逢,在林間偶遇的釣魚愛好者,又恰好都是元素塑能師,他猜測這是命運安排的巧合,仿佛那些神話故事中命中注定的相遇。
而在手稿的問題上,他和老師有著不同的看法。
這絕不是在施以恩惠,而是給了這位釣友巨大的負擔。
麥卡德林親自送兩人離開營地,他站在林地間,一直目送兩人的背影消失在森林盡頭。
也許,他該去釣上一場魚。
這是他的興趣,或許也是命運安排相遇的方式,他的心中涌現出強烈的預感,覺得總會遇到一些好事。
他是個行動力極強的人,即使魚竿被老師沒收也無法阻擋他的步伐,他趁著老師與觀測者們談話的功夫,靜悄悄地離開了營地,只給在營地外圍巡邏的元素塑能師和獵人們留下一句話。
——“要是老師問起,就說我去查探敵情了。”
這個理由顯然站不住腳。
因為他從來都是用魔網觀察這個世界,整個觀測者的編織都是他建立的,里面的所有成員也都是由他親自挑選出來的,都是天生具有極強感知能力的佼佼者,他們的法術通常與閃電元素有關,這是自然界里最機警、靈敏的元素。
麥卡德林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那里還有一個沒有融化的冰屋,
湖畔空地上殘留著營火的痕跡,而麥卡在命運的指引之下,又一次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凜冬小姐?”
他幾乎脫口而出。
湖畔的女人與凜冬有著相同的面容,但給人的感覺卻又完全不同。
更重要的是,他親自目送二人離開,他們與湖畔截然相反的方向,此時伊森也不知所蹤,湖畔的“凜冬”靜靜地坐在椅子上,身側擺著一根吊桿,望著湖面出神。
麥卡覺得這釣竿只是擺設,“凜冬”面前聚集了太多魚,它們擠在了一起,仰著頭露出水面,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樣。
湖面不時濺起水花,水珠在落下的過程中變成了潔白的果實,被魚群們爭先恐后的吞了下去。
這也是某種他從未見過的元素魔法。
麥卡的呼喚引起了“凜冬”的注意,不過她看起來并不是很感興趣,目光只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移向了別處。
“凜冬”看起來是在沉思。
麥卡到了岸邊,把昨天釣魚時的石頭搬了過來,“伊森先生呢?”
“不知道。”
“凜冬”搖頭。
這平靜的語氣不禁讓麥卡產生了一個猜測,“你是凜冬小姐沒錯吧?”
兩人的氣質差距實在太過懸殊,雖然給人的第一印象都是冷冰冰的感覺,但他所見到的凜冬頗有些成為魔女的潛質,隱藏在那張極具欺騙性的外表之下,是一顆喜歡惡作劇和看樂子的內心。
然而這位“凜冬”,她似乎剔除了心中全部的雜念。
這感覺讓麥卡有些熟悉,讓他看見了騎士領主,和那些正經到不像是人類的存在。
他們親手扼殺了“人性”,用騎士領主的話來說,這會減少他們的牽掛,讓他們不會受到情緒的左右而做出錯誤的判斷,他的追隨者之間已經傳出了一些流言,認為他們所侍奉的是一位神靈,一位不亞于邪神的存在。
正位神。
麥卡在幾天前才聽說過追隨者們為騎士領主取的新名號,他是與邪神相同的存在,用“正位”與邪惡進行劃分,他還知道要是讓騎士領主聽到了這些議論,一定又會板起臉來斥責他們不要神話他。
他不是神,只是一個騎士。
他們的老朋友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我是。”
凜冬給出令他意料之外的答案。
麥卡本以為自己遇到了凜冬的姐姐妹妹,甚至是小姨,畢竟他這一路走來,也遇到過不少長相幾乎一模一樣的人。
可她卻以凜冬自居。
這打亂了麥卡的談話節奏,支支吾吾了片刻后,才問道,“你是來釣魚的么?”
問出來他就后悔了。
這問題愚蠢到就和走進營地的廚房,看見正在煎牛排的廚師,詢問他,“師傅,你是干什么工作的?”一樣。
“我在冥想。”
“冥想?”
“緬懷過去。”
凜冬凝視著湖面,水中正倒映著她精致而又美麗的臉龐。
三位候選者,作為舊神繼承者的祭典,也是她第一次直面舊神的時候。
這是她人生巨大的轉折點,故地重游,自然是要花些時間來緬懷的,同時,她也不禁有些羨慕“凜冬”,那簡直是一個活在蜜罐里的花朵,沒有經歷帝國的毀滅,沒有見證西大陸的分崩離析,哪怕到了舊神的領地,也非作為相互廝殺的競爭者,而是尊貴的客人。
更不必說…
身邊還有伊森作伴,晚上還在樹屋里抱在一起睡覺。
想到這里,凜冬便忍不住嘖了嘖舌。
她也曾在這里遇到過麥卡德林,千方百計地從他那里“騙”來有關魔網的手稿。
只是,她對待魔網的態度與伊森不同,倘若真正的麥卡德林知道了學院后來發生的事,知道了她用手稿里的知識做了些什么,一定會追悔莫及。
于是,凜冬的眼神中浮現出了一抹憐憫。
“伊森會對得起你的信任。”
“我知道。”
麥卡德林也是這么認為的,不過他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明白凜冬為什么要突然這么說,另一個讓他不明白的,是凜冬與魚群的關系,這些擁擠的魚群正在凜冬面前歡快地鬧騰著,他也不知道這些魚算不算已經被凜冬釣到了。
如果算的話,他再從這個湖里釣魚,豈不是和直接釣別人桶里的魚一樣?
說出去只會讓其他釣魚愛好者嘲笑,讓他一輩子在釣魚界抬不起頭來。
麥卡試探性地問道,“凜冬小姐,你和伊森先生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么?”
如果兩人的關系遇到困難,他覺得自己或許能為兩人指點迷津。
他看起來比兩人都要年長許多,也算有過不少經歷和見聞。
“沒有。”
凜冬搖頭。
她忽然轉過身來,微笑著。
她的笑容讓麥卡汗毛倒豎,前所未有的陰冷向他席卷而來,他覺察到了元素精靈的變化,還有冰元素的飛速聚集。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冰元素種類,而令他心悸的是,凜冬并沒有念咒施法。
她的一個念頭,就足以迎來一場暴風雪。
麥卡德林得出了結論,以至于他本能地做好了戰斗的準備,“你不是凜冬!”
也許這是某種高級障眼法,但他仍不知道對方偽裝成凜冬的意圖。
“那么,你也不是麥卡德林。”
凜冬卻沒有和他動手的意思,她留下了一些讓麥卡德林意義不明的話語,“木偶劇就要謝幕了,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了。”
當他想要追問時,卻發現凜冬已然不見了蹤影。
湖里的魚群失望的散去了,麥卡德林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著。
他忽然感受到了手腕處的刺痛,那里不知何時被劃開了一條傷口,直到凜冬離開多時他才感受到了刺痛。
也許是方才寒風拂面時,隨風而來的冰片割傷了他。
但在那一刻,時間靜止了,他的思維出現了短暫的停頓,他無從得知那空白的數秒時間里究竟發生過什么。
但麥卡看見了身體的變化。
從傷口中流淌出的,是黑色的血液。
他久久凝視著手腕處的傷口,不知為何,越看越覺得古怪。
人類的血液是黑色的,當他們死亡時,遺體便如殘破的木偶,他經歷過無數場戰爭,見證了太多戰友的死亡,早已對血和傷口習以為常。
可與此同時,他的腦海里又浮現出了另一種論調。
人類的血液是紅色的。
黑色,代表著邪神的造物。
一個尖銳的問題隨之而來。
——麥卡德林,你真的是人類么?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伊森滿載而歸,他在離開營地不久之后,就接到了戰爭領主的傳喚。
亞人們的消息很靈通,已經得知了他們在湖畔營地遭遇了麥卡德林,又去元素塑能師營地走了一圈之后,安然離開的壯舉,這讓他們又一次看見了勝利的曙光。
這次緊急作戰會議輪到伊森站在最前面的。
“騎士領主正在率領他的騎士團趕往西線,一旦這條通訊線路被切斷,四支主要的軍團就會陷入孤立無援的狀態。”
伊森熟練地指著桌上的作戰地圖,食指順勢劃過那個紅色的箭頭。
但實際上,他剛才說的都是廢話文學,只是把所有人都知道的消息用自己的話翻譯了一遍。
“沒關系,只要凱恩得到了戰爭之矛發起了進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領主,”
“凱恩他…”
“凱恩他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現在根本沒有人能聯系到他。”
有了前車之鑒,這一次亞人統領們說起話來謹小慎微,生怕一句話沒說對,就會為他招致之前大統領的下場。
近期軍隊人心渙散,不但丟了防線,連立下過赫赫戰功的大統領都被戰爭領主處決了。
他們手底下的士兵更是戰意全無,已經有不少人暗地里希望這場戰爭快點結束了。
甚至還出現了動搖軍心的言論。
稱人類聯軍不會殘殺俘虜,只要他們投降得夠快,死亡就追不上他們。
伊森注意到戰爭領主越來越不善的臉色,為了防止一場暴走的發生,他主動站出來打斷了施法,“我可以聯絡到他。”
他看見戰爭領主伸向頭盔的手微微顫抖,卻又因為他的這一句話而停了下來。
“伊森,我希望你們再帶來一些好消息。”
雖然情況解釋起來有些復雜,但他似乎同時成為了人類聯軍領袖與邪神聯軍領袖最信任的人。
當他回來時,戰爭領主整個人看起來都舒緩了許多。
亞人們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散會的第一時間,便迫不及待地圍了過來,連拖帶拽地把伊森帶去了隔壁會議室。
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他們希望有人來為他們指點迷津。
伊森就是那一盞明燈。
他們原本堅定不移地跟隨著戰爭領主的腳步,可如今各路戰線的戰況都說明了戰爭領主制定的作戰路線出現了錯誤,尤其是劃分四個軍團,開戰前豪言壯語要在幾個月的時間里清剿所有叛黨的戰略徹底破滅,還讓各個軍團陷入了孤立無援,只能被逐個擊破的境地。
尤其是在戰爭領主當著所有人的面處決了大統領時,所有亞人軍官都徹底對他失去了信心。
畢竟,戰爭領主只是凱薩洛斯的使徒,無法完全代表戰爭之父本尊。
亞人們相信,如果由戰爭之父本尊親自來領導這場戰爭,他們根本不會陷入如此被動的境地。
也許戰爭領主已經老眼昏花了,事實就是沒人知道他活了多久。
從最近兩場會議的結果來看,伊森和凱恩顯然才是真正能為他們帶來希望之人。
“伊森,這里沒別人,你是如何看待這場戰爭的?”
“這場戰爭很快就會結束。”
聞言,會議室里頓時鴉雀無聲。
盡管最近流言頻頻,但這句話從伊森嘴里說出來,殺傷力無疑要高得多。
“那,我們會勝利么?”
一個亞人有些不安地問道。
“從長遠的角度來看,是的。”
伊森覺得結束這場無意義的戰爭本身就是一場勝利,在接下來的時間,這個世界的文化、經濟、科技將迎來蓬勃的發展,亞人作為這個世界的原住民,自然也能享受到物質發展所帶來的便利,更何況,這場戰爭根本和文明領土無關,第一紀元以前國家的概念還沒有出現,這兩波人純粹是因為信仰的不同火拼了快一百年。
這場戰爭唯一的輸家是舊神,他們被人從這個世界中隔離了出去。
不過這在亞人們聽來則是另一番含義。
他們想到一定是凱恩帶回了戰爭之矛,改寫了這場戰爭的走向。
而且,他很快就會回來了。
軍官們的士氣在伊森的鼓舞下復蘇了,“伊森,你認為我們現在最該做些什么?”
“注意個人衛生吧。”
很顯然,風元素也一直捏著鼻子,不喜歡這種臭烘烘的氛圍,凜冬更是直接以肚子疼為由請假了。
一場改革迫在眉睫。
首先就要規定每人每天都要洗兩次澡,操練完洗一次,睡覺前洗一次。
還有要勤刷牙,那種說話時門牙上頂著大菜葉子或是肉沫的要著重處罰,罰他們刷牙三十次。
除此之外,最近沒有戰事,閑暇之余他們可以發揮種族特長,琢磨一些手工業、農業和制造業的知識。
這一番話讓亞人們面面相覷。
聽起來并不難,至少要比打仗簡單多了,而且也沒有什么危險性。
可最大的問題也在于此,這根本和打仗無關!
要是讓老眼昏花的戰爭領主看著他們不務正業,跑去耕田種地,非得把他們的皮給扒了。
“伊森,你確定嗎?”
“這個戰術理念,叫做備戰。”
伊森向這些史前亞人傳播了先進的戰略思想,“既然戰爭終將結束,你們會成為第一批為戰后世界進行準備的人。”
正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關鍵在于如何用正確的眼光來看待失敗。
這就好比你比賽一輪游了,但只要換一個角度,你就能成為最早備戰下一個賽季的領跑者。
“原來如此,我們應該備戰!”
亞人軍官們恍然大悟。
這一天,士氣低迷的亞人軍隊又一次煥發出了激情。
在先進的備戰思維指導下,每一個士兵都發現了自己與眾不同之處。
雖然他們在正面戰場上被打得節節敗退,最近更是連敵人的面都見不到就灰頭土臉的撤退了,但他們在養殖、耕種、裁縫等領域卻絕不會輸給任何人。
那些元素塑能師會種地嗎?
不會吧?
真是一群書呆子!
“你又對他們傳播了些什么?”
凜冬見證了亞人們的轉變,不禁向伊森提出了靈魂提問。
她最近已經找到規律了,每當有變革發生,首先要嚴查是不是伊森干的“好事”。
她下午就看見這一片熱鬧的景象。
種地的,縫衣服的,還有牽來一窩豬飼養起來的。
不知道的還意味著這是農家樂之鄉。
唯一讓她滿意的,是空氣質量得到了良好的改善,至少不是一出門就能聞到強烈的汗臭味了。
“其實從昨天開始,我就在考慮一件事。”
伊森撐著欄桿,在戰略指揮中心的二樓鳥瞰著操場上忙碌的景象,他還看見亞人們圍起籬笆,在來到這片土地這么久過后,第一次搞起了基建。
“老師,你說,我們贏下了勇氣試煉,離開了這里之后,這個世界會發生什么?”
“…大概是被推翻重來一次?”
“那這些人呢?”
“應該會被銷毀。”
凜冬俯視著有說有笑的亞人們,對于提線木偶來說,他們的表情未免有些太過豐富了,而在與麥卡德林的交流中,她意識到他們似乎還具備著獨立思考的能力。
會為自己的處境而感到擔憂,會對于未來而感到迷茫。
直到這個世界被毀滅重啟的那一刻,他們恐怕都不會知道,這只不過是凱薩洛斯用于排遣寂寞而操控的一場游戲。
“但是這一次,無論凱恩成功與否,這場‘游戲’都要結束了。”
伊森說道。
這個世界會徹底毀滅,抑或是…
以他們的方式繼續下去。
因此他認為用幻象來稱呼這些人并不貼切,他們途中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真實存在的,是由凱薩洛斯創造出的某種生命。
他們的思維并不會因為凱薩洛斯的消失而停止,除非從物理層面遭到銷毀。
所以,他對亞人們說起了戰爭之后的事。
如果這個世界將要一直維持下去,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會成為歷史的締造者,在這他所不熟悉的世界,用他們的方式創造出截然不同的歷史,也許,他們有朝一日都會察覺到自己的身份。
這一回,凜冬看得更仔細了一些。
她從沒有考慮過這些事,也從未對這個世界的任何人上心過。
這是凱薩洛斯的游戲,他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用于讓這場游戲繼續下去道具,所以她把這些人描述為幻象,只是用于增加視覺效果的素材。
因此,她也不會對打破幻象存在有什么負罪感。
因為這里的生命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是為了迎接死亡的。
而這就是伊森會做的事。
竟然從一群幻象之中篩選出了裁縫和農民。
不過…
這大概也是她喜歡陪伴在伊森身邊的原因。
她總是能看見這個世界朝著她所不知道的方向發展,即便是那些被預定“死亡”的文明也是如此。
對于帝國的未來,伊森就和冒牌卡德拉產生了不同見解。
正如伊森所說,在他們這一次離開后,這個世界就不會再重啟了。
她還看見了落日的余輝,為這個季節增添了些許的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在光的盡頭,一個熟悉的身影回到了這里。
他的臉被染黑,看起來像是某種未知的符文。
那個身影每朝他們邁出一步,命運也就離他們越來越近。
凱恩回來了。
只是,他看起來像是變了一個人。
眼神中流淌著復雜而又強烈的情感,伊森正等待著這位老朋友的歸來,此時此刻,就連他也無法斷言凱恩是否取得了成功。
凱恩正背著一柄折斷了的矛,似乎剛剛進行了一場天人交戰。
他甚至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許的悔恨。
凱薩洛斯,或是凱恩。
再過不久,他就該有答案了。
伊森等待著凱恩進門,沉重的腳步聲離他們越來越近,直到停在了他的身后。
命運在向他招手。
“老森。”
伴隨著落日,凱恩深吸一口氣。
這一刻,伊森看清了他臉上的黑暗。
那似乎又不是舊神的符文,純粹是被臟東西給染黑了。
凱恩悲從中來,見到伊森的剎那,終于情不自禁地道出了心中的積郁。
那是絕望的呼喊。
——“老森,我的矛爆了啊,老森!”
預料之外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強化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