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為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
黎卿跟隨著祖師于仙頂云闕,但數日來,祖師不教他術法,也未與他講經,反而讓他與那山頂寒潭對照。
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寒潭之下,那是一個面容清俊的男子,符合江南士族樣貌的溫婉弧線,加之近乎完美的道體,自然合真。
第一日,黎卿自認為是一個普通的道人而已,這是他初始的謙虛。
第二日,他敢說自己應該算是一個美道人了,至少,鬼母認證…
第三日,他的傲骨漸漸顯露,來往天南、嶺南、外海,即便是各宗真人、太一真傳,在這個年紀,黎卿并不認為他們比自己強。
機緣,心性,他哪一項差了 第四日…黎卿開始反省這些時日的遭遇,似乎當日的許多事情,有更簡單、更完美的解法。
一道道或剛烈、或毒辣、或陰險、或堂皇的算計緩緩涌上心頭。
可自家到底該是個什么人呢…
“始終沒有辦法下定論是嗎?”
尹祖手持一把量尺,自黎卿身后來去徘徊,拈著頷下三捋長須。
“你敏感,忍耐,遲疑,冷斷,外斂內矜,心性不定,你是個無常之人!”
這評價,可不像什么正面評價。
心性不定,那我還修什么道了?
黎卿撇了撇嘴:祖師,你又不是我,你能知道什么?
就是尹祖,也不是萬事都能看穿的,便是當日自家流落外海,他不也是失算了嗎?
見著小家伙盤坐在寒潭一側,還不服氣,尹祖抬起量尺,一擊便敲在黎卿背肩上。
“你少時早慧,習詩書禮易,入了士道規矩;你妄喜聊齋雜記,觀駢文,喜古賦,覽前朝詩詞而能共性,這才有了冥書鬼契的糾纏。”
“你以為的巧合,未必是巧合。”
尹祖從他入山之時,便看穿了這個童兒的本性一角。
人,從來都是矛盾并存的所在,效法天地愈發精深,矛盾自然就越多、越明顯。
天性無常之人,本身便是極有靈性之人!
“天地元氣的變化,向來難以捕捉,這是不可復刻的規律,練氣諸士只得苦苦記誦、行氣,作《萬炁變化圖》,作《周天太一律》…”
“唯有你,觀覽數遍,便可復刻元氣的流動,直至晉級紫府,也從未有過無法破除的壁壘。”
“你好學,好質疑,有容納心。你的氣性與周天萬氣一般,無常,不定。”
“這有好處,也有壞處。”
尹祖將黎卿的特殊之處,徹底點透。
“嗯!”
黎卿遍聽著尹祖的歷數,倒似是摸到了什么壁壘。
這種人,接受能力實在強,他能接受錯誤,且迅速的探尋前路!
容易入道,亦容易落入邪道…
洗耳還欲恭聽,這老祖君卻是止于此處,再不說了。
“老夫也不能全面的評價你,那只會誤導你自己判斷,該是如何,只有今后的你自己才能得出結論…”
尹祖之言,才剛剛勾起黎卿的興致,話鋒卻是又突然一轉,談回了修行上。
黎卿修行的時間之短,驚煞旁人,但也因此成為了五方仙門中最偏科的紫府道人!
天可憐見,基礎法術中,黎卿五行不擅,陰陽未修,奇門不通,唯有一道南明日曜火法、一道玄元氣。
劾召兵馬,紙猖之術亦只是半道出家。
余者,盡是南斗讖緯咒法與鬼道禁術…
若非那一身玄陰一炁的質量實在高絕,磅礴的元炁足以彌補了一切,黎卿比旁門道人強,但也強不到哪里去!
“道法體系,應當貼合自家心性,此消彼長,定性多變,你就走陰陽家的路子吧。”
“完整的《山鬼律》,來源于西蜀巴國的自然道法,你須得用心去學。”
“紙道猖兵,六丁六甲,六壬六乙…祭煉足甲子太歲之數的大猖吧!十二只,器量也太小了,談何猖道”
“你的那尊往生輿輦,心思不錯,但還有些欠缺,去尋陳槿領一尊上品法壇來,供奉于其中,借臨淵道韻,能大助益你煉猖的進度。”
“詛咒、殺咒、毒咒,不過都是些小咒,夠用也就行了,該多花些心思在根本的元氣變化上。”
尹祖知曉黎卿已經走出了自己的路,也未要求他轉修何道,兼修何法。
為他完善猖道,要立,就要立一壇足夠龐大的兵馬,甲子六十紙猖君,劾喚八百護道靈,也不嫌多。
天南一府三千里,得要讓九山妖靈、七水鬼怪,皆聞甲子猖君之名而喪膽。一紙敕令調動,百精諸鬼齊齊奉詔來,這才是真正的猖道!
《南斗延命經》中南斗化氣本就極為上品,要將天府玄元氣練的如指臂使,黎卿要做的更是須得精耕于元氣之變化。
變化,才是氣道根本,聚氣可成刃、吐氣當如劍、一氣推江平海…這是他在紫府境必須掌握的氣道變化!
至于黎卿鐘情的各種禳咒、劫咒、殺咒…
那一座冥府,位格權柄太高!
高到黎卿僅僅是初入紫府,就能讓陰神真人都險些飲恨在“長恨殺咒”之下。
休教它什么咒法什么神通,能護身的就是好神通!
于是一月觀法,二月修術,三月立壇,四月渡氣,五月覽經…
跟隨尹祖修行,每日晝間課業兩個時辰,每日夜中觀道經之理、辨道法之意,連續十月不曾停歇。
每遇上無法理解的道法,尹祖也不多言,抬手掐碎一枚法術玉簡,強行將那法術種子的塞入黎卿腦海中。
按祖師的話來講,叫你遍觀諸法,是叫你對諸法道意有個囫圇的了解,不是讓你去浪費時間去修行那無關緊要的東西。
沒有比法術種子更快速的略覽了,法術玉簡一掐,這道法術的基礎原意直接就是醍醐灌頂,簡單而干脆!
十個月修習,黎卿灌頂的法術種子就不下百道,這諸法若是要去藏經殿兌換,起碼得兩百萬道功。
真真算是對他那道途中缺失課業的極致惡補了!
人間火、石中火,二火熔煉日曜,還需得尋一尋觀中火法參考;
元氣變化,若有人指引,倒也有跡可循,至少聚氣成刃對黎卿來說,不算難…
黎卿以道法級的《山鬼律》重新為六丁六甲大猖開祀了一道完整的養、煉、晉升之儀軌。
紙猖為靈,重在三陰,每隔三旬,于午夜子時,奉王輦寶輿之里,香案法壇禳祀六丁六甲尊牌。
長明紙燈掛六角,取靈紙一札,以靈血浸透風干,折白鶴、紅蝶、紙人,作往生使者,溝通猖靈。
再奉上祭品,鬼道冥珠、眾生皮囊、魂精妖靈、嶺南魂絲、陰木寶材…皆無不可!
且將那甲猖、飛猖點靈。
甲猖入日游,一身紙甲好似龍鱗,巍然矗立,可擋千軍萬馬,一身銀甲尸皮刀槍不入,這是曾在練氣時便能與紫府道人角力的銀甲猖,往后,它也未必會比銀甲尸、金甲尸差!
銀甲大猖日游身,九尺猛將授道形;
虎目威儀氣凜凜,雙臂環鎧力千均。
六丁六甲十二猖中第二位日游大猖,若是細看,其每一道鱗甲之上,皆有道道鐘鼎箓文,三千鱗甲覆蓋,又號銀甲浮屠猖,推山搗江,力辟千軍,等閑皆不在話下。
飛猖證靈身,道軀修長聳立,瘴尸紙翼橫展三丈,時有道道黃紙片凋零而下,其前身為飛尸之相,崢嶸將顯。
五代當空黑月天,埋骨喪山無人斂;
怨成孽瘴不化骨,翅底抖落黃炙煙。
第三頭大猖,黎卿選的是這尊原先斗法中表現并不好的飛猖。
這是保留了真正飛尸本相的大猖,通體蒼白的猖軀,除了極高,似與常人無疑。
飛天入地無可阻,五丈之外能隔空攝人精魄,吞吐熏目硫磺煙,能凝結尸霾華蓋,煽動陰風,能做黑風災…
接下來是,無面猖!
無面紙猖負雙圖,左襟符圖“三元鼎烹”,這是古老時代的獻顱儀式,右襟符圖“六山篆”,此乃瀛海陰府中拓印所得。
兩道截然不同的符圖,人元鐘鼎書,主貪婪亂殺之禍,地元六山篆,為原始自然殺機。二圖銜接作墨衣披掛,叫這頭負圖無面猖愈發的不可揣測。
十月饗祭,取臨淵仙頂寶材以供,也得堪堪練出這三頭日游大猖來。
“六十甲子之數的猖君,豈是那么簡單的?”
黎卿揭開那座輿輦的流珠簾幕,將這四道已經重新裱成的“靈應符圖”掛到了王輦軟座的“法壇”后,輕嘆一聲道。
所謂法壇者,設醮施法、供奉護法靈之玄壇。
這一道紙猖法壇,便是尹祖為其布置,于王輦之中、主座之后立下一玉壁神龕。
法壇上有三階玉璧,以值年太歲六十甲子之數,意為諸靈之領袖!
黎卿將這四道朱砂打底,靈墨調紋的拓印“靈應圖”掛到了那座小法壇中的最高一階。
甲子是為一女神之貌,猶如朱砂打底的緋色圖中,以稍許墨紋顯化出了玲瓏猖的華美相貌、百巧之心,簡紋勾勒,卻猶如玲瓏猖真的立于靈應畫像之中般。
旁側是浮屠將軍之圖,陰肆飛尸之圖,無面陰君之圖…
這四道靈顯圖剛一掛上去,黎卿便覺氣機一變,整座王輦好像化作了一方道場、一座法域般,有四道權柄神靈庇佑著其中安寧。
法壇各角,有兩座香爐常新,升起道道紫煙霧,渲染此方神意。
若是在符箓道統,四頭紫府猖靈,絕計是沒有資格供于這等法壇上的,這是專門用來供奉仙門祖師、祖先鬼神的。如此,是為大僭越!
畢竟猖道也只是“道兵”的一種,只是道人們的麾下行走。
但天南觀,沒人在乎這個,黎卿對自己的護道打手好一點,也沒法說他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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