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府西。
有靈峰高居,駐足在這萬里豐沃的江南盡頭。
這座云桂山,便是中都群山的起始點。
往北去是南北二國與巴蜀地的接壤之處,亦稱天都之塹,是一座左右走向的六千丈靈脈,將天都大地兩分;往西去那便是直通巴蜀之地的深邃群山。
“此望西去有群山兩百八十座,蒼莽古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鄉寨獵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取其中獸皮大藥,方得以謀生!”
“如此大山,今竟為山精野怪占據,且殺人滅門,剝皮剖心。”
“今天,要么你們這一營府軍隨我等殺上山頂,滅了他妖寨上下,還我江南一座靈山;要么,我等便只能上陳金陵殿,請殿上官家、滿堂公卿做主了!”
昔日云桂大山,如今已經被一把大火燒的滿目瘡痍。
西府七縣,宗族鄉勇、四方游俠此刻盡聚于此,這些人衣衫染血,傷痕難掩,可見方才經歷過如何慘烈的斗戰。
戰場中身影卻是分作了兩處,一處是山腰下的鄉勇游俠,正指著府軍鼻子叱罵,言道他等封靈山與妖物,損江南之疆土,結妖類之歡心。
一處是那山腰上聚攏的大小妖物,有結盔人立的豺狼、白蛇、黃皮子,有持槍拿棍的蟾妖、鳥怪,有狐尾蕩蕩的女妖…
這般劈頭蓋臉的叱罵,直教那府軍上下冷汗直流。
“你這渾人,不要亂蓋高帽!”
“我不助你等,那來此處為何?只是此事從頭到尾總得有個章程。”
軍中那名校尉右手拎起一桿長槊,坐在兩丈之巨的山君背部,從甲士中緩緩走出。
正所謂虎為百獸之尊,這堪比紫府境的山君一出,山頭精怪生畏懼,鄉勇游俠難兇言。
“已經沒有章程了!”
一名蒼髯老豪俠緩緩搖頭,其身披青甲破碎,身上被那黃皮精砍出來有不少的血痕,雖似血污詬面,但眸中眼神分外堅定,煞氣盡顯。
只是橫臂一指這滿山的尸骸,冷聲道:
“七縣兒郎,死在這里的就不下百人,他們有的是州府大族門客,有的曾是學宮士子、有的是宗族子嗣,更多的卻是州中良家子…”
“老夫不知你是哪一營的校尉,但你最好不要犯蠢,你若要堅持所謂的理中調和,這三州七縣的鄉寨百姓絕饒不了你。”
“這件事情已經不是你有資格按規章來的了,你若不動手,回去就等著萬民上疏,下獄斬首吧!”
山下游俠鄉勇齊齊怒喝,聲震山林,三四名夜游鬼神隱于一側,亦是冷眼環顧。
南國民風不遜,這靈山、這土地容不得半分丟失,其中那老豪俠之言也確實是話糙理不糙,這般亂戰,已經無法論其章程如何了。
百余名猛士、游俠身死,民怨沸騰,便是那府都刺史、州縣主管都說不得要被論罪,誰還顧得上章程?
見今形勢大轉,那山中諸多“仙家”亦是惶恐,領頭一名身披鱗鎧、頂著蛇頭的大仙亦是沉聲恐嚇了起來。
“吾與你府中主官、州中三老有言在先,著我仙家堂口為你等滌蕩山中精怪兇患,你等將此山奉與吾等安生。”
“怎得,汝敢反悔乎?”
這仙家并非是北地的正宗仙家,乃是一支破落山頭得了柳、黃幾家的旁支香火,再一路收服諸多精怪,編了堂口家譜,難逃而來。
只是,與他等原本預計的有些不同,南國仙門遠比他們想象的要恐怖,朝堂上的國士文化亦是權重,這些許精怪連紫府上基都湊不出兩頭,根本入不得上層的眼。
而在四方鄉寨里,他等想推行家仙信,又是常常與坐擁地方邪祀的宗族鬼神結怨,那些陰廟鬼神陰損詭譎,山中兒郎頻頻死傷,又完全尋不出緣由。
如今又出了這般事兒,真真是愁煞了人!
“反悔?你這畜生,誰給你封的地盤,你可敢爆出名來?”
“遭瘟的蛇頭,你也配占了這云桂山?”
山下四方當即便是弩機大動,一枚枚篆了炎符的秘銀箭矢爆射而出,那鄉勇與游俠兒們一時暴怒,又重新打了上去。
這卻叫那校尉心頭雜亂,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先前府都的大人可是說了,要小懲大誡,留下那一山仙家聽用,可…
這校尉煩躁之間,諸甲士群后立有牙兵駕鱗馬而來,橫過車轅,一個縱跳便闖到了那山君身后。
“頭兒,頭兒。”
“黎督軍說讓您先破了這妖山再言其他,無需糾結章程了。”
無需糾結?
這校尉一聽這話差點就要罵人了,你黎雍說的倒是好聽,先前府都發令你倒是兩耳不聞,那可是老子接的令啊!
你當然無需糾結。
正欲暴怒發作之時,那牙兵接下來的話便更是澆了他滿頭涼水,徹底讓他冷靜了下來。
“黎督軍說了,此事波及甚廣,死傷太多,西府諸縣群情激憤,怕是要驚動朝堂了…他讓您可別當了替死鬼啊!”
事實上這云桂山之亂確實是已經發展到如此跡象了。
誰能保證那些游俠猛士里就沒學宮同窗、就沒州府親眷?
諸豪俠猛士死傷如此之重,堵嘴是不可能堵的住的,這些地方強人指不定還想借著破滅云桂仙家之事引為盛名,謀個一官半職呢!
這校尉面色青白變幻,下一瞬,便聽得其座下山君虎嘯山林,那手中長槊投出,當即就將一頭黃仙釘穿在一棵老樹上。
云從龍,風從虎,這山君一個飛撲越過十數丈,其上的壯漢手中拾起長槊一擰,當即將那黃仙裂作數塊,環顧四方,大聲道:
“兒郎們,這山中妖怪不識感恩,我等供他等容身之地,他等卻反客為主,滅人滿門,扒皮剖心。如此畜生,天人共誅之!”
“隨我動手,滅了那五仙堂。”
這營府軍,皆為浮屠全甲之士,馭虎狼而入山,頃刻便沖入那妖寨之中,直接破滅了他等陣勢,喊殺之聲肆虐而起…
而不遠處的行營中,那幾名督軍祭酒,圍攏在一座戰車之上,遠觀望氣,緊盯著那山中變幻。
黎家大郎黎雍居于最中央,其雙手緊握著那戰車欄桿,眼中血絲遍布。
“此事,州府中做錯了!”
“那外來仙家與江南子民相斗,以至于如今暴亂,先前欲養云桂仙家為青丘第二的是哪些人?”
“是云桂知州、通判,府都黃、李、張從事,府令親自蓋的信、交由刺史過目,上報了金陵…”
這些個府都從事祭酒紛紛與之扯清了干系,絲毫不顧及來之前那些個大人物囑咐他等要顧全的大局。
都這般了,就別談大局了,他們能及時撇清干系就算命大了!
這數乘戰車駐在山外,督場中戰況,內外斥候來往,軍令不絕。
只在那場中廝殺極盡之處,兩雙猩紅色的眸子卻是不知何時尋到了此處。
“原來,首腦是在此處么?”
這是山上的白狼大仙,著其中廝殺到最慘烈之際,他等白狼精追亡逐北,伏行于山林之下,卻是接令要行斬首之術。
這府州肉食者竟敢如此對待他等,別說是斬首府軍,便是州中那些個主官,也一個都跑不了。
只隨著那兩雙眸子的隱去,那一騎斥候取了軍令,正要傳諸祭酒的望氣之術輔佐,四面合圍,不叫這等精怪闖了出去為害四方。
然,正當這員斥候調轉馬頭之際,只聞得轟隆隆一聲巨響。
中央那乘戰車瞬間便遭巨力四分五裂,其上的督軍祭酒臨危之際,急忙四散奔逃而出。
跑得最慢的兩人,頃刻間便化作了一攤肉糜!
“該死,是白狼。”
那環衛于四周的甲士們怒掣槍矛而來,齊齊圍上那頭白狼大仙。
此獠身披一件及膝的寬敞白袍,兇惡狼精之貌,狼頭、人立而起,雙爪如蒲扇大小,足生反趾,臉上乃有四顆血色的瞳孔,異于常人。
云桂山上有五仙堂,這白狼大仙便是其中一堂的主事人。
十來名牙兵拱衛,齊齊挺矛刺去,卻是扎了個空,教那白狼大仙一個縱身跳到林側的一株十丈老榕木上,俯視著場中眾人。
文官士子五六人,皆是一境道行嘛?倒是好處理的很!
老狼精單手抓住一截樹干,俯身掃視著場中人物,渾然不覺有什么威脅。
“五仙堂莫非真是要與南國結作仇敵了?府中諸大人豢養爾等多時,豈是毫無感恩乎?”
一名清須祭酒緊緊捂住那被木刺貫穿的手掌,沉聲怒叱著這頭老狼精。
他等千算萬算,怎么算到這個時日,那仙家不看好自家堂口寨子,竟然潛行跑到后方來了。
“嘿嘿嘿,倒是好賴話都給你說了。”
“這大火圍山十來天了,我五仙堂的兒郎可是死傷慘重,也沒見你家大人發句話啊?”
“也別講那么多了,本仙摘了你等腦袋,再結果了那些個承諾如屁話的肉食者,退走他國便是。”
遭那祭酒厲聲叱罵,那白狼精嗤笑一聲。
也不知他從何處挑來一桿丈六草叉,自老榕樹上縱身一叉,頃刻便將那下方三四名甲士攔腰斬斷。
丈高的紫府妖軀,無需任何鎧甲,照樣能刀槍不加身,其腕力橫掣,陰風環繞,祭鋼叉而動,尋常猛士幾無反手之力。
除非有正營甲士三五十人結陣,御戰車十乘,持鋼索長槊、掣勁弓強弩群起而攻,方能拿下此獠。
光靠這十余牙兵可真是沒法子抵抗!
黎雍幾人同時對視上一眼,且見那清須祭酒以另一只尚且完好的右臂橫拍在地,流沙咒法即刻發動,將那白狼大仙的半軀埋入其中。
這一流沙咒法更把白狼身側諸多面臨著危險的甲士瞬間吞入流沙之里,再于那十丈流沙區域的外圍拖出。
“撤,與前軍會合。”
流沙地中吸附力生,兩名祭酒左右各祭出盒弩,將兩枚精金符箭祭出,囫圇射向那狼精,擁躉著這位黎督軍便走。
原本他等就是為了不教這督軍涉險,停在正軍背后二里外,可誰知這二里路程正成了他等的催命符?
這位督軍乃是尹別駕的佳婿,可不能在這里出事。
否則,他們這一營甲士可就真要當替死鬼了!
那兩枚符箭確實恐怖,在那狼精腹部各打穿了一道嬰兒拳頭大小的窟窿,但,這般傷勢對紫府狼妖來說遠遠談不上致命,乃至更激起了它的兇性。
“嗷嗚…”
滲人的狼嚎之聲在后方高昂的呼喚。
眾人剛剛往前山撤走,后方立時就有一道白影攜滾滾妖風撞破了枯枝敗葉而來。
及至那白狼縱身一跳,眼看就要一爪將那被護在中央的督軍拿下時。
突然。
滲入骨髓的寒意從天而降,下一刻,便見有一道寶輦華蓋自煙云中沖出。
眼看著這軟榻輿輦只似是宮中肩抬,四周也無銅墻鐵壁,只是道道青煙紙紗垂落,長似君王芙蓉帳。
但就是這樣一頂王宮軟輿隔空撞來,那紗簾旒珠連絲毫的晃動都沒有,反倒是白狼大仙如遭重創,猛然一個倒退翻滾上六七圈,狠狠地砸落到林木山石之下。
黎雍等督軍祭酒尚且只來得及祭出刀兵,見場中又有人橫插一杠,一時間是警惕與疑惑交加。
這又會是誰?
其王駕輿輦之中,約莫有朦朧身影三四道,還未待眾人出聲,其中就有兩道令黎雍更手足無措的聲音響起了。
“堂兄,我們來助你了。”
“大哥哥!”
兩位族中弟妹的聲音驀然響起,這可令黎雍又是撓心又是擔憂。
這倆家伙怎會出現在此地,這不是胡鬧嗎?
而就在兩位族弟妹后,那輿輦中似乎有一名極為清俊的男子倚在輿中軟駕上,抬手揭開輿幕,對外輕喚了一聲:“兄長!”
這一言,依稀仍有當年之音,黎雍僵立在原地,那如同觸電一般的麻痹感頃刻便傳遍全身。
“你是…”
“二郎?”
然而,場中情景瞬息之間便生千變萬化。
這面黎家諸子侄受黎卿應允,剛剛揭開這尊“仙駕輿輦”的簾幕出得王輦,那面的白狼大仙四目赤紅,翻身卷起黑風便又沖了上來。
狼虐嘶吼聲震林野,黑風揚塵還未近得十丈之內。
唯見那輿輦后方,一尊云袍錦郎君低頭出帳,眸間一道死灰色的氣息流轉,陰瞳側目瞥上了這狼精一眼。
下一刻,便見他那袖中右手抬起,五指峰頭有“嵬”形法印大亮,且只是凌空一抓,磅礴的玄陰一炁當即化作五座九丈陰山鎮落,又似是五枚五鬼鎮魂黑釘貫穿而下。
白狼大仙驚恐的被鎮趴在地上,它望那道人,如見百鬼纏身,它想要逃,卻發現自家的陰魂已經被五枚“嵬”字魂釘貫穿在地。
那道人緩緩靠近的步伐,猶如厲鬼索命而來,可這老狼連狼嚎都再無力施展。
鬼道魂道,最是詭譎一道…
“嘻嘻,老爺,我去為您取來白狼顱首獻祭天斗!”
玲瓏大猖自輿輦中出來,見到那白狼大仙,雙眸大亮,當即便上前獻起了殷勤。
她哪里是什么乖巧殷勤,不外乎是看中了那一身妖皮罷了。
“嗯!”
黎卿默然應聲,也不再搭理那被五嵬大手印五鬼釘頭法鎮在原地的老狼,轉身朝著兄長黎雍幾人走去。
“二哥哥如今可厲害了,飛天遁地須臾便至。”
“是二哥領我們來接兄長的…”
族中兩位弟妹上前近得黎雍兩側,緊趕慢趕的述說此行。
他等此行觀黎卿,才是如見真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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