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居。
海玥走上二樓。
嚴世蕃和趙文華跟在身后,看著地面上的鮮血與尚未處理好的殘肢,面色不太好看,但也并無驚懼,更不至于惡心。
不久前圍剿白蓮教徒,兩人見過比這慘得多的場面。
區別在于,那場圍剿海玥并未出手。
于是乎,嚴世蕃眼珠轉了轉,特意感慨道:“上次五城兵馬司與巡捕營出動的兵士要多得多,但既無明威這般居中運籌帷幄,更遑論明威這般擇定良機,只是仗著人多勢眾將宅院團團圍住,反倒打草驚蛇…”
“是啊是啊!”
趙文華趕忙接上:“那院內逆賊見官兵來勢洶洶,先是拼死反抗,之后情知難逃一死,竟紛紛引火自焚,若當初有會首調度謀定后動,何至于此?可見緝拿逆黨,非但要有雷霆手段,更需運籌帷幄之能!”
“現在這般,才叫完勝,太威風了!”
“今天是我等剿滅黎淵白蓮雙教賊子第一日!”
“海翰林!”
且不說兩人正在刷新計數之際,另外兩位也匆匆迎上。
陶典真拖著面相富態,商賈氣息濃郁的范景年,孫維賢手里則提著相貌丑陋,渾身浴血的范景庵,各自介紹:“此人是范家的首腦!”“這家伙武功高強,拼死反撲之際,還傷了幾人!”
海玥直接道:“就地審問吧!”
緝拿逆黨并非結束,審訊之間也有功勞。
若論刑訊之道,錦衣衛詔獄自是首屈一指,然此番朝天宮道士甘冒風險,率先破敵,若將人犯徑送北鎮撫司,未免有失公允。
果然陶典真松了一口氣,孫維賢倒也不置可否。
畢竟北鎮撫司也不是他的地盤,現在回去萬一被王佐的親信半路截胡,那他也得吐血,如今這樣不失為權宜之計。
選好房間,將兩名賊首押了進去,海玥施施然坐下,看向臉色慘白的范景年與兇相畢露的范景庵:“你們可有話說?”
范景年身軀哆嗦,顫聲道:“青天大老爺,草民冤枉…冤枉…”
范景庵則啐了一口血水:“是不是那個弒母的小賤種出賣了我?”
海玥眉頭揚起:“你就是秦氏的生父?”
范景庵冷冷地道:“當年我寒窗十年進京應試,原與那賤人結為夫妻,連骨肉都有了,可一朝落第,她便嫌我貧賤,轉頭就攀上了世家子弟,結果呢?連個外室名分都沒撈著,還成了媒婆!她那般性子給旁人做媒?哈哈!”
他說著說著,面容就扭曲起來:“那小賤種比她娘更毒!弒母殺妹不說,竟還敢要挾我來救?我倒是真想看看她是怎么被凌遲處死的!只是沒想到,她居然對我這般了解,居然讓你們找了過來!”
范景年聞言趕忙道:“家門不幸,出了孽女,無論她如何攀咬,我兄弟都是無辜的,我們是清白人家…”
“與白蓮教勾結的清白人家?”
海玥一句話就讓對方面如死灰:“錦衣衛既已出動,你還在此狡辯,孫僉事,你覺得此人在北鎮撫司的十八套大刑里,能撐到第幾遭?”
孫維賢配合著笑了笑:“怕是連第三關‘梳洗’都過不去!”
“饒…饒命…”
范景年喉結滾動,卻只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牙齒相擊的咯咯聲倒是格外清晰。
左右兩名道士雖死死架著他雙臂,那具身軀卻如抽了骨的蛇般往下滑,很快一股濁黃的液體順著袍角淅瀝而下,在地磚上匯成腥臭的水洼。
眾人露出嫌惡之色,視線也移了開去,落在范景庵身上。
顯然,這種廢物不太會是黎淵社的主事者,范景年或許知曉他們的家族與白蓮教勾結,但真正作主的還是這個猙獰兇惡的中年漢子。
海玥直接問道:“你在黎淵社內任何職?”
范景庵道:“我便是說了,你們接下來不用刑么?”
孫維賢道:“你說了為何要用刑?”
“不動大刑,怎知范某所言虛實?”
范景庵傲然昂首,言語間竟帶著幾分挑釁:“既擒得我這等要犯,你們難道不想刨根問底?”
孫維賢聞言瞇起眼睛,指節在刀鞘上無意識地摩挲——這話雖狂妄,卻也不無道理。
海玥卻搖頭失笑:“你所言的虛實,我們自有論斷,至于黎淵社三垣二十八宿的架構,朝廷早已洞若觀火!以你能與白蓮教首腦直接往來的身份,應該不會是二十八宿那些跑腿的小卒子,而是三垣堂里的人物,我說的可對?”
范景庵瞳孔微微縮了縮,目光閃爍起來。
海玥自顧自地道:“三垣堂,分為紫微垣、太微垣與天市垣。”
“紫微垣乃首腦層,決策核心,發號施令;”
“太微垣乃執行層,培養人手,調配各方;”
“天市垣就是財源層,據說鹽商巨賈、運河漕運乃至與外藩的貿易,都有參與,連塞外的商路,你們都敢通敵賣國!”
“原本三垣合作無一,但近來彼此之間矛盾越來越多,甚至爆發了內斗,根本原因則是太微垣與天市垣逐漸壯大,不愿再事事聽從紫微垣的指揮,而是都想架空紫微,自己執掌大權!”
隨著海玥的講述,范景庵的倨傲之色徹底僵在臉上,尤其是聽到三垣堂內斗時,甚至愣了一愣,下意識地反問道:“你們怎會知道這些?”
“二十八宿‘女土蝠’交代的。”
海玥眉頭一揚:“你的語氣里帶著驚詫,你這位天市垣成員所知道的情報,不會連二十八宿的人都不如吧?”
“嘿!”
在場眾人里,陶典真卻是最先發現這審問策略的,配合著發出嗤笑聲,旋即嚴世蕃、趙文華也目露不屑,怪笑起來:“不會吧?不會吧?”
果不其然,范景庵的臉色迅速漲紅,眉宇間的惱怒之色大過了恐懼之意,咬牙切齒地道:“叛徒!叛徒!那些人都是叛徒!我就是被打死,被五馬分尸,也決不會背叛黎淵社!”
“是么?”
海玥道:“不背叛分兩種——要么知曉核心機密卻守口如瓶,要么根本觸及不到要害還自詡忠義,你是哪一種自己心知肚明!當然,你可以咬著牙撐到最后,讓我們不知道你的底細,但你也要期盼著,在關押過程中,不要有別的黎淵社成員被抓進來,不然的話…”
孫維賢接上:“你那兄弟熬不過十八套大刑,你都沒資格讓我們使出十八套大刑!就地審問便是如此,小人物也配用大刑?”
“你們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
范景庵明知道對方帶著幾分激將攻心,但迎著眾人鄙夷不屑的眼神交錯,終究破防了。
他從小生得丑陋,相貌比不上親族兄弟,所幸寒窗苦讀,早早過了縣試府試,成為秀才,就想當范氏這商賈家族里少見的進士。
那些晉商大族為什么能手眼通天?
不還是出了進士,朝堂里面有人么,不然生意做得再好,終究也躋身不了上流階層。
可惜他兩次應試,都落榜了,好不容易成為國子監生,在順天府應試,鄉試依舊落榜,新婚妻子還跟別人跑了,他絕望之下,終于棄了科舉,遠走他鄉,入了那個秘密的會社。
此后一直未曾成親,留在京師女兒是他目前唯一的骨血,對方顯然在探聽到此事后,才認為依舊有父親這條退路可供依靠。
可秦氏錯了。
范景庵完全能狠下心來放任其去死,而不是受其要挾,他豈會要一個媒婆女兒,那樣帶回范家都會讓旁人不齒!
大半輩子漂泊的經歷,造就了這種極度扭曲的自尊心,導致他現在即便被抓了,也將自己視作要犯!重犯!
而不是隨隨便便就地審問,根本不受重視的小人物!
“黎淵社有首腦…傳承百年…朝廷做夢都想揪出來的…那個人…”
范景庵嗓音嘶啞如砂礫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齒縫里擠出來的,說一句頓一下,視線死死地落在海玥的眉宇間,見到他波瀾不驚的反應,脖頸前伸如擇人而噬的困獸:“我不信你這個也知道!”
海玥笑笑:“‘淵天子’是么?”
“啊啊啊啊啊!”
范景庵怒發沖冠。
可惡的“女土蝠”,殺千刀的“女土蝠”,到底交代了多少秘密出去?
區區二十八宿,又憑什么能知道那么多三垣堂都不是人人知曉的秘密!!
事實上除了海玥,孫維賢和陶典真都是心頭一震,賊人的首腦居然敢取天子之名,果然是犯上作亂的大逆。
嚴世蕃和趙文華聽海玥之前講述過,也看過一心會呈送的情報,知道黎淵社確實有這么一位可怕的首腦,精神頓時一振。
難道說眼前這個人知曉“淵天子”的身份,能夠擒賊先擒王?
海玥聽得急促的呼吸聲,就知道左右所想,慢條斯理地道:“可惜我們費了大陣仗,抓的還是一個不如二十八宿的小人物,不過有了范家的線索,剩下的白蓮教倒是能肅清了,看來那里才是大收獲!”
“我知道‘淵天子’的身世!你們盡管上報吧,讓狗皇帝好好嘗嘗恐懼的滋味——”
話音剛落,范景庵陡然尖叫起來,眼底迸射出癲狂的譏誚:“聽好了!‘淵天子’是建文帝的血脈!是當年坐在龍椅上,卻被逆賊奪了江山的大明正統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