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黑虎那里傳來消息,秦氏自從定罪入獄后,一直表現得很平靜,完全不像是要凌遲處死之人!”
“何時行刑?”
“就定在四天之后!”
“這么快?”
“弒母大罪,又牽扯府衙,自然從速處置!”
南衙大牢對面的一間宅院內,眾人齊聚。
朝天宮內,二十多名武功精湛的道士此刻已重獲自由,他們經錦衣衛拷問,不敢反抗,如今傷勢較輕者列陣,道袍偶爾滲血卻目光堅定,傷重者則暫居偏殿調息,只待一聲令下便可出擊。
反觀孫維賢這邊,除卻從南直隸帶來的十余心腹緹騎外,竟不敢調用北鎮撫司其他人手,事實上來到京師后也有不少人投靠他,但此次行動中卻不敢用,生怕是王佐派來的內線,一時間這位僉事麾下的精銳,反倒不及這群傷痕累累的道士來得人多勢眾。
至于一心會,也就海玥、嚴世蕃與趙文華出面。
與上次追蹤黎淵社的組合一模一樣。
嚴世蕃激動之余,斜了斜趙文華,頗為不屑。
趙文華則是純粹的狂喜了。
會首沒有忘了我啊!
這般滔天之功的機會,居然帶上了自己!
相比起眾人的歡欣鼓舞,摩拳擦掌,海玥就安靜得多了。
理論上來說,似黎淵社、白蓮教這類存在,只要被發現了蹤跡,距離犁庭掃穴就不遠了,更何況此處是京師,有的是天羅地網可以布置。
但實際行動卻并未如此。
且不說己方的力量難以統一,互相都有爭功之心,一旦敵人化整為零,四散逃開,也很難大肆搜捕。
畢竟這一役不像是當年錦衣衛滅鷂子班,直接將之堵在老巢里,后路堵死,自然能盡數滅除。
所以他在閉目養神,默默等待。
等待內應的消息。
這份沉靜感染了周遭人,就連最浮躁的嚴世蕃和趙文華都安靜了許多,孫維賢麾下的緹騎默默擦拭兵器,朝天宮道人則開始打坐調息。
終于,兩道身影一前一后地翻了進來,正是互相監視的陶典真與譚經。
陶典真來到海玥面前,恭敬地奉上書信:“這是貧道好友這些時日,于約定地點留下的信件,貧道未曾打開,請海翰林過目!”
譚經給孫維賢遞了一個眼神,示意對方確實未曾打開,孫維賢趕忙湊了過來。
共有四封空白信封,皆是薄薄一封,海玥拆開,發現里面的內容僅有短短幾個字:“城西客棧,商范氏,張家口。”“城東腳店,商范氏。”“外城,范。”“外城。”
少,字跡卻很端正,并不顯得凌亂倉促。
孫維賢琢磨著:“城西客棧是居住的地點!商范氏,應該就是一家姓范的商賈了!張家口,來自于張家口的商賈么?”
海玥問道:“最近的一封信件是何時傳來的?”
陶典真道:“就在昨日。”
孫維賢皺眉:“如此看來,這群人已經從內城客棧轉移到了外城,這就更難抓捕了。”
與規劃嚴整的內城不同,外城最初是因京城人口稠密,百姓自發向南郊遷徙而形成的聚居之地。
經年累月間,那里的屋舍商鋪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如今規模之盛已不輸內城,只是街巷阡陌縱橫交錯,市井之雜亂遠非內城可比——既有鱗次櫛比的商鋪酒肆,也不乏藏污納垢的暗巷陋室。
僅憑這數十好手,如果是內城的巷道屋舍,倒還有包抄圍捕的可能,換到外城只怕是杯水車薪,根本不夠。
關鍵內城之時,至少還有客棧和腳店作為關鍵地點,到了外城,只剩下一個寬泛的范圍,這如何拿人?
有鑒于此,孫維賢目光如電,直刺陶典真:“你的內應既已通風報信,為何不將賊人確切行蹤一并告知?”
“是啊!”
嚴世蕃也點了點頭:“既然敢留書示警,多寫幾個字又何妨?單說個‘外城’,這般含糊其辭,倒像是存心要我等大海撈針一樣!”
陶典真面色立變,趕忙道:“貧道好友此舉已是冒了生命危險,若能詳細告訴地點,絕不會這般語焉不詳,想來是另有隱情,還望海翰林明鑒!”
海玥微微點頭:“別小瞧這幾個字,確實是冒著生命危險傳出來的,實乃大功一件!”
陶典真松了口氣,趕忙躬身行禮。
‘范氏…張家口范氏…不會就是范永斗的那個家族吧?’
海玥再看看信件,眼底深處浮現出冷意。
俺答汗為了通貢,與大明斗了數十年,打打和和,不知經歷了多少拉扯,最后終于達成了隆慶和議,相比起來,居于東北的女真族建立后金,他們所需要的軍事生活物資更加緊缺。
后金人是不可能得到官方封貢的,那怎么辦呢?
唯有走民間渠道。
就是通過張家口的貿易市場獲得,歷史上晉八大商之首的范永斗和其他七家商賈,就開始做這方面的生意。
據道光年間的《萬全縣志》記載:“八家商人者皆山右人,明末時以貿易來張家口。曰:王登庫、靳良玉、范永斗、王大宇、梁家賓、田生蘭、翟堂、黃永發,自本朝龍興遼左,遣人來口市易者,皆此八家主之。”
由于八家商人為清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清朝定鼎后,順治帝沒忘了八大商家的好處,在紫禁城設宴款待,賜給服飾,封為皇商。
設宴款待在順治朝實錄里面沒有記載,后世存疑,但其中為首的范永斗,被命主持貿易事務,“賜產張家口為世業”,其余七家各有封賞,這點是基本確定的。
那是歷史上一百多年后的事情,倒也不見得就要把現在的這群晉商定為漢奸,但范氏還真的不同。
早在明朝初年,范氏就在張家口和蒙古人做生意了,歷經七代,這才能傳到范永斗手上時,成為張家口之地對滿蒙貿易的漢族大富商,時人稱其“賈于邊城,以信義著”。
講白了,這份有口皆碑,是祖上一輩輩和外族人做生意積攢下來的,于當地可謂手眼通天,神通廣大。
對商人而言,沒有什么民族國家的概念,資本無國界,賺錢就是硬道理,但任何以農耕為基礎的百姓與國家,對待此等資敵行徑,都是極為痛恨的。
海玥最初對于士農工商的劃分,還有疑慮,可后來經歷了種種事情后,愈發覺得前三者不說,但農耕國家商賈排在最后,是絕對有必要的舉措。
大明與蒙古廝殺,將士百姓不知道死傷了多少,范家倒是從中大發橫財,世代積累,相比起陰謀論,范家在史料里可是清晰記載,與女真族統治階層建立了密切的經濟關系,時值清軍入關,范家經常出入關內外,為清軍提供軍需物資和情報。
后來雍正七年,清廷還賜給了范永斗的孫子范毓馪職太仆寺卿,用二品服,成為了進入《清史稿》的唯一商人。
現在范家自然遠沒有那般發達,可若說白蓮教出關建立據點,誰能第一時刻為他們提供物資貨物的,張家口的范家還真是不二人選。
再結合燕修那時對于三垣堂的概括——
“天市垣提供財源,據說鹽商巨賈、運河漕運乃至與外藩的貿易,都有參與,連蒙古草原上的商路,他們都敢做,為的就是源源不斷地獲取財富…”
一切倒是串起來了。
“黎淵社,天市垣,張家口范氏一族!”
海玥眼中寒光收斂,思路重新回歸抓捕計劃:“我們暫定張家口的商范氏,就是此次黎淵社前來與白蓮教碰頭的成員,那為何不在張家口接頭?”
孫維賢道:“因為雙方互相防備,京師里面他們都見不得光,而到了張家口,就是黎淵社的地盤了,白蓮教自然不愿被動。”
“孫僉事所言甚是!”
海玥微微點頭:“既如此,黎淵社就沒有這么容易離開,白蓮教出關是一筆大生意,他們接頭不成,卻又沒有暴露,如果要走早就走了,現在依舊逗留,很可能是等待下一批白蓮教徒的到來!”
孫維賢無奈:“可讓這群賊子一直待在外城也不行,我們難以抓捕啊!”
“這或許也是內應沒有寫下具體地點的原因,此人擔心我們貿然行動,干脆不寫地點,僅僅保持書信,證明局勢仍然可控,從其字跡上也能看出這份沉著冷靜!”
海玥提醒道:“別忘了,那監獄里即將凌遲處死的秦氏都不慌亂,我們信一信這兩位,等上一等又有何妨?”
眾人面面相覷。
賊人近在咫尺的關頭,居然讓他們繼續等待?
海玥不是征求意見,對著陶典真道:“你時刻關注著內應的消息,下一封信件傳達時,要第一時間送來。”
陶典真重重點頭:“是!”
海玥再看向孫維賢:“錦衣衛的人手不足,然弓弩器械可以調配,必要時也給朝天宮的道長們配備,接下來的交鋒當畢其功于一役!”
孫維賢深吸一口氣:“好!”
在煎熬的等待中,倏然間又三日過去。
就在秦氏即將凌遲處死的前一天。
內應的第五封信件送達。
“城東四海居,商范氏。”
海玥打開,掃視一眼,拍案而起,斷然下令:“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