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朝堂上的氣氛有點詭異。
這種詭異的氣氛來自于政事堂。
最大的詭異之處便是,很多朝臣發現宰相章惇清閑了許多。
以前的章惇可是忙得腳不沾地,每天處理朝政國事,常常忙到深夜才回家,天不亮又要起床參加朝會,睡眠時間都不夠,儼然一副嘔心瀝血,死而后已的樣子。
可現在的章惇,卻莫名其妙地清閑了許多。
許多朝政方面的大小事務,從百官上奏,到皇帝批復發回政事堂,到了政事堂后,這些朝政國事官家卻交給了蔡京。
奏疏上官家的批復很清楚,“交門下侍郎蔡京署辦”。
幾乎每一道奏疏上都是如此批復的,章惇就算想接手也沒辦法,官家在批復上都已經指名道姓,章惇若再強行接手,就很不體面了。
一國宰相,大宋的第二號大人物,總不能跟下級官員搶業務吧?
宰相的權力,就在這悄無聲息間被分走,卸下。
而蔡京,明明剛入政事堂還不到半年,明明只是一個門下侍郎,距離宰相還差了好幾級,如今卻分明行使著宰相的權力,跟章惇一樣,如今的蔡京忙到腳不沾地,混得風生水起。
朝臣們已漸漸發現了端倪,聞到了不尋常的味道。
文武百官望向政事堂的目光也變得耐人尋味。
每個人心里都隱隱感覺到,章惇的時代可能要結束了。
至于原因,朝臣們當然更清楚。
官家欲設講武堂,章惇出班反對,這只是表面的原因,官家向來寬宏,不至于為了這么一樁事輕易動了罷相的心思。
究其根源,恐怕還是官家登基以來,與章惇發生過大大小小許多的分歧與爭執,而官家在一次次隱忍后,終于決定不再忍了。
宰相是皇帝最重要的輔臣,若是連宰相都處處與皇帝的政見相左,他就已經失去了輔臣的作用,反而成了皇帝最大的阻力。
這是任何皇帝都不能忍的。
“輔臣”的意思,重在一個“輔”字,用大白話來說,你作為臣子,老老實實幫皇帝辦事,解決朝政國事上的麻煩,為皇帝分憂,更別給皇帝添亂。
可章惇這近一年來的表現,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這位宰相的性格太強勢,太主觀,而且非常固執。
而官家,也是一個非常強勢的人,兩人的政見若發生碰撞,無疑便造成君臣之間的激烈沖突。
從早前的設立監察府,到后來的新政商議,從青苗法到方田均稅法,直到現在設立講武堂等等。說實話,章惇在其中扮演的是反對者的角色,他幾乎已經站在一個處處與官家作對的立場上。
從章惇當初堅決反對設立監察府開始,許多朝臣便已有了預感,以官家的強勢性格,對章惇的容忍終究是有限的,只看何時忍不住了,章惇的宰相位置怕是坐不下去。
現在看來,官家的耐心還是很不錯的,能忍到現在才動了罷相的心思,很不容易了。
是的,大宋從來不缺少人才,尤其是文臣。
論治國之才,不是章惇才有的,而且章惇在任上也不見得多出色,從紹圣年間章惇拜相開始,為了打壓舊黨,章惇便做過許多陰暗的事,包括構陷舊黨官員,人為地炮制冤獄等等。
那時是大勢所趨,哲宗先帝為了撥亂反正,正好也需要章惇這把刀幫他肅清朝堂。
如今同樣是大勢所趨,大宋在官家的推動下,有條不紊地改革前進,這個時候的皇帝,已經不需要刀了,他需要的是勇于打破舊規,并堅定維護新規的治世賢臣。
他更需要一個無條件執行他的政見政策的輔臣,而不是一個處處與他唱反調,制造阻礙的反對者。
章惇,無疑已經不適合坐在這個位置上了。
如今官家將朝政盡托于蔡京,章惇的宰相權力正被一步步蠶食,架空,政事堂的氣氛也越來越詭異。
章惇依舊每天按時來到政事堂,坐在獨屬于他的宰相位置上。
政事堂的尚書左右丞,中書侍郎,門下侍郎等,進了政事堂也是照例先向章惇行禮問安,笑容滿面地寒暄閑聊幾句。
然而等到政事堂開始辦差,處理朝政時,氣氛便陡然一變。
官員們拿捏不定的奏疏,依舊小心翼翼地遞給章惇,可章惇每次看到奏疏上官家批復的“交門下侍郎蔡京署辦”的字句,臉色一變再變,最后章惇合上奏疏,一聲不吭地示意交給蔡京。
這種情形,別提多尷尬了。
章惇尷尬,官員們也尷尬,政事堂內,唯一不尷尬并且春風滿面的人,是蔡京。
從頭到尾,官家沒說過半句罷相的話,也沒給過任何人暗示,可所有人都清楚,官家已經在有意識地交卸章惇的宰相權力,將權力重新分配,最后落到蔡京頭上。
蔡京現在缺的,只有一個正式的官職了。
這種詭異的氣氛持續了三天后,章惇終于無法忍受政事堂內的尷尬,于是上疏稱病。
對站在權力巔峰的人來說,哪怕遞上一張看似尋常的病假條,也有著更深的用意。
章惇上疏稱病,同樣是一種試探,試探官家的態度,是挽留,還是順水推舟。
趙孝騫接到奏疏后是如何反應的呢?
他的反應非常正常,首先是下旨溫言安撫關懷,圣旨里的言辭非常懇切真誠。
其次是派太醫登門把脈,并賜下許多名貴藥材。
最后官家眼含熱淚依依不舍,讓貼身內侍鄭春和親自上門轉告,子厚先生好好養病,一定要快快好起來,大宋正值改革發展的重要時期,朝廷不可一日無子厚先生,朕等著先生病愈歸來,繼續輔佐。
每一個字都沒毛病,外人見了只會感動流淚,對官家的恩寵重視感激涕零。
而章惇接了官家的旨意后,卻心都寒透了,他面色蒼白,半晌說不出話來。
官兒做到他這個地位,人也到了這把年紀,早已學會了透過現象看本質。
成年人說話做事,不是看你說了什么,做了什么,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結果。
結果才能完整地顯現出對方的根本目的,所有的答案都在結果里。
官家說了多少漂亮話,對他多關心,這些都只是表面的。
章惇看到的結果,是官家恩準他在家養病,就是說,批準了他的長期休病假了。
這便是結果,也是官家給他的真實答案。
章惇這次對官家的試探,終于求仁得仁,求錘得錘,求病得病。
成年人的相處,意思表達明確但含蓄,各自都為對方留下體面。
章惇坐在他簡陋的宅院里,哭得老淚縱橫。
從紹圣元年拜相,章惇執宰這個帝國五年余,沒想到終于還是走到了今日。
他并非垂垂老矣,他只是被時代淘汰了。
宰相章惇告病的消息,不可遏止地在朝堂傳開,朝臣們有人震驚,有人惋惜,也有人憤懣。
但更多人則是一臉意料之中的表情。
受影響最大的,是政事堂。
以往章惇是政事堂的主心骨,如今主心骨在家養病并不稀奇,只是官家居然允許他休長假養病的態度,才更耐人尋味。
誰都能看出,章惇告病不過是臣子對皇帝的一種試探,也是一種委婉的談判方式,以“我不干了”為籌碼,換取皇帝的挽留和妥協。
只是這一次官家并沒有挽留,盡管他對章惇的病情十分關切,不僅派太醫上門把脈開方,還賜下許多名貴藥材,皇帝對老臣的關懷之情溢于言表,寫在史書上都能成為一段千古佳話。
可官家最終還是同意了章惇在家養病,這就有點直接了。
福寧殿內。
蔡京弓著身子,站在趙孝騫面前,正向他稟奏朝政。
跟章惇處事的方式完全不一樣,蔡京是個非常有眼力的,而且絕對不會做擅權獨專之事,無論大小事,蔡京都主動匯報請示,得到官家明確的處理意見后,才敢批復處置。
老實說,趙孝騫有點煩他了,輔臣的作用就是輔佐皇帝,分擔皇帝繁重的工作,你特么一天進八趟宮匯報,朕要你這根鐵棒有何用?
但趙孝騫又不能打擊蔡京的一片忠心,人家態度擺得端正,絕不做權臣,絕對以皇帝的態度為標準,趙孝騫難道讓他滾出去?
耐著性子聽蔡京稟奏過后,趙孝騫眼神不爽地看著他,示意他可以滾了。
蔡京卻仍站在原地不動,小心翼翼地道:“章相公告病,朝堂上頗不平靜,許多新黨朝臣上疏,請求官家重新啟用章相公…”
趙孝騫眉梢一挑,嘴角微微上揚。
只看這些求情奏疏的表面文字,就能看出許多端倪。
官方的說法,章惇是稱病告假。
劃重點,“章惇病了”。
宰相明明病了,可那些新黨朝臣還是請官家“重新啟用”,這個說法就值得玩味了。
人都病了,你們還要人家繼續工作,是不是太沒人性了?生產隊的驢都不敢這么用吧,何況章惇性格強勢,還是一頭老倔驢。
所以,朝堂上其實絕大多數都是明白人,他們很清楚發生了什么,更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不出意外的話,章惇的宰相生涯快到頭了。
于是,新黨不答應了,他們開始集結力量,制造輿論。
皇帝欲罷相,不是那么容易的。
這些年章惇不僅是宰相,同時也是新黨的首領,說他刻意結黨或許說重了,但以他的位置,在朝堂上有一批擁躉粉絲,自然而然形成了勢力,也在情理之中。
“重新啟用?”
趙孝騫冷笑,然后淡淡地道:“你告訴那些上疏的朝臣,這話跟朕說沒用,是章惇自己告病,又不是朕害他生病的。”
“不信的話,讓他們排著隊去章惇家給他把脈,他們能從脈象里摸出‘將軍令’的節奏,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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