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不正常。
收復燕云十六州,功勞有多大,可以說大宋立國以來前所未有。
這么大的功勞,按理說在捷報奏疏入京的當天,皇帝就該馬上定下封賞的旨意,派人快馬送來河間府。
這是朝廷和皇帝必須要走的流程,因為前方將士正是軍心士氣極盛之時,況且還立下那么大的功勞,朝廷和皇帝再傻都不會在這個時候給正盛的軍心士氣淋冷水。
封賞的意義,在于皇帝示恩,鞏固將士的忠誠,籠絡主帥的忠心。
大勝立功而不封賞,無疑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除非皇帝對主帥和這支軍隊的猜忌之心已經露于表面了。
趙孝騫和許將其實都很清楚官家不封賞的原因。
“也許…官家忙于接管燕云,一時顧不了封賞子安和將士們吧。”許將遲疑地道。
趙孝騫笑了笑,都在揣著明白裝糊涂,沒關系,事物是不斷向前發展的,當某天趙孝騫發現事物發展的方向已經讓自己感到不適了,他也不會慣著趙煦。
有些事情不是我不能干,而是不忍心干。
因為我還守著那道底線,我還顧及兄弟之情,我還在報答當年你對我的信任和器重。
重活一世,老天讓他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趙孝騫只想遵從本心而為,一生不留遺憾,恩怨分明。
“沖元先生別裝糊涂了,沒意思。”趙孝騫灑脫地笑了。
“燕云被朝廷全盤接管的那一日,便是官家召我回京的時候,我若卸下兵權回京,官家該給我的封賞一樣不少,我若繼續留在燕云,手里握著十萬兵權,官家不會再給我分毫。”
許將眼皮一跳,嘴唇囁嚅,半晌卻長長一嘆:“老夫就當什么都沒聽到,趙子安,這種話你以后切莫在外人面前說起,不然便是殺身大禍!”
趙孝騫卻嘻嘻一笑,朝許將眨眨眼:“你這個副使不稱職呀,我說了這么大逆不道的話,你還不趕緊寫進奏疏里上報?”
許將勃然大怒:“滾!你快滾!老夫不想見到你,更不想聽到你的聲音!”
趙孝騫立馬接道:“滾就滾!”
說完趙孝騫身形一晃,眨眼間跑出了官署正堂。
許將突然一驚,放聲道:“不對,你回來!”
“對不起,滾遠了!”趙孝騫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許將看著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公務,頹然一嘆:“又被這豎子當了一回甩手掌柜…老夫沖動了。”
跑出官署的趙孝騫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神情輕松地負手走出官署大門。
正琢磨如何逃避處置公務,許將便立馬貼心地讓他滾,老家伙人還怪好的嘞。
剛要招呼門外的陳守等人換上百姓服飾,陪他在河間府城里逛一逛,體察一下民間疾苦,結果剛走出府衙大門,迎面便走來十幾名黑衣漢子。
站在府衙外的陳守和禁軍們一怔,立馬便上前攔住這群黑衣漢子。
然而為首一名黑衣漢子從懷里掏出一面黑鐵令牌遞給陳守,陳守接過一看,神情猶疑地望向趙孝騫。
“世子,汴京楚王府來人了,但這些人眼生得緊,末將從未見過。”
趙孝騫卻淡定地笑了笑。
不出意外的話,這些人應該就是活爹手下那些見不得人的人了吧。
跟賈實他們一個路數,應該也是活爹暗中培養的死士。
“無妨,讓他過來。”趙孝騫招手道。
為首一名黑衣人上前,朝趙孝騫恭敬行禮:“小人賈韭,拜見世子。”
趙孝騫一怔:“假酒?你爹取的名兒?你爹開假酒黑作坊的?這得多混蛋才會給兒子取這種名…”
賈韭露出幾分不自在之色,低聲道:“回世子,是…王爺殿下給小人取的名。”
趙孝騫沉默片刻,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以前跟隨自己的賈實,如今來了個賈韭。
以前只有一個賈實,趙孝騫還沒多想,現在來了個賈韭,不多想都不行了。
甲九,甲十?
所以,活爹麾下的死士按“甲乙丙丁”排,取名的規則就是從一排到十?
取的這名兒也太簡單粗暴了,還不如趙孝騫給愛馬取的狗剩呢,至少寄托了他希望愛馬長命百歲的美好祝愿…
嘆了口氣,趙孝騫對活爹已經無語了。
“我父王派你們來干啥?”趙孝騫問道。
賈韭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給趙孝騫。
陳守等禁軍立馬識趣地轉過身,警惕地注視周圍的動靜。
趙孝騫展開紙條,里面是趙顥的字跡,上面只有簡短的兩句話,“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英雄不可自剪羽翼。”
趙孝騫逐字看完,神情漸漸凝重。
將紙條揉成一團,正要塞入自己嘴里毀尸滅跡,卻見面前的賈韭眼神清澈地看著自己。
趙孝騫喜歡清澈的人。
于是朝賈韭揚揚下巴示意:“張嘴。”
賈韭一愣,但還是很聽話地張嘴。
趙孝騫將紙條塞進他嘴里,道:“嚼爛吞了。”
賈韭毫不猶豫地嚼爛紙條,然后痛快地咽了下去,最后還張嘴讓他檢查。
趙孝騫對他的表現頗為滿意,但還是認真解釋道:“不好意思啊,我這人有點挑食,口味向來刁鉆,不喜歡吃的東西只好讓別人吃。”
賈韭憨厚一笑,顯然并不在乎,死士連死都不怕,哪里在乎吃點異物。
趙孝騫默然靜立,回想活爹送給他的兩句話。
“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典故眾所周知,趙顥的意思很明顯,叫他收復燕云后不要回汴京。
另外一句話“英雄不可自剪羽翼”更容易懂,趙顥的意思是讓他緊抓兵權不放手,這是他的立身之本,卸下兵權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兩句話,已經把汴京的局勢說得很清楚了。
可以肯定,趙煦已對他心生猜忌,回京則必被架空權力。
然而,趙孝騫用什么理由賴著不回京呢?
沉默思索許久,趙孝騫突然問道:“我父王可有話讓你轉告?”
賈韭躬身,低聲道:“王爺殿下說,官家的身子越來越差了,尤其是因為子嗣一事,近來日夜瘋狂寵幸嬪妃,身子愈發不支,王爺殿下認為宮闈今年內恐有不可言之變,世子只需拖過今年,眼前的困局可解。”
賈韭頓了頓,又道:“王爺殿下知悉世子將賈實等人派往燕云各城潛伏,身邊無高手護衛,便遣我等前來補賈實的位,供世子驅使,危急之時豁命保世子周全。”
趙孝騫的目光緩緩環視賈韭和他身后的十幾個黑衣人,雖然沒見他們展露身手,但從他們的體型和渾身虬結的肌肉來看…絕對是白馬會所的好苗子。
想一想把這群肌肉猛男脫掉上衣,站成一排供富婆們挑選的畫面,趙孝騫都不敢想象自己數錢數得多么陽光開朗。
身手就不試了,趙孝騫可以肯定,賈韭這些人跟賈實他們一個路數,身手想必也差不多。
“都留下吧,回頭讓陳守給你們安排食宿,燕云還未收復,地面可能不太平,你們切記要保護好我。”趙孝騫認真地叮囑道。
大宋朝廷派遣官員忙著接收燕云十六州,蕭奉先和一眾遼國使臣卻已回到了上京。
河間之盟的內容無可避免地公之于眾,遼國上京朝野頓時炸了鍋。
關于燕云十六州,大宋朝野有多興奮激動,遼國就有多痛苦悲愴。
無數老臣聚集于宮門前,跪地捶胸嚎啕大哭,性子剛烈的契丹人對上京的漢人們敵意達到了頂點,已經開始無差別地凌虐甚至殺害上京的漢人。
蕭奉先和一眾使團官員們被罵得最兇,人人皆痛罵他們是遼國的賣國賊子,罵他們里通宋國,合謀禍遼。
這些人的府邸立馬倒了霉,無數人聚集在他們的府邸門外,扔石頭,吐口水,罵大街,甚至朝里面扔火把。
一時間,遼國使團官員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躲在府里多日不敢出門。
面對千夫所指,蕭奉先卻表現得很淡定。
他是重利之人,這種人無所謂忠誠,誰有利他便跟誰。
但這種人往往對情勢的判斷有著超乎常人的冷靜和睿智。
蕭奉先很清楚,大勢所趨是個人的力量無法阻止的,遼國頹敗了,就是頹敗了,若是時如英雄力挽狂瀾,就只能繼續頹敗下去,直到滅亡,這是自然發展的規律,也是殘酷且現實的叢林法則。
蕭奉先不可能為了所謂的忠誠和氣節,付出生命的代價,愚昧地留在這艘即將沉沒的大船上,與大船同沉海底,那實在是太愚蠢可笑了。
況且,簽下河間之盟的人,真是他和遼國使團嗎?
是監國皇太孫耶律延禧啊!
他和同僚們不過是無辜的執行者,自己何罪之有?
愚昧的世人,活該亡國。
遼國上京沸反盈天,指責怒罵蕭奉先和使團官員時,遙遠的遼國南京析津府,也是一片混亂喧囂。
宋遼簽訂河間之盟的消息,更早傳到了析津府。
而如今的遼國南京留守,正是久違的耶律淳。
是的,多次敗于宋軍后,耶律淳的官職幾番沉浮,最終在耶律延禧監國時,還是重新起復了耶律淳,繼續任他為南京留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