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市井民間沸沸揚揚,滿城百姓商人都在歡慶朝廷收復燕云。
此時的延福宮門外,無數朝臣聚集,朝臣們臉上笑意盎然,哪怕是平日互相不對付的政敵,今日此時也是熱情地招呼寒暄,仿佛完全放下了昔日的恩怨。
河間郡王收復燕云十六州的消息,朝臣們自然是聽說了。
天大的喜事,今日此時,無論新黨舊黨,無論任何政見,無論多大的恩怨,在這個天大的消息面前似乎都已變得不重要了。
百年恥辱,百年憋屈,百年執念,隨著收復燕云的消息入京,喜氣已然覆蓋了一切不合時宜的爭斗,猜疑和恩怨。
至少是暫時覆蓋了。
今日,大宋官家要告祭太廟。
大宋的太廟其實并不在汴京城內,它在應天府,即后世的河南商丘。
但汴京延福宮里也設有太廟。
今日雖是國朝大喜,但皇帝實在不自由,不可能離開汴京來一場說走就走的告祭,于是這次告祭只能在延福宮的太廟舉行。
朝臣們聚在宮門外,一臉喜意地互相招呼寒暄,然后高聲議論宋遼戰事,以及收復燕云后的種種繁雜事務。
這時一輛馬車駛來,馬車在宮門數百步外停下,車夫將馬車上的人攙扶下來,赫然竟是一個大胖子。
大胖子下馬車都費勁,一臉氣喘吁吁的模樣,宮門外的群臣見到這個胖子后,氣氛陡然一靜。
隨即群臣如見到血的蚊子似的,立馬熱情地撲了上去,紛紛主動朝他行禮問候,口稱“楚王殿下”。
大胖子毫無疑問是楚王趙顥,他被宮里的人臨時傳詔趕來延福宮,朝廷收復燕云的消息,趙顥在王府里已聽說了,大喜之余聽說今日官家格外恩典,令他在太廟前宣念祭文,趙顥還是大吃一驚。
這差事可是不一般,宣念祭文的人往往代表著他在朝堂里的分量。
以往宣念祭文的朝臣,要么是當朝宰相,要么是宗正寺卿,有時候官家也會親自宣念,總之,當著君臣的面念祭文,一定是朝堂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沒想到今日居然輪到趙顥宣念祭文了。
當然,趙顥很清楚官家為何給他這個差事。
不過是父憑子貴罷了。
這樁潑天蓋世的功勞,是他兒子趙孝騫立下的,讓他這個父親宣念祭文,不正合適嗎?
再說趙顥也是大宋趙氏皇族貴胄,由他親自告祭祖宗,也算對趙氏先祖的一番孝心了。
太祖趙匡得國不正,欺負孤兒寡母得來的江山,趙家人約莫也知道不光彩,于是從此不再提什么“忠君”的口號,畢竟趙家人自己都做不到,也就不強求天下人了。
所以自大宋始,儒家和朝廷便開始提倡“以孝治天下”,“忠”字是絕口不提。
你以為是朝廷不想提嗎?
是沒臉提啊。
今日趙煦告祭太廟,楚王趙顥宣念祭文,與趙家祖宗們分享收復燕云的榮耀,這便恰好合了“孝”這個字。
宮門打開,滿朝文武整理衣冠,列隊魚貫入宮門,直赴太廟。
延福宮的太廟位于西面崇孝門內,文武百官到達后,見趙煦穿著黃袍已等候。
今日的太廟四周旌旗飄揚,禁軍林立,道僧跪坐太廟兩側,念誦經文,太廟門外廣場正中的社稷大鼎內,正燃著裊裊柱香,場面莊嚴肅穆,令人敬畏。
百官站在太廟前,神情也不自覺地嚴肅起來,人人垂手肅立,表情虔誠。
告祭太廟的儀式開始。
禮部官員籌辦儀式,翰林院編修才子臨時撰寫一篇花團錦簇的祭祖駢文,楚王趙顥穿著親王朝服,肥胖的身軀站在太廟前,手里握著那篇祭文,此刻的他仍是一臉懵逼。
人在王府,吃著火鍋唱著歌,突然就被拎到太廟前念祭文。
家人們,誰懂啊,真的好突然啊,換地圖太快了。
迎著趙煦和百官們的目光,趙顥硬著頭皮一字一字大聲念誦祭文,念得有些磕巴,聲調抑揚之處明顯也有些不對,甚至還念錯了字。
百官目光古怪地盯著趙顥,人群鴉雀無聲,但很多人的眼神卻帶了幾分嘲諷的笑意。
聽說這位楚王殿下不學無術,卻常常喜歡附庸風雅,平日里吃喝嫖賭俱全,卻偏自詡風流文士,喜歡往文人堆里湊。
今日看來,汴京傳聞不虛,這位楚王殿下的成色,大約便是這樣了。
許多人的目光嘲諷,趙顥卻渾然不覺,念祭文的狀態越來越好,念錯了字也絲毫不慌,只要我自己不承認念錯字,那么這個字就不是錯的。
是通假字。
祭文念完后,趙顥長舒了一口氣,一臉解脫地望向趙煦。
“官家,臣已念完祭文了。”趙顥陪笑道。
趙煦露出了一絲笑意,低聲道:“楚王叔,子安很爭氣,朕很高興,王叔有子若此,此生足慰矣。”
趙顥憨厚地呵呵一笑:“劣子都是托官家洪福,才得了這點小小功勞,若無官家器重,他不過只是汴京一個紈绔膏粱罷了,官家不足為夸。”
這句話很得體,至少趙煦聽得很舒服。
“不管怎么說,子安立下的這份功勞都是無與倫比的,朕都不知如何封賞他了,燕云諸州接管后,子安也該回京了,塞外風霜苦寒之地,子安經受了太多,朕實在不忍見他繼續受苦。”
趙顥聞言目光閃動,表情卻一如既往地憨厚樸實。
“官家恩典,臣感激涕零,近年臣的身子多有抱恙,唯一的兒子卻不能侍奉膝前,官家憐臣孤苦,讓騫兒回京孝奉臣,臣代騫兒叩謝官家天恩。”
說著趙顥感動地流下淚來。
趙煦的眼神里閃過一絲猶疑,楚王叔此刻感激的表情真摯,模樣仍如往常般毫無心機,所謂“知子莫若父”,看趙顥的神態語氣,趙孝騫似乎真的沒有絲毫二心異志。
不過,不管趙孝騫有沒有野心異志,朝廷接管燕云十六州后,對遼國的戰事暫時停止,趙孝騫確實也該回到汴京了。
重要的是,回到汴京后,他該卸下兵權了。
哪怕親如兄弟,皇帝也不可能允許臣子手里握著如此恐怖的兵權。
十萬王師將士,而且皆裝備火器,強大的遼國在他面前都不得不俯首認栽,乖乖奉上燕云十六州,尤其是主帥在軍中的威望如日中天,趙煦怎能不寢食難安。
“這兩年,子安為朕,為大宋社稷餐風露宿,夙夜匪懈,如今燕云歸宋,遼國伏首,天下已太平,子安也該回京過幾天好日子了。”
趙煦笑著嘆道:“朕很懷念與子安微服出宮,在汴京吃灌湯包,勾欄聽曲聽書的日子,喜歡看子安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在汴京城里橫行,哈哈,說真的,朕有時候很羨慕子安…”
趙顥感動地道:“官家抬舉不棄,臣為騫兒高興,待騫兒回京后,便可與官家再游汴京,臣見官家與騫兒甚篤,宗親兄弟親密無間,臣很欣慰。”
趙煦點了點頭,嘆道:“是啊,朕與子安是兄弟,朕很希望一輩子與子安親密無間…”
與趙顥聊了幾句后,此時道僧們已念完了經文。
趙煦轉身面朝太廟雙膝跪下,依朝儀三叩九拜之后,趙煦抬起頭,第一次理直氣壯地注視著太廟內供奉的大宋歷代先帝的畫像。
“兒臣趙煦,順應天時天命,歷經數年綢繆,奮歷代先祖之余蔭,今日欣獲捷報,自石賊敬瑭獻燕云于契丹,百年以還,中原蒙塵,國朝不振,而今兒臣告慰歷代先祖先帝,燕云十六州于兒臣治下,歸矣!”
“臣負祖宗社稷天命,不敢菲薄,今日以燕云歸宋之功績,耀于祖宗太廟社稷,愿先祖佑我大宋,國祚綿長,盛世似錦!”
說完趙煦面朝先祖畫像重重叩首,直起身時,趙煦已是淚流滿面。
身后的朝臣們也面朝太廟叩拜,人群里的嚎啕痛哭聲此起彼伏。
告祭太廟的儀式結束,朝臣出宮,各歸官署。
趙煦回到福寧殿,此時此刻,激蕩的心緒仍未平靜。
直到此時,趙煦的腦子仍嗡嗡作響,從見到捷報奏疏,到告祭太廟儀式,再到此刻回到寢宮,趙煦已不止一次暗暗掐自己的大腿。
他仍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的,恍惚間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燕云十六州,就這么到手了?
多么神奇!
趙孝騫到底對遼人施加了怎樣巨大的壓力,令遼人如此乖巧地送上了燕云十六州,要知道燕云的地理位置,和它代表的意義,不僅是大宋的執念,同時也是遼人的執念啊。
趙煦未曾親眼見過宋遼交戰的場面,他不知道大宋的火器對遼軍造成了怎樣恐怖的心理陰影,更不知道昔日強大的遼軍被殲十多萬后,遼軍從上到下對宋軍已經產生了絕望和極度恐懼的心態。
所謂的軍心士氣,在一座無法撼動的大山面前,是根本沒有絲毫用處的。
回到福寧殿的趙煦,再次取出趙孝騫的奏疏,以及河間之盟的條款,認認真真地仔細看了好幾遍,這才放心地靠在椅背上,長長舒了口氣。
“今晚,朕欲謀一醉,誰也不準攔朕…”趙煦帶著笑容喃喃道。
趙煦如今的身體狀況堪憂,太醫叮囑多次不能飲酒了。
但今日的意義不一樣,趙煦很想喝個痛快。
大宋歷代先帝做不到的事,朕卻做到了,這還不值得謀一醉乎?
付出身體健康的代價都認了,今夜必須一醉。
正思忖間,鄭春和碎步走入殿內,小心翼翼地道:“官家,遂寧郡王趙佶殿外求見。”
趙煦眼中精光一閃,沉默片刻,緩緩道:“讓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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