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恩已經回到了北方邦,這一次他輕裝簡行,只帶了阿尼爾他們幾個保鏢。
這里是他的老家、大本營,親情關系的人脈所在地,甚至比孟買還安全。
二伯阿迪亞來機場接他,沒有回村子里,而是直接去了瓦拉納西市南郊的工地。
這里原本是一片被偷種的荒地,羅恩買走后,阿迪亞他們毫不客氣的趕走了附近的農民。
綠油油的莊稼被毀,推土機、壓路機輪番上陣,褐色、平整、結實的泥地取而代之。
接著數百名黝黑、瘦弱的工人匯集在這里,他們頂著竹簍把地里翻出的碎石塊運走。
機靈的小販在路邊支起茶攤,酷熱的盛夏里,茶水生意一向很好。
只不過繁忙的景象沒持續多久,工地就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黃色的工程車不再怒吼,工人稀稀拉拉的躲在樹下納涼。
有的蹲在那兒嚼檳榔,有的在茶水攤邊閑聊,還有的干脆躺在泥地里睡覺。
茶鋪里有為客人準備的塑料椅,不過工人們是沒資格坐的。
那些是專為工地里的“大人物”準備,他們只能蜷縮在角落里,彎腰弓背蹲在地上,那姿態就像在印度隨處可見的仆人們一樣。
汽車來了,喇叭按的“嘟嘟”直響。
游蕩在茶鋪附近的豬和流浪狗炸了窩,四下亂竄。
汽車帶起的風裹挾著風塵、沙土、風干的豬糞沖進茶鋪,前排穿著卡其色制服的司機,猛地踩下剎車。
他對自己造成的混亂顯得有些得意洋洋,在朝外面的工人示威似的瞪了一眼后,才小跑著下車替自己的主人阿迪亞和羅恩打開車門。
周圍的工人看到司機那身卡其色的制服,極其艷羨。
對他們來說能成為有錢人家的仆人,就已經是幾代人的巔峰時刻,真正的出人頭地。
茶鋪里走出來一個胖子,夾著筆記本。他頭發已經掉光,露出坑坑洼洼的頭皮。
這家伙綽號叫野豬,不僅統管這里所有的工人,整片工地也是他負責監管。
你想要在這一片討生活,那就要在他面前深深的鞠躬,觸摸他拖鞋面前的泥土,并要忍氣吞聲的答應他每天抽租子。
他開車每次路過女人時,會停下車,搖下車窗,咧著嘴笑。
他笑的時候,嘴巴張的大大的,露出鼻孔下面兩顆長牙,牙尖還有點彎曲,看上去活像野豬的獠牙。
工人們都怕野豬,只要他齜起獠牙,大家就會被嚇的兩股戰戰。
他們從不知道野豬竟然會笑的那么無害,那種諂媚、丑陋的笑。
同樣是齜牙,但不是兇惡,而是討好。
如果野豬真的長尾巴的話,那他現在一定搖上了天。
“蘇爾先生!”他幾乎是連滾帶爬撲了上去。
“野豬,查達有說什么時候能復工嗎?”阿迪亞站在那兒,對他不假辭色。
“蘇爾先生,很快!只要水泥到位,工人們立刻就會開工,不分晝夜!”
“鋼筋呢?”
“鋼筋也很快!”
“電力呢?”
“電?電也很快!非常快!”野豬全程諂笑,就仿佛帶了面具。
“一周前你就是這樣保證的,今天還在說這樣的鬼話!”阿迪亞非常惱怒。
“蘇爾先生,您別急,我們先去茶鋪里喝杯茶,還有這位小少爺。”
野豬殷勤在前面帶路,他趕走附近的工人,把桌子邊的塑料凳擦了又擦。
“工期已經拖了太久,我今天會要打電話給查達,他如果不想做這門生意,大可以讓給別人。”阿迪亞罵罵咧咧。
“哎呦,我們浪潮是北方邦實力最強的建筑公司,您了解的!”野豬似乎被嚇得不輕,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里面表演居多。
茶鋪墻上掛了副甘地頭像,老板隨腳踢開邊上砸煤塊的短工,熱情的招呼眾人坐下。
桌子邊有一口漆黑的鐵鍋,一個伙計正拿著大勺,緩緩攪動著文火熬煮的糖水。
“羅恩,你看到了,工地上什么都缺。”阿迪亞有點苦惱。
修大壩時,也缺建材,但他不急。
輪到自家時,他急了。
因為這是自己的工程,每耽擱一天都是損失。
“水泥這些也缺?”羅恩皺眉。
水泥不是什么金貴的東西,它是最基礎的建材,結果施工方連這都保證不了。
“小少爺,”野豬苦笑,這時候他才意識到羅恩是真正的雇主,“我們已經在全力采買。
但北方邦的水泥一直不夠用,現在只能從比哈爾和中泱邦附近調。”
“北方邦還缺水泥廠?你們公司以前的水泥從哪來?”羅恩詫異道。
“呃,北方邦什么都缺,沒有大型水泥廠,只有小作坊。至于公司.”野豬有些磕巴。
“浪潮是今年剛成立的建筑公司,才幾個月。”邊上的阿迪亞做了補充。
“幾個月?”羅恩呆住了。
他腦袋里第一個念頭不是自己的分工廠,而是這樣的草臺班子是怎么拿到政府的大壩工程的。
“查達在首席部長選舉時出了不少力。”阿迪亞給了他一個“你懂的”眼神。
古爾迪普.查達,北方邦的酒業商人。他出生在北方邦的工業城市莫拉達巴德,自小家庭貧困。
他父親和叔叔們靠批發廉價酒養家糊口,查達從少年時就跟著他們一起干。
二十歲時他自立門戶,靠著打手和賄賂擴展業務。四年前,亞達夫競選,他以父親的名義一包一包的送錢。
雙方就此搭上關系,今年亞達夫再次當選北方邦首席部長,查達的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
他不滿足于把業務范圍限定在酒業,開始向房地產進軍。
浪潮建筑公司就是查達的嘗試,靠著裙帶關系,他輕而易舉的拿到了政府的招標工程。
就好比阿迪亞之前負責的大壩工程,浪潮沒有任何資質,但那又有什么關系?沒人在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北方邦就有石灰石礦吧?”羅恩問。
“小少爺您記性真好,瓦拉納西南邊的米爾扎布爾就有北方邦最大的石灰石礦,那里有家水泥作坊。”野豬話語間透著奉承。
“你們的水泥就從那兒來?”
“沒錯,我們一次能買空那里水泥作坊的所有存貨。”野豬很自豪。
“浪潮公司現在手里的工程多嗎?”
“當然,查達先生和亞達夫先生是好朋友,我們不缺生意。”
羅恩眼睛微亮,他手指習慣性的輕敲桌面。
“鋼筋呢,也缺?”他問。
“鋼筋不缺。”
“嗯?”
“鋼筋很容易買到,只不過我們的貨被堵在了路上。小少爺您知道的,北方邦的路很爛。”
羅恩對此深有感觸,他們剛剛開過來的那條路,就像被炮彈轟過一樣。
“電力呢?”
野豬咧嘴笑了,“全印度都缺電,北方邦最缺。”
“看來我們的發電廠,還是太少了。”
“這只能等德里撥款,部長大人是真掏不出錢啦。”野豬笑得沒心沒肺。
北方邦的公共財政,都被蛀蟲們吞的一干二凈,就比如浪潮這樣的公司。
“發電站”羅恩凝眉沉思。
“北方邦也有煤礦,卻沒錢修發電廠,亞達夫應該解決這個問題的,我家的電視大多數時候都看不了。”阿迪亞抱怨道。
他瞧不上那個低種姓“亞達夫”,又不能明著諷刺,只能發幾句牢騷。
“二伯,你說北方邦也有煤礦?”羅恩的聲音又高了一分。
“就在松巴德拉,離這兒兩小時的車程。”
北方邦的礦業資源都集中在東南部,瓦拉納西南邊是米爾扎布爾,米爾扎布爾的南邊就是松巴德拉。
很湊巧的,它們都在瓦拉納西附近,阿迪亞就去過不止一次。
“你看,這里的大煤塊就是從松巴德拉過來的。”
阿迪亞伸手一指,在茶鋪的角落里,一道瘦弱的身影正抓住黑乎乎的煤塊用力敲擊。
他要把大煤塊敲成一塊塊小碎片,好把它們塞到煮糖水的爐子下。
“這里的煤多少錢一塊?”羅恩問茶鋪的老板。
“十盧比可以用很久,不值錢。”老板臉上堆起和野豬一樣的諂笑。
“羅恩,松巴德拉的煤礦沒人采,這些都是當地人私賣的。”阿迪亞揮揮手,滿不在乎。
“為什么?”羅恩有些好奇。
“因為只要你采礦,那采出來的煤,就只能用于周邊的工業項目,比如鋼鐵廠和發電站。
這要投資一大筆錢,風險很大。最后政府把采礦許可證免費送,都沒人要。”
“難道所有公司都不缺煤?北方邦總有企業用的到吧?”
“不需要,”阿迪亞再次搖頭,“印度煤炭公司可以提供價格低廉的優質煤,貨源充足。”
羅恩懂了,說到底就是大家壓根沒有供需壓力。
印度煤炭公司是國有企業,規模巨大,渠道遍布各邦。
這遠比自己去采煤劃算,成本高昂不說,這些煤還運不出去,只能邦內消化。
誰吃飽了撐著才去采。
嗯,羅恩就是吃撐的那個人。
“二伯,我們該去見見那個首席部長。”羅恩眼睛閃亮。
“你想干什么?”阿迪亞有種不妙的預感。
“蘇爾電器的分工廠直接停掉吧,我們做其他生意。”
“啊?”阿迪亞和野豬都張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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