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初的孟買正逢雨季威力最強的時候,但眼前,灰黑色的烏云籠罩下,閃電連連,卻沒有下雨。
云層越積越厚,大肆席卷,直至塞滿整個天空。
街道上的行人不多,大多數店家都封緊門窗,靜候大雨的到來。
突然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從街尾傳來,店里的老板伙計紛紛伸頭望去。
只見一支龐雜的隊伍,緩緩向這邊移動。
領頭的是輛卡車,有三個大漢立在車頭,揮舞著旗幟,威風無匹。
他們四周擠滿老少,看起來竟有好幾百人。這些人要么綁著同色頭巾,要么揮舞繪有太陽符號的旗幟。
人群熙熙攘攘,嘴里呼喊著各種各樣的口號。行進的隊伍穿過街心,直奔東邊的金布爾區。
有熱鬧看!無論是街上的行人,還是店里的老板伙計,都紛紛走上街頭,向不遠處的隊伍眺望。
在孟買話里,鬧事叫做拉弗達,它也有婚外情或戀愛糾葛的意思。
哪里有拉弗達,哪里就有好事的圍觀者。一大群人聚在一起,最好湊近了眼也不眨地看熱鬧,生怕錯過一秒。
看熱鬧的人中有印度教徒,他們在“太陽神蘇利耶”的口號召喚下,竟也加入了游行的隊伍。
在孟買這種地方,每天至少得有十多起拉弗達,而拉弗達的主力軍就是街頭混混。
比如隊伍中的領頭者,那個站在車頭揮舞旗幟的拉莫爾,他也是某個貧民窟的混混。
在他的帶領下,隊伍很快停在了金布爾區的某座小工廠門前。
拉莫爾揮手,鼓手瘋狂擊鼓,人群隨之亂舞。
更有甚者,直接趁亂丟出了爆竹。
轟隆!噼啪!禮花點燃,如同烏云里的閃電,映紅了整座工廠。
空氣中是濃重的硫磺味,露天排污管散發的惡臭,還有人群的汗餿味。
工廠門口唯一的保安,戰戰兢兢的看著越來越龐大的隊伍,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狀況。
但拉莫爾不給他發問的機會,他振臂高呼,“偉大的太陽神蘇利耶萬歲!”
人群大聲附和起來。
“偉大的蘇爾醫生萬歲!”
鼓手瘋了般的擂鼓,旗幟像狂蛇一般亂舞,在烏云密布的天空下劃出一道道弧線。
阿莫爾跳下車,指向孤零零的工廠。
“為了太陽神!”
他身先士卒,一腳踹開傻掉的保安,飛速奔向工廠。
他身后是蜂擁的人群,男女老少臉色狂熱的沖進廠區。
很快,玻璃的碎裂聲、木門的吱呀聲、人群的叫喊聲,齊齊爆發。
他們沖進辦公室,掀翻桌椅、毆打攔路之人、砸掉眼睛看到的一切。
還有人沖進車間,肆意破壞,直嚇的工人們抱頭鼠竄。
最熱鬧的還是倉庫區,一臺臺嶄新的電風扇被搜羅出來,人群呼啦一下全聚了過去。
拖的拖,拽的拽,個個興高采烈的抱著電風扇往外跑。
這東西不要錢啊,如此大好機會,還客氣啥?
三哥們只要有一個帶頭,那保證能讓整條街的人都跟著發瘋。
于是情況愈發的不可收拾,到處都是零元購的人。
整座工廠被沖的七零八落,那些員工早就被騷亂嚇破了膽,全都逃之夭夭不見蹤影。
轟隆!云層里亮光爆閃。
嘩啦!霖雨幾乎頃刻而下。
人群四處躲閃,剛剛還仿佛戰場的工廠,瞬間變得清凈無比。
清場效果,堪比警察。
搖擺、扭曲的雨幕中,那家剛剛掛牌的蘇尼爾電器廠,仿若一片廢墟。
路邊某輛進口車的后座,羅恩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
他搞不懂,也看不懂。
“到底發生了什么?”羅恩滿臉不可思議。
“老板,就像你看到的,蘇尼爾電器完蛋了。”邊上的阿希什幸災樂禍。
“你確定那不是我們的人?他們為什么要那樣針對蘇尼爾電器,就像發了瘋一樣。”
“老板,印度人就這樣,我們重情重義。一旦有不好的事發生,大家就會群情激憤。”
“可是…我甚至不認識他們。”羅恩皺眉看著窗外的雨幕,依舊想不通。
“您是他們的神明。”阿希什言簡意賅。
“這太瘋狂了。”羅恩喃喃自語。
他第一次認識到教派的可怕,他們極易受到鼓動,動輒抗議示威,狂熱時甚至悍不畏死。
它是一柄利器,可以傷人,也可以傷己。
羅恩暗暗在心底警告自己,這種手段,慎用。
“約束好我們的人,最近不要到這里來,也不要亂說話,會有麻煩。”
法不責眾,更何況印度這種抽象的國家。這件事大概率不了了之,但羅恩也不想落人口舌。
他的金身暫時不能破,那很有用,尤其在關鍵時刻。
“是,老板。”阿希什小心應承。
剛剛的那些人確實和蘇爾電器沒關系,他們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報道,而成為了羅恩的信徒。
太陽神唯一化身的名頭很好用,尤其是羅恩確實做了很多善事。
不過要說一點關系也沒有,那也未必。
比如領頭的那個大漢阿莫爾,他就住在蘇爾貧民窟里,非法的那一片區域。
羅恩揮了揮手,示意司機開車。
黑色的金牛座轎車在雨幕中緩緩消失,只有紅色的尾燈在水霧中若隱若現。
雨聲嘩嘩,風聲嗚咽。
低沉的天幕下,工廠輪廓的暗影幾乎與遠處的烏云融為一體。
呼嚕嚕!怒吼的引擎聲刺破雨霧。
一輛黃黑相間的出租車,在尖利的剎車聲中艱難的停下。
巴尼亞慌慌忙忙的打開車門,他沒有撐傘,頂著大雨沖向工廠。
然而剛進入大門,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地上到處都是被遺棄的風扇包裝盒,它們被撕爛、蹂躪,又在雨水的沖刷下爛成糊狀。
倉庫的大門敞開,里面空空落落。辦公室的門窗破碎,桌椅東倒西歪。
他哆哆嗦嗦的小跑去車間,到了門口頓時如遭雷擊。
完了,都完了!
巴尼亞雨中嚎啕大哭,他摔倒在地,無力起身。
孟買,是一座虛幻之城。
你看到的這些高樓繁華都建筑在謊言、偷竊和剝削之上。
阿莫爾住在蘇爾貧民窟,他剛搬進來不久,卻占據了最好的位置。
他的房子有結實的土墻,甚至在外面涂了一層水泥,緊靠合法區的鐵絲網。
他和家人住在一起,兄弟兩個都娶了老婆。好在房子還算寬敞,隔成單間后,勉強容納八口人。
剛淋了一場大雨,阿莫爾回來就去沖了個澡。他全身上下只裹了條毛巾,露出結實的胸膛和粗壯的手臂。
阿莫爾并不是蘇爾電器的工人,他在東邊公路旁的一家大型乳制品廠上班。
因為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原因,家里很是收藏了一些工廠的戰利品。
他剛剛坐下,老婆就端了一杯加了糖的熱牛奶上來。
那是濃稠的水牛奶,半固體的奶液凝結成塊,上邊還有黑色的斑點。
阿莫爾不以為意,他仰頭咕嚕幾下,喝了個精光。
“你今天又去搞拉弗達了?”他老婆語氣中帶著憂愁。
“你懂個屁,我不去搞事,能讓你住上這樣的房子?你能有電器用?”
阿莫爾雖然住在貧民窟,但他家必要的電器一應俱全,冰箱、電風扇、電燈。
電來自隔壁的合法貧民窟,那里有現成的水管電路。
住在鐵絲邊如他這樣的住戶或者商家,只要給一筆賄賂,就能私自拉電回來。
他們的線路有單獨的電表計數,每個月以高于市價的電費,結算給隔壁住戶。
合法貧民窟的人白得了一筆外快,阿莫爾他們也用上了電,皆大歡喜。
至于家里的電器,那都是淘來的二手貨。原本都多少有些毛病,阿莫爾從廢品站收回,再找人修一修就能用。
毫無疑問支撐這樣的家庭開支,光靠他八百盧比的工資肯定不夠。
阿莫爾還接私活,比如拉弗達。
這是一門生意,專為街頭混混們打造。
道上的大哥或政客正需要他們來維持自己的地位,事后給予豐厚的報酬。
他們大多通過暴力手段來賺取收入,他們不能想象一個歲月靜好的世界。
他們能有今天的地位、獲得相應的尊重、過上體面的生活,都要歸功于這些年來他們鬧的事。
既要鬧事,且能得以持續鬧事,是敵是友就不可能一成不變,所以對他們而言,朋友、敵人乃至人命都是相對的概念。
他們踩著別人的肩膀向上爬,努力確保自己不要站錯隊。
誰和誰結盟,誰最有可能當選,讓誰抽成。
是工會,是警察,是政府官員抑或敵人?只為確保對方暫時不來尋仇,都大有講究。
最近為了籌備這次活動,他晝伏夜出。有個朋友替他到牛奶廠做工,阿莫爾付他工資,好把時間空出來專門鬧事。
他老婆對這樣的生活深感不安,每次阿莫爾回來,她都要絮叨很久。
可阿莫爾充耳不聞,他自顧自的坐在椅子上喝酒,然后歪頭鼾聲漸起。
他們七個月大的女兒趴在地上,伸手去夠歪倒的威士忌酒瓶,她的手太小,握不住瓶身,于是哇的一下哭起來,著實可憐又可愛。
阿莫爾的老婆馬上把女兒抱了起來,生怕驚擾丈夫休息。
但阿莫爾睡得很香,能在嬰兒的哭鬧和外面吵鬧的聲響中安然入睡。
直到外面的房門被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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