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蘇爾’這個詞拿掉。”羅恩嫌棄的皺眉。
蘇爾貧民窟?這誰起的,太不講究了。
“呃,總之就是工人住的地方,您得去看看。”
阿希什說的是羅恩當初從市政廳那里臨時要來的地,就是合法貧民窟。
阿南德他們最早一批工人,在那里搭建了木屋,阿希什也搬了進去。
幾個月過后,那片小小的場地已經大變樣。不僅住戶從最開始的三十,極速膨脹到兩百。
各種各樣的設施也開始完善,公共廁所被建了起來,亂糟糟的電線密布在屋頂之上,就連當初推土機壓過的路面都鋪了層石子。
老實說,羅恩已經很久沒去那兒看過了,即使他們相隔只有十分鐘的腳程。
“那里發生了什么事?”他問。
“用水,那個混蛋水管工漫天要價。”阿希什咬牙切齒。
“我記得你們最開始不是留好了水管嗎?”
“只有一個水龍頭不夠,我們有兩三千人。”
羅恩倒吸一口涼氣,“兩三千人?蘇爾電器廠總共才不到三百人,怎會多出這么多?”
“一點都不多,”阿希什擺頭,“三百個工人,就是三百個家庭。每個家庭八九口人,就是兩三千。”
羅恩呆住了,他忘了三哥們的另一項技能,下豬崽。
“老板,這一整片區域都是你說了算,你得去主持公道。”阿希什在邊上懇求。
蘇爾電器廠在這一帶大名鼎鼎,工人貧民窟又依附它而存在。這里說話唯一擁有代權的人,只有羅恩。
他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有了和泰吉.阿里類似的職責,貧民窟頭頭。
“阿南德呢?”天太熱,羅恩懶得動。
“他這兩天不在,去南邊找那個巴西人了。”
他們剛完成一次走私生意,盧卡又決定在孟買常駐,自告奮勇的阿南德正帶著他熟悉這里的規則。
“好吧,我馬上過去。”羅恩無奈的起身。
當工人貧民窟內部不能解決問題的時候,他就需要出面做最終決定。
這是大家約定成俗的想法,畢竟私下里人們都叫它蘇爾貧民窟。
拉珠沒有躲在辦公室里享受清涼,她亦步亦趨跟在羅恩身后,充當助手的角色。
蘇爾電器廠大門朝南,而工人貧民窟在北邊。他們繞著圍墻走了半圈后,個個渾身大汗。
到了地方,一抬頭,羅恩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
“阿希什,這里到底有多少人?”
“不知道,大概上萬。”
“你剛剛不是說兩三千嗎?”
“兩三千是自己人,剩下的都是外來者。”
羅恩記得這里規劃的時候,大概就幾千平。推土機平整土地后,用鐵絲網一圍,就結束了。
那時候這里空蕩蕩的,四周都是荒地。阿南德他們在這里起木屋,幾乎和開荒沒什么區別。
現在呢,圍著那幾排規整的木屋,各種各樣的茅屋像蘑菇一樣,肆無忌憚、漫無節制的往外擴張。
那甚至不能算是屋子,它全靠兩根竹竿,撐起各式各樣的紙板,搭成容身之所。在最外面還覆蓋了一層又一層的黑色的油氈布,以防雨。
羅恩懷疑他多踢兩下,屋子就會倒掉。
“他們什么時候聚過來的,靠什么過活?”
“老板,你知道的,工人也要消費。他們要喝茶,要買日用品,有時候還要找女人”
蘇爾電器廠工人的薪水有多高?最近兩個月工廠火力全開、兩班倒,工人每天勞作12小時的報酬,最少也在100盧比以上。
一個月三千盧比的薪資,起步!這幾乎相當于孟買普通中產家庭的月收入,離譜的有些不真實。
于是第一批創業者蜂擁而來,他們緊貼著鐵絲網開起小店。奶茶店、小型日用品店、蔬菜店、裁縫店、小餐館接連出現。
工人也很樂意看到這副景象,他們不必跑到更遠的東邊和南邊的集市上。只要在鐵絲網上扯出一個洞,他們彎腰就能買到東西。
再之后,賭窟和販賣白酒的灰色場所,也跟著出現。鐵絲網沿線完全被占滿,羅恩已經分不清合法、非法貧民窟的界限在哪兒。
有了這些小店后,人自然越來越多。那些人行道居民,仿佛聞見了血腥味的鯊魚,幾乎一夜之間就把外圍小店,也包裹了起來。
他們原本住在大街上,遮風擋雨的地方也沒有,唯一的家當就是一塊塑料布。
他們等待某個貧民窟有新騰出的位置挪給他們,這是他們的唯一出路,漫長又毫無希望。
孟買的窮人太多了,貧民窟名額有限。
不過有一種情況對人行道居民而言,無異于天降大獎,那就是一個新的貧民窟誕生。
不難想象,蘇爾合法貧民窟的消息傳出去時,會引起怎樣的瘋狂。很多人從南孟買連夜趕來,就為了搶占一塊離鐵絲網更近一點的地方。
“難道就沒人管嗎?”羅恩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的說不出話來。
他征用的土地只在鐵絲網范圍內,外面的荒地,原則上還屬于政府。
“大概過段時間,市政委員會的人會過來象征性的拆幾個茅屋。”
“象征性?”
“因為不管用,那些人會躲起來看著他們拆。市政委員會的人一走,不到兩個小時,那些茅屋又會在原地搖搖欲墜地建起來。”
羅恩懂了,這他媽根本管不過來。孟買有兩千多個貧民窟,市政委員會有多少人手可以揮霍?
“其實市政委員會也是奉命行事,他們也不想這么做。”阿希什出奇的對拆遷的人沒什么惡感。
“老板,你能想象那種畫面嗎?有個女人站在那里,穿著臟兮兮的紗麗。她都沒有水喝,哪里還有多余的水洗衣服?
孩子們赤身露體,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他們家徒四壁。而市政委員會的人要像張牙舞爪的魔鬼,沖進去,要把他們僅有的也奪去。
正常的印度人都不會這么干,是孟買生病了,這不怪住在貧民窟的窮人。”
羅恩對阿希什有些刮目相看,他也不全是一個只會搞技術的榆木腦袋。
“不過這里也不會無限制的擴張下去,到了一定規模,市政委員會就會動真格。”阿希什經驗豐富。
“確實不能這樣下去,那會有很多麻煩。”羅恩同情他們,但也不希望自己的工廠被貧民窟包圍。
誰知道人多了會發生什么事,三哥們的離譜操作總是讓人防不勝防。
“快了,不會超過一萬人,這是市政委員會容忍的極限。”阿希什知道,也就蘇爾電器廠地處偏僻,才會有這么大的貧民窟。
放在南孟買,幾百人的規模,就會被各種拆,那地方太擠了。
阿希什帶著羅恩避開非法貧民窟,走有鐵絲網圍成的土路,直抵合法貧民窟區域。
這里的木屋明顯整潔了很多,它們都是蘇爾電器廠的工人,用一塊塊木板搭成的。
甚至有個別的屋子,用磚砌進行了加固。房屋間的巷道也干干凈凈,應該有專人打理。
大家很珍惜這塊合法的容身之所,人人發自內心的維護它的體面。
順著阿希什手指的方向,羅恩看到一群婦女正圍著個水管工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那人身上穿著某個供水公司的制服,對人群的抗議充耳不聞。
羅恩走過去,大家自動讓開一條道,爭吵聲也漸漸平息。
“發生了什么事?”他問。
“羅恩,一個水龍頭根本不夠。”阿南德的老婆芙蕾達越眾而出,“這里的供水時間每天只有兩小時,當我們手提水桶、在公共水龍頭后排長隊時,供水會突然中斷。”
“這是規定,我無權干涉。”那個水管工立即反駁。
“就是你在背后動的手腳,你個混球!”人群吵吵嚷嚷的開始謾罵。
阿希什借此機會向羅恩解釋,這斷水操作,通常是當地的水管工慣用的伎倆。他們和政府供水單位串通一氣,借此中飽私囊。
“一個水龍頭不夠,你們還以再加幾個。接一段四分管,能讓四戶人家里都有水龍頭,一萬六千盧比,今天就可以開工。”
“瞧見了吧,老板。這個家伙就是在漫天要價!”阿希什很想揍他一頓。
一萬六千盧比,這個價格對貧民窟的人來說,簡直喪心病狂。
面對人群的怒罵,水管工絲毫不懼。他知道這里的人有錢,一個月三千多盧比的薪水,比他還高。
一萬六千盧比而已,四戶平分下來,每家四千,哪里多了?
“你是市政服務公司的人?”羅恩轉向那個水管工。
“沒錯,我們受雇于市政府。除了濕婆軍,沒人能讓我們更改規定,拉菲克老大說的。”水管工見羅恩派頭不小,立馬搬出了孟買的坐地虎,濕婆軍。
羅恩笑了,“前不久我剛見了拉菲克,還和薩克雷喝了一杯咖啡,在他的別墅里。”
“你你是誰?”水管工變得驚疑不定,他感覺眼前的人有些面熟。
“難道薩克雷沒有告訴你,不要惹蘇爾醫生?”阿希什在邊上狐假虎威。
“啊!”水管工驚叫一聲,“蘇爾醫生!”
他嚇得手足無措,然后立刻跪下,觸摸羅恩腳尖前的泥土。
“我不知道是您,蘇爾醫生!”水管工可憐兮兮的哀求。
如果羅恩把這件事告訴拉菲克,他會倒大霉。濕婆軍大佬薩克雷,親自發過話,沒人敢違逆。
他也沒想到堂堂蘇爾醫生、高貴的婆羅門,會到貧民窟這種地方來,根本不可能嘛。
“行了起來吧,”羅恩擺擺手,“一個四分管加水龍頭怎么收費?”
“兩千.不,不要錢!”水管工忙不迭的回答。
“算了,就兩千吧。”羅恩看向芙蕾達和阿希什他們,“這個費用合理嗎?”
“合理!太合理了!”阿希什喜笑顏開,人群也爆發出一陣陣勝利的歡呼。
“另外供水時間,每天多加兩個小時。”羅恩掏了幾張盧比,當作小費。
“沒問題,蘇爾醫生,樂意至極。”拿到錢的水管工,也變得喜笑顏開。
“市政公司那里,我會去打招呼,以后知道怎么做吧?”
“當然,供水、供電、包括公共廁所在內,不會有任何問題。”
很好,一勞永逸,羅恩以后不用再出面。
不過手握代權的滋味真是不錯。
代權,“代理權力”的簡稱。
它并非你本身就有的權力,而是被特別賦予。
貧民窟里的泰吉.阿里,濕婆軍里的巴爾.薩克雷,都是擁有代權的人。
當然,羅恩也是,他是蘇爾電器以及背后工人貧民窟里,最有代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