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吱、吱吱吱…”
一陣算不得悠揚也算不得難聽的聲音從山谷間傳來,讓遠方山坡下一頭正在草坪上溜達著彎兒的大奶牛頓時停下了腳步,伸著頭望了過來。
顧為經拉完《春天奏鳴曲》選段里的最后一個音節,從琴盒里拿出琥珀似的松香,慢慢的在琴弦上擦著。
他的目光和山坡下的大奶牛對視。
目光交匯之間,那只來自荷蘭,身為倫勃朗和魯本斯的老鄉的荷斯坦牛眨了眨眼皮,晃了兩下頭表示肯定。
奶牛的耳朵就好像是狗子的鼻子。
豐富的聽覺神經賦予了它曾經聽見過你們人類覺得難以置信無法理解的聲音。小的時候,它聽見過獵戶座的流星雨燃燒著呼嘯的滑過天空,濺落入易北河的河水中。伊蓮娜小姐買下那間牧場加以改造的時候,它聽過油鋸唔唔唔和挖掘機禿禿禿的聲音在空氣中閃爍著火光。
所有的這些時刻,終將流逝在時光之中,就像牛奶一滴一滴的消逝在大鐵桶中。
這么多年過去了。
比起油鋸、挖掘機,從天而降的燃燒著烈火的大鐵坨子。還是這個年輕人的鋸木頭的聲音來的夠味夠勁!
就好比甜味的果酒和高濃度的伏特加,薄荷味的卷煙和老式的煙袋鍋之間的區別。
烈酒入喉,一滴即倒。
真男人就要喝伏特加。
真奶牛就要聽顧為經牌中提琴。
大奶牛就著剛剛的音樂聲,大口咬了地上兩朵首宿草所開出的紫色小花,那模樣,好比地道的老酒蒙子灌完二斤白酒,趕緊咬兩口鹽皮花生豆,怕頂住剛剛的酒勁兒,直接被淦倒。
它用力拉了一大坨便便,用尾巴驅趕著小蠅,搖搖晃晃的溜達走了。
三百多斤的荷蘭大奶牛似是還是有些醉了。
“真是知音難覓啊…”
顧為經看著溜達走的奶牛,慨嘆道。
論畫家們在他們的生命里所最摯愛的動物,除了貓咪狗子這樣的寵物以外,在那些自然界的大型動物里,獅子、老虎、大象、長頸鹿,大家喜歡什么的都有,喜歡什么也不稀奇。
若說是跨越文化,時代,民族的共性喜愛。
那么則有兩樣。
一者是馬。
二者就是牛。
畫家表達對馬的喜愛的方式,多為對其肌肉、外貌的“美”的描摹,對飛馳如電的速度感的刻畫。
顧為經不討厭馬,來到伊蓮娜莊園以后,他第一次近距離的觀看那些馬,他才第一次理解到了為什么在文學作品里總是會說——“馬是一種優美的生物”。
炯炯有神的眼睛,雄健的肌肉,水波一樣的鬃毛,涂滿了橄欖油一樣反射著太陽光的皮服。
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可現代社會里,喜歡馬,準確的說喜歡賽馬,總會顯得多少有一點點的不太接地氣。
藝術界對于牛的喜愛,更加具有普世性。
畫家喜歡去用畫筆描繪牛的精神,描繪那股“牛脾氣的勁兒!”
華夏古代有很多專長畫牛的畫家,黃牛代表了一種溫和堅韌的象征,水牛代表了人們對于田園牧歌式生活的想象,而斗牛則代表了生命昂然的激情。
唐代的戴嵩就是有名的畫牛圣手,傳說“戴嵩畫牛,點睛則奔”,極為善于描繪牛的野性筋骨之妙。他的《斗牛圖》則堪稱古代繪畫領域的國之珍寶。
無獨有偶。
畢加索也極愛畫牛,所有人都說,那時只要巴黎有盛大的斗牛表演,你就伸著脖子往看臺之上去看,一定能找到一個擁有欣長的胳膊、雙手和相對較短的下肢,穿著雙排扣的大衣的禿頭老人。
那就是畢加索。
然后再繼續找,接下來你一定會看到一個穿著牛仔褲,牛仔帽,粗花呢的牛仔外套,硬橡膠底的皮鞋,身高要比剛剛的畢加索高上足足一個頭的魁梧老人。
那就是海明威。
對“斗牛”的喜愛,是這這對藝術上的巨人和文學上的巨人延續一生的共同愛好。
世上的牛有那么多種,唐代的戴嵩愛水牛,自二十世紀,斗牛仿佛成為了一種硬漢精神的象征,而顧為經…獨愛奶牛。
無他。
奶牛懂藝術啊。
在亨特·布爾出現以前,過去七年里,顧為經在藝術行業里節節登高,他見,他來,他征服…他贏了所有自己想贏的東西。
若說還有什么不圓滿、不如意的地方。
那么。
當他的繪畫事業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的同時,他的音樂事業遲遲沒有什么起色。人們總是說,藝術相通,音樂和繪畫具有相似性。
好的藝術作品具有音樂的韻律性。
好的音樂作品,聽到耳朵里,往往也具有著繪畫作品那種五彩斑斕的色彩。
這個理論在很多方面都得到了應證,漢堡的藝術協會叫作“繪畫與音樂家聯合會”,德彪西繪畫作品里找到了印象派音樂的靈感,并用一幅東方的浮世繪做為專輯的封面。老師生前有收集黑膠唱片的習慣。而老師的老師,他的師祖則是著名的戲曲愛好者。
圖象和聲音之間放著一面鏡子,兩邊的藝術家總是能在鏡面里找到自己的倒影。
唯一的問題是。
有收藏家愿意花2000萬美元買一幅顧為經的油畫,卻湊不出來一千個愿意花個20美元,來聽一場顧為經傾注了心血的音樂演出的熱心聽眾。
這就太讓人傷心了,不是么?
好吧,伊蓮娜小姐是他的經紀人。
在“油畫”上,奧勒正在拼命的試圖向公眾證明,是來自伊蓮娜家族的人脈資源讓顧為經站到了一個不屬于他的高度,證明他所謂的黃金只是些臭狗屎。
而在提琴演奏的事業上,顧為經倒是真的不太介意,依靠著伊蓮娜家族的人脈資源,來到一個不屬于他的高度。
用通俗易懂的話來說——“啊,親愛的經紀人女士,我不想努力了。我看林肯音樂中心就蠻可愛的。”
資深戲劇票友的“遺愿清單”之上往往包括希望某一天能夠登臺扮相,親自過一把唱戲的癮。
顧為經練提琴,也練了快十年了,他覺得也可以演出一把。
赫斯特把作品賣的賊貴的同時,還跑去搞樂隊拿過公告牌第二名,為什么就不能成為一個受人們喜愛的提琴音樂家呢?
他還自己嘗試著寫了一首即興隨想曲呢!
顧為經倒也不是說非要在林肯中心或者金色大廳開音樂會。一場微型的小演出便足夠使他感到開心。
伊蓮娜小姐告訴他說——
“顧先生,練習樂器不一定非要在音樂廳里舉行面對公眾的公開演出,最重要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在主觀之上,能夠取得內心的快慰已經很好了!”
顧為經說沒關系,還是在客觀上評價一下他的中提琴演奏水平吧。
伊蓮娜小姐想了想,說沒關系,咱們還是考慮一下沖擊公告牌第二名的事情吧。
于是。
顧先生成為杰出提琴演奏家的夢想還沒有來的及真正起航,就被安娜一爪子直接按翻在了港灣里。
好吧。
顧為經除了是安娜的簽約藝術家,他本身也是一位能夠把油畫賣出2000萬的畫家。
事實上一位能賣出2000萬美元的畫家,不需要借助經紀人的資源,應該也能湊到1000個愿意花20美元買票聽顧為經演出的觀眾,起碼…一百個…一百個一定能湊的到!
奈何,安娜·伊蓮娜除了是顧為經的代理經紀人,她本身也是伊蓮娜家族的繼承人。伊蓮娜小姐告訴顧為經,她還要為伊蓮娜家族所贊助過的那些音樂家們負責,為了伊蓮娜家族的聲譽負責。
她不想讓觀眾們對伊蓮娜家族的音樂“口味”表示懷疑。
她不想把話說的太傷人,但是,如果從正經的藝術評論的角度,顧為經臺上的演出和顧為經臺下花了20美元買票的一百位觀眾,反正肯定有一方不太正經。
好吧。
大概肯定有很多人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了,他的經紀人安娜·伊蓮娜發表起銳評來實在是太傷人了。
顧為經憂傷的看著他十年資深老聽眾嚼著青草慢慢遠去 荷蘭的荷斯坦牛以產奶量高而舉世聞名,通常也是因為短時間大量產奶的緣故,一頭自然壽命超過20年的奶牛會非常容易患上乳腺炎,會在牧場里短短三到四年內就被淘汰。
看看這頭奶牛。
聽了顧為經所拉的琴聲,七年過去了,它依然保持著健康,出于對于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尊重和珍惜。他特意把這頭奶牛從漢堡拉到了伊蓮娜家族的莊園里來。
他覺得安娜說那些傷人的話之前,應該好好的多瞧瞧這頭奶牛。
那些音樂評委們也應該好好的多瞧瞧這頭奶牛。
這就是顧為經所擁有的音樂才能確鑿無疑的明證,畜牧業的動物學家們又是發論文,又是做實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證明了給奶牛放古典音樂可以增加單位時間的產奶量,提高牧場的經濟效益。
而顧為經,他只靠一個人,一把琴就證明了,給奶牛放古典音樂,也是可以提高它的自然壽命的。
聽他拉的琴…養…養生!
這難道不算是大自然的奇跡么!
也就是當年秦始皇沒這個福氣,請顧先生過去,天天給他來上一曲享受享受。
否則的話。
搞不好如今還活蹦亂跳的呢。
“顧為經是我見過的最杰出的藝術家。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此為藝術的極境!”
“這么玄乎?”
“對。在顧為經剛開始嘗試著拉琴的時候,他拉出來的聲音讓活著的人聽了想死,此乃生者可以死。讓死去的人,聽了從墳墓里爬出來,跪在地上,求求他不要再拉了!此乃死者可以生。”
“唯一的遺憾則是,隨著這些年的練習,這樣的才華開始衰退了。所以,某種意義上,我同意亨特·布爾的話。”
“七年以來,顧為經退步了!”
“阿彌陀佛。”
——《某不愿意透露名字的楊姓經紀人記載在私人小本子上的秘傳笑話集》
顧為經把琴放到了琴箱里固定好,一口牛飲,喝干了杯子里的紅茶,轉過身來走到了一邊的畫架旁邊。
在安娜·伊蓮娜女士某一天看著這頭七年以來,產奶量不如正常一半的荷蘭大奶牛深刻意識到了自己的深刻錯誤,發現自己以傷人且輕浮的態度唐突的對待了一位如此杰出的音樂家,幡然醒悟后,回來求著讓顧為經去開提琴獨奏會以前。
很遺憾。
無論是“牛脾氣”還是“音樂的韻律性”,顧為經都只能通過畫筆而非琴弦展現出來。
顧為經細細的研究過了亨特·布爾的全部作品。
亨特·布爾最后一幅面世的個人作品叫做《第九交響曲》,那是一幅看上去有一點點接近美國畫家惠斯勒和杰克遜·波洛克的風格被結合在一起后的畫作。
深色的灰霧,裝飾性的線條,特定光線特定視角的捕捉…
亨特·布爾很明顯不是認為概念高于一切的畫家,他的作品包含一定程度上藝術概念的探索,對于繪畫形式的思考和對于繪畫筆觸的表達也全都做得很好。不愧是年少的時候,在畢加索的畫室里學習過的畫家。
提起畢加索,人們第一反應相到的往往就是“立體主義”與“抽象”這樣的概念。
“立體”也好,“抽象”也罷,它們都是建立在畢加索本來就極好的線條功力之上,如果畫出來的線條軟綿綿的,那還怎么去立體。又能如何像是一把鉗子一樣,把畫作的精神從物象之中抽離出來?
但這樣的好,依舊建立在顧為經看得懂的層次上。
而亨特·布爾蘇離世美術館的門前所展現出來的一切,則明顯來到了顧為經有點看不太懂的層次了。
所謂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一眼就看出他畫的比自己好。
不光是形似。
同樣還是神似。
不光是筆觸像,甚至是氣質像。而且不止是相像那么簡單,亨特·布爾只畫了一半,顧為經看出了對方臨摹的比自己的原作做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