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顧為經大學畢業以前的最后一年,那期和樹懶先生一同錄制的播客節目上,主持人問自己——
“如果有一天,有一臺全知全能,無所不能的終極機器被制造了出來。它知曉世界上的一切事情,與一切答案,它在你出門上個廁所的功夫,就能直接把上帝的電話號碼算出來用便簽紙貼在你的門口…”
“如果在二百年之后,世界上有這樣一臺機器,它能夠從分子的角度把你所畫的畫,你所謂的精巧筆觸,你的光影,你的色彩,你日復一日打磨的,你所津津樂道,你所為之自豪的一切全部復制出來,一秒鐘就復制上一千份。”
“你相信這樣的機器會存在么。還是說…出于某種道德觀或者宗教信仰,你認為人在宇宙之中有獨特的地位,因為人的神圣性,所以這樣的機器永遠不可能被制造出來。”
顧為經當時的回答是,不,樹懶先生,我相信這樣的機器有一天會被制造出來。
樹懶先生反問他——
“那你認為,那些作品,那些筆觸,那些光影,那些讓你變得所謂‘獨一無二’的東西,它們所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工業革命取代了馬。
它帶來前所未有的技術革新,巨大的生產力提高推動著世界在滾滾濃煙之中大步向前,直立猿用了20萬年的時間才學會了使用火,從第一次比空氣更重的載人飛行器騰空而起,到在衛星信號里看著宇航員在月球上踏上腳印,僅僅只用了66年。
一個世紀里,這個世界的變化,超過了過去整整一百萬年。
如果你是一個技術樂觀主義者,你很容易就會相信,技術的前進能夠解決世界上的一切問題。Fly!Fly!Fly!
飛上天空。
飛出地球。
飛向銀河。
這會是一個無比壯美的時代。
問題在于,那艘去往銀河的飛船之上,還會有人類的位置存在么?
恰恰好,顧為經一直都是一個技術樂觀主義者,借助《侏羅紀公園》里的著名臺詞——“生命總是會自尋出路!”
很多時候,對于未來的想象總會有些無病呻吟,蒸汽革命并沒有取代人的價值,只是改變了人的生活方式。
人們以前乘著馬車,噠噠噠的出門。人們以后坐著火車嗚嗚嗚的出門。
從“噠噠噠”到“嗚嗚嗚”之間,世界變得前所的方便與便捷。
顧為經對于未來的想象也是如此,人們永遠會乘著“火車”出門,只是越來越多,越來越豐富的火車被發明了出來。
以前的火車可能是從倫敦到伯明翰。
之后的火車可能是從地球開到大小麥哲倫星團。
那次和樹懶先生的對談,是顧為經人生里第一次認真的去思考這個問題,如果你所認為自己的那些不可替代的價值都能一秒鐘被復制一千份。
就技術難度而言,所謂的《蒙娜麗莎》和上廁所使用的衛生紙并無任何區別。
那你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世界已經不需要你了。
很好。
拿著畫筆的顧為經原本以為,自己是出門從噠噠噠變成唔唔唔的乘客,轉回頭一看…咦,等一下…原來我是拉車的“馬”唉!
火車出來了,馬全失業了,世界上不需要那么多馬了。一匹名貴的馬,摔斷了腿,失去了馳騁的價值之后,往往的結局是安樂死。
普通的馬更慘。
當時擁有全世界最大規模的畜力資源之一的北美,大量淘汰的馬去了哪里呢?
他開始還是蠻有信心的。
畢竟動物保護政策這么強勢,牛仔文化盛行,電影里牛仔天天和馬親親我我,又擁有著世界上最豐富的大規模牧場和農田。
顧為經還知道,出于道德因素,當時很多人是拒絕吃馬肉的,認為這很殘忍。
美劇里,牛仔們看到自己的馬死了,往往比自己中了一槍還難過。
他想象里,那些馬群就在美國伊利諾伊州的原野上自由的奔跑,過著田園牧歌的幸福生活,在電影長焦鏡頭式的畫面中,落日的夕陽里,一位斷了條腿老牛仔站在村口,吹了聲呼哨。
一匹老馬跑了過來。
老牛仔拍拍馬頭。
“OH,bro!我的老伙計,你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現在,去自由的奔跑吧!”
顧為經感動的特地google了一下這個問題,發現答案竟然是——呃,罐頭。
是的。
美國人不太吃馬肉。
所以是他馬的狗糧罐頭。
位于美國伊利諾伊州洛克福特市的查倍爾兄弟公司于1922年生產出了世界上第一款狗糧罐頭,名叫作“KenLRation.”,主要成份是因為年老、受傷,無法適應工作的役用馬的馬肉。
該款罐頭一經推出,便風靡全美,查倍爾兄弟公司一時間成為行業巨頭,一年之中需要宰殺大約五萬匹老馬。
這也是寵物罐頭這一類型的商品的由來。百科還備注了,將人類不消費或者淘汰的動物產品轉化為其它產品的原料,這是早期幾乎所有寵物食品的公司的普遍做法。
顧為經甚至還在視頻網站上找到了當年的罐頭公司為了熱愛動物的人們專門推出的商品廣告,很有那時代的美式招貼畫的風格。
一個做家庭主婦打扮,系著圍裙,看上去就很賢良淑德的金發大波妞站在水槽旁邊,旁邊是一家人的晚餐。
主婦正在用罐頭里挖出一大勺冒著熱汽的肉糜,放到一個干凈的白色瓷盤上,旁邊則趴著一只系著餐巾的狗仔柯基。
下方配以黑色的英文標語——
“還在忽視它們的生活么?比起那些殘羹剩飯,做為家庭的一員,它們有資格被對待的更好!金牌寵物罐頭,100純肉!”
做為家庭的一員,它們有資格被對待的更好。
顧為經從手機屏幕上抬起頭,看著正在寵物喂食器前快樂淦飯的阿旺和奧古斯特,覺得心里瓦涼瓦涼的。
吃,吃吃。
整天就知道吃。
那天惹爺不高興了,你阿旺趕明兒就要去改吃素了,知道不!
本身寵物罐頭無可厚非,罐頭公司的商業行為也無可厚非,甚至很聰明,它們精準的找到充足廉價原料,又在社會大眾的日常消費習慣里挖掘出了空白的藍海市場,推出了如此成功的全新消費品類。
它們日進斗金,成為了罐頭行業里的頭部公司已經證明了這一切。
他的夕陽,瘸腿老牛仔,和那田原牧歌式的美好生活呢!
因為熱愛動物,因為要給動物提供更好的生活,因為出于道德壓力拒絕食用馬肉…所以,解決方案就是把役用的老馬細細的切做臊子,拿去喂狗哈。你這不是活脫脫欺負人家沒辦法從罐頭里爬出來,用力一蹄子蹬在你下巴上嘛!
太黑色幽默了。
顧為經端詳了那張商品廣告良久,他居然從這張熱愛動物的廣告宣傳畫上看出了伊蓮娜老伯爵熱愛藝術的意味出來。
過去的兩個世紀里,馬的形象也有了地覆天翻的改變。對于馬兒本身而言,或者說對于那些沒有被做成罐頭的馬來說,不再為人類工作未必一定是壞事,可對于整個人類社會而言,馬原本是這個社會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如今,很多時候你只有在畫片或者電視上,才能見到馬的模樣。
它從家庭的重要資產,變成了一種想象。
顧為經讀《走出非洲》,走出非洲的卷首語就是三個詞——“騎馬、射箭,說真話。”后來他讀到上世紀巴黎評論對于《走出非洲》的作者,丹麥女男爵卡倫·布里克森女士的私人專訪。
布里克森對于馬有一種極為深厚的情感。
專訪里女男爵對雜志的編輯非常憂傷的說道:“現在的孩子們,已經都不騎馬了。”
顧為經受過專業訓練,他一般不吐槽。
除非實在忍不住。
“唉,現在的孩子們,已經都不騎馬了。”
這是正常人能說的話么,誰家正經人,小時候家里還有個大莊園養馬啊。
顧為經看完丹麥女男爵卡倫·布里克森的專訪,瞅著莊園里小時候安娜側坐在馬背上的照片,對著奧地利女伯爵安娜·伊蓮娜很認真的吐槽道:“也就是你們這種人,才會這么說話,覺得不尷尬。”
刨除那種強烈的漂浮在天上的富家女氣質,如今再讀到這句話的時候,他其實一定程度上能夠理解對方想要表達的是什么。
馬對于曾經的布里克森有著極為重要的情感。
它是生活的一部分。
現在,馬已經不再重要了。
顧為經想著,未來的某一天,人類的價值會不會也像是馬的價值那樣,在你所無法想象的全新社會里被完全替代掉。
好的方面說。
不會被做成罐頭,大概、應該、也許可能不會吧…只要未來的社會不是《黑客帝國》或者是《終結者》那么應該不會。
但另外一方面說。
就算不是《黑客帝國》或者《終結者》,大概率同樣也不會是《星球大戰》、《星際迷航》或者《賽博朋克2077》。
沒有人類與電腦芯片之間的戰爭,也沒有揮舞著光劍跳著藝術體操式舞蹈跳來跳去的絕地武士。
只是單純的…完全不重要了。
當一個從各方面完全能夠取代你的能力的機器被制造出來,那么,面對這個各方面都優于你的“替身”。
你的個人意義又在哪里呢。在那個時代里,人做為一種整體,會不會也像是奔騰的戰馬一樣,在社會里褪色,最終變成了畫片里的想象?
誰知道呢。
顧為經不知道。
顧為經和樹懶先生說——他相信思考本身的意義,答案本身也許重要,也許不重要。就算明天有人把宇宙的終極答案告訴你,你也要想辦法去搞明白宇宙的終極問題。
對于宇宙,對于自然,對于萬物來說,人有沒有意義都沒有關系。
只有對人自己來說有關系。
所以人要去思考。
這話講的很漂亮,講的干凈利落,斬釘截鐵,實際上顧為經逃避了真正的核心問題。
他…沒有辦法給出答案。
就好比一個學生,面對的考試的最后一道大題,他發現自己連題都看不懂,于是舉手,“雖然我不會做,但…我會努力的把草稿紙寫滿。”
他希望老師給點同情分。
這就是顧為經的答案,他就是那種寫個解,然后把題干原封不動的再在答題區抄寫一遍的絕望學生。
好消息是,顧為經覺得自己用不著去回答這個問題。
他只是一個畫畫的而已,兩百年后的機器,和他有什么關系呢?
人本質就是很雙標的,就是伊蓮娜伯爵熱愛藝術,查倍寧罐頭公司熱愛動物,顧為經熱愛思考哲學命題。
他相信大學里有那么多教授,有那么多比他更聰明的人,有比他更聰明的學者正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他哪里有資格回答呢。
兩百年之后,藝術家這個行業消失了,和他顧為經有什么關系呢。顧為經真的有能力做些什么,或者不做些什么,去改變這一切么?
可能毀滅世界的又不止是超級機器而已。
這就好比,人人都知道氣候變暖會帶來巨大的災難,海平面上漲會淹沒城市,可這和顧為經做著達索噴氣機呼嘯著飛過大西洋,在大西洋上空留下了巨大的碳足跡,又有什么關系呢?
和他準備再訂購一架飛機,又有什么關系呢!
先淹也是先淹荷蘭,他已經拖著荷蘭大奶牛跑掉了,就去讓倫勃朗和魯本斯操心這個問題吧。
而他當年選擇開著1.5TPolo小車在德國轉悠的時候,北極熊們已經排著隊感謝過他一遍啦!
真是虛偽啊。
好玩的事情在于,顧為經陡然之間卻發現,終究還是要面對這個問題的。
交卷的時間不是兩百年,戰馬失去價值的時間也不是兩百年。
而是七年。
在筆觸、造型各方面全面優于自己的超級機器還沒有被發明出來。
亨特·布爾出來了。
顧為經認認真真的把那三個小時的直播視頻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如果亨特·布爾能夠擁有充足的時間,在同樣的尺寸上把它畫一遍。
它不是一幅臨摹程度99或者100的畫,而是120的畫。
它不是只下真跡一籌。
而是…猶上真跡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