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廊的老板是個五十來歲的離異老板娘,她也已經觀察那位新走進門的客人不短的時間。比起那邊裝作端詳油畫,暗地里偷偷討論著顧為經身份的男人。她端詳人的視線光明正大了許多。
觀察店里形形色色的客人是老板生活里的一大愛好。
客人們來店里看看畫,老板娘則在店里打量打量著客人,雙方安靜的相得益彰。
這種小的藝術品鋪子,店里通常沒什么特別不得了的藏品。
貴的也有,五、六千歐的樣子吧,不過都是那種大篇幅的作品,而且數量很少。
店里也不會來什么特別了不得的客人。會看莫奈,會買畢加索的,誰沒事來這種店看,來這種店買啊。
老板娘聽說過有些小店鋪很有些“手段”。
有的很會營銷。
有的“膽子”很大。
它們能夠隨便請一些小報水兩三幅軟文,更野的連小報都不請,自己編兩篇報道,再自己給自己頒些獎項,然后就把它給一些懷抱著發財夢的老頭老太太賣出去。接下來,再把這樣的案例偽裝偽裝,編一出“只要把畫放在我的畫廊里,就能賣上大錢”的故事,然后再把它給一些懷抱著發財夢的年輕畫家賣出去。
友人和她在咖啡館里聊天曾聊到過類似的事情。
整個過程兩邊吃,兩邊騙,很像是龐氏騙局。
所有人全都抱著發財的希望,共同維持著一個虛假的幻象,直到幻象維持不住,徹底崩潰帶來災難與毀滅的那一天。
有人不相信這是一個夢,錯把幻覺變成了現實。
有人清晰的知道這只是一個夢,但因為現實太痛苦,太蒼白,而不愿意從這些色彩斑斕的泡沫里醒來。
有人清晰的知道,這只是一個夢,但因為相信自己足夠“聰明”,能夠在夢醒之前悄悄的離開。
友人說——“從頭到尾,這里面最有藝術氣質的從來不是那些獲了什么什么什么獎,受到哪位哪位鑒賞獎稱贊的所謂藝術作品,而是這些來來往往的人。”
“他們就像在一起進行一場加引號的‘行為藝術’。大家在集體幻覺里一起做同一樁充斥著內心欲望的夢,夢做的深了,就會帶來精神錯亂般的疾病。”
“除了沒有往腦袋后面插管子,這事兒可太賽博朋克了。”
老板娘聽聽也就笑笑。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
喪良心是一碼事,就算把道德放在一邊,它也是個要求很高的技術活兒,她可應付不來那么多的人,也應付不過來那么多的事情。
這家店里的作品都是些不過爾爾的作品,這家店里的客人都是些“凡夫俗子。”
正因如此。
此間的安靜的也反而要更有人間煙火氣。
新來的那位客人他同樣安靜,但他身上的安靜則幾乎不帶什么煙火氣。
他走起來腳步幾乎沒有什么聲音。他一個人來的,什么話也不說,就一幅一幅畫的看過去,然后坐在角落的沙發上發呆,像是一只幽靈。
老板娘望著那邊。
她覺得這位客人很奇怪,還有些…迷人與好看。
一個人看展看的多,她的內心之中“好看”的標準就和普通的人變得不太一樣。
落日的夕陽里拎手提袋的胖女人,公交站旁上了年紀的老人被太陽的暖光曬的紅棕紅棕色的皮膚,它們都也許能夠得上“好看”這個標準。
她十八、九歲剛剛上大學那這會兒,喜歡的是萊昂納多這樣精致無瑕,五官挑不出來一點缺點的奶油小生。
到了如今這樣的年歲,她覺得自己的審美力正在變得越發自如,能夠看到那些更深層次的東西。
這位客人的眼睛就很有神。
她能夠從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的眼神和身體姿態之中,看出奧古斯特·羅丹大理石雕塑般的質感,這種事情很稀罕。
那般的質感凝在他的身體之上,也許是光線的原因,使年輕人的肌膚像是額外鍍了一層玉瑩瑩的光。
如果僅以普通的表準來衡量。
他肯定不難看,五官也挑不出特別出挑的地方,僅放在一起組成了一種朦朧的氛圍。
但如果以“審美”的眼光去打量他的眼神,他的姿態,他的身體語言所一同組合而成的“印象派畫面”。
那么…這位小哥就有一點點萊昂納多的感覺了。
老板娘站起身。
她準備走過去,給“萊昂納多”打個招呼。
“咖啡”
老板娘把一個漂亮的玻璃杯放在桌子上。
年輕人依舊盯著墻上的畫稿。
“客人?要加奶么?”老板娘加大了一點點的音量。
對方這才察覺,仿佛是從一場持久的長考之中,驟然回神。
“抱歉,您說什么?”他用德語詢問道。
老板娘沒有說話,而是提起手邊的牛奶壺在他面前微微的搖晃。
“哦,謝謝,不必了。咖啡也不必了,我就只是隨便看…”
年輕人揮了揮手。
“沒關系。我是這里的老板,這杯給你免費…你不愿意喝就放在這兒。我更喜歡加奶的口感。”女老板很是自來熟的依舊給顧為經面前的咖啡里倒了一點點牛奶。
“小哥,怎么稱呼?”她詢問道。
年輕人有瞬間的猶豫,他把視線投注在這位前來搭訕的大姐身上。
“嗯哼?有什么問題。”老板娘有些困惑。
“沒事——我姓顧。”他說道。
“Cool?”她詢問道。
“是顧,Gu——”顧為經說道。
老板娘念叨著這個姓氏,打量了顧為經兩眼,退后了一步,似是突然間想起了什么事情。
“奧,我想起來了,我好像聽誰說過。”
顧為經嘆了一口氣。
又來了。
成名的缺點就在這里。
如今的顧為經越發能夠理解,為什么很多知名的明星出門都要戴著帽子,口罩和能夠擋住半張臉的大墨鏡,整個人化妝的像個特務似的。而像安娜這樣光彩奪目的人,除了在校園里,外出的時候,往往也不太喜歡去人流非常多的地方。
越有名,你就越難有真正屬于自己的“私人時間”。
畢竟和湯姆·克魯斯不同,顧為經到也沒有有名到隨便去哪里喝杯咖啡,就被一堆人圍著要簽名的地步。
大多數情況顧為經還能維持著正常的生活。但當他身處一些特殊的地方,情況又變得有所不同。
比如在那些博物館、美術館以及特別是一些畫廊里。他極難從頭到尾靜靜的欣賞完所有想要看的作品,總是會有人跑來招招,然后問他是不是那個“顧為經”,接下來便是一整套的簽名和合影流程。
就像現在這樣。
顧為經嫻熟的從胸口的衣兜里拿出一根簽字筆。
年輕人用拇指和食指推開了筆帽。
“對!左手那條第二十六街上的茶餐廳的老板,好像也姓顧,那是你們家的店么?”
女人終于記起來了她想要問什么。
于是,顧為經立刻重新把筆帽按了回去。
“據我所知,我們家應該沒有親戚在德國,夫人。”
他的語氣有些輕松。
“看上去您的畫廊,也沒有開太長的時間?”年輕人把筆重新收回衣服里。
人就是這樣古怪的生物,
一方面顧為經盼望著能夠過一種普通人的生活,另外一方面,普通人也就算了,對方這樣從事藝術產業的畫廊主居然真的沒有認出顧為經來,他還是蠻驚訝的。
“倒也不短了。”
德國大姐就勢坐在桌子的另外一邊。“17、18、19…到現在三四年吧。”
她說的很坦誠。
“你喜歡逛畫廊么?”她問道。
“算是喜歡吧。”
“算是?”
“喜歡,但逛的不算特別多,自己日常也會畫一些作品。應該算的上是個畫家。”
老板娘“哦”了一聲。
畫家?
這年頭在畫廊里,會畫畫的似乎人人都可以說自己是個畫家,不會畫畫的那些則多半把自己當成了一位藝術評論家。
“說是開畫廊,實際上主要營收還是賣咖啡和茶點。”她指著店鋪里所懸掛著的畫框,“這些作品多是些美院的年輕學生的作品,還有些根本就不是專業畫家。”
顧為經聞言輕輕點頭。
“有些作品,筆觸還是能稍微看出一點點的粗糙,但畫的也挺有趣的。”他回答說。
老板娘一笑置之。
這里的作品沒有什么特別值錢的是真。
很多根本就不是專業畫家畫的,也是真。
但她對自己挑選作品的眼光非常的自傲。真要比筆觸,她甚至自信,那些科班出身的藝術生們,水平未必就能比這里的很多作品更高。
“粗糙”這個單詞,無論如何都不是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能夠扣上來的。
至于說“挺有趣的”,這個評語略微也顯得有一點點的指點江山式的意味,一個飽經滄桑的白胡子老爺爺說這樣的話沒問題。
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說,聽上去也不是很招人喜歡。就算他身上有一種幽靈般透明的氣質也不行。
當然。
這些都是些細枝末節,老板娘不會在臉上把心里所想表現出來。
她只是稍顯失望。
老板娘原本覺得今天店里來了位有趣的客人,他的身上有著安安靜靜的氛圍,看上去分外提神。
隨便聊了兩句,她發現又是那種特別喜歡在藝術館里胡吹大氣的人。
這樣的人從來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看法與觀點,就算是在指點江山,往往也只是位搬運從不知道哪里聽來的他人說辭的搬運工。
老板娘想起了剛剛對方稱自己是位畫家,他又故作挑剔的表示,這里的有些作品畫的粗糙。
她心中一動。
難道他之所以在店里坐了這么久,該不會是因為…接下來就要告訴自己,他手里有幅多好多好的作品,想要轉而賣給她吧。
“畫的好,畫的不好,也就那樣了。反正都是些和畫廊合作了蠻長時間的創作者。他們沒想著畫出什么名畫,我也沒想賣出什么名畫,挺好的。”
她隨口就封上了對方跑過來搞上門推銷的余地。
“是挺好的。”
年輕人依舊附和道。
“抱歉,我能問您一件事么?”顧為經開口,“我剛剛看畫的時候,就在一直想著著這個,可能有一點點冒犯,你們是怎么收畫的呢?”
老板娘微微皺了下眉。
這家伙不會是聽不懂話吧?
她眼里的笑意收斂了幾分,不過還是耐著性子問道。
“怎么了么?”
“我只是在困惑,要是我沒有看錯的話,這個,這個,這個,還是這個…”年輕人站起身,隨手點了五、六幅作品。
“它們好像全部都是一個人畫的,但為什么掛著的是不同的名字呢?”
老板娘不樂意了。
“怎么會是同一個人畫的?”
“看上去像。”
顧為經說道。
“像”這件事就有點玄學了。
有些作品明明是由兩個不同的畫家畫出來的,但因為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筆觸風格的有意模仿,使得兩幅作品看上去就像是同一個畫家的手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貝尼尼和他的學生們。
相反。
有些作品原本是出自同一個畫家之手,但由于藝術風格,繪畫模式的改變或者畫家自己有意加以區分,所以,至少從表面上來看,它們簡直天差地別。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畢加索早期藝術風格和晚期藝術風格之間的變遷。
對了。
還有“顧為經”和“偵探貓”之間的差異。
眼前的這幾幅畫作并沒有那么復雜,繪畫的主題各異,顧為經卻能輕而易舉的捕捉到所有作品上的相似點。
“您看,這些的葉子畫的像是眉梢,都是用那種極小的點堆積起來構成的圖像,蠻有新意。”
“如果我沒有猜錯,創作這些畫的畫家應該很喜歡點彩畫。盡管不是用最傳統的‘純色并置’的理論畫出的,但把光線的色澤感表現的不錯。”
“問題在于,氣氛的塑造還不夠…”
“點彩畫其實非常的考驗創作者的用筆能力,點彩想要畫的亂很簡單,可真正的名家,往往畫的散而不亂,就像修拉,他是點彩畫法開創者,但他的畫畫的一點都不雜亂。修拉的點,和蒙德里安的線有異曲同工的感覺,都很有邏輯感。正因如此,他才能用那么凌散的筆觸,在畫布之上塑造出既神秘又安靜的感覺。”
“要是我,我可能會把這些色點處理的更大一些,比如說…這么大。”他比劃了一下大拇指的指甲蓋。
“比現在的色點大上一倍。但比馬塞克式的紋式花紋來的更細膩一些,這樣會更好的控筆。”
“人物的臉也要稍微改一改。”
顧為經一一說出了這幅畫的創作背景。
老板娘一開始還是滿臉的不快,幾句話的功夫后,她的不快就變成了沉思,然后則是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