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癱坐在椅子上,頭微微的低著,高高的顴骨完全籠罩在了身體的陰影中,身體又隱沒在比臺上燈光的影子更大百倍的陰霾之中。
鼻子在喘著氣。
“亞歷山大先生。”
安娜慢條斯禮的念著他的名字。
男人的肩膀微微一顫。
他抬起頭,想要強行從臉上擠出了一個體面些的笑容,而他的努力進行的很失敗。
“很精彩…很精彩的故事,呃,不,很讓人悲傷,呃…”
亞歷山大試圖說些什么,他張開嘴,怎么說都覺得不太對勁。
安娜輕蔑的盯著這個嘗試在討好伊蓮娜小姐,追憶卡拉,又不得罪伊蓮娜家族三者之間找到微妙的中心的點的人。
伊蓮娜小姐原本心中充滿了憤怒。
看到亞歷山大絞盡腦汁的模樣,女人又開始覺得意興闌珊。
人和人真的是不同的。
顧為經和安娜在咖啡館里吵起來,安娜差點沖上樓,把奧古斯特牽過來放狗子咬人。
而他。
亞歷山大先生。
他連讓她感受到的“憤怒”,都是這樣無味無聊的憤怒。
她怎么會為了這樣的人感受到憤怒呢?
想要討好別人卻不成功的人才會憤怒,而被他人討好卻不成功的人…只是會覺得倦怠。
亞歷山大要是真的硬氣到底,像對顧為經不依不繞的那樣,繼續拿著他原本的那套說辭自說自話下去,安娜都會高看他一眼。
不過。
無論亞歷山大怎么做。
該被安娜踩死,還是會被安娜一腳踩死的。
無非是點點頭,掄起尾巴在船弦上摔死,還是撿起一條撲騰都懶得撲騰一下的咸魚,晾在船弦上曬成狗狗用來磨牙的咸魚干的些微區別。
安娜有時覺得,自己確實蠻冷酷薄情的。
這大概就是屬于她血脈里伊蓮娜家族的那個部分吧。
就像奧斯曼的蘇丹大帝,在軍隊大勝后,聽著匈牙利人的國王在撤退時掉進小溪里因為身穿重甲,無法起身,在掙扎之間活活的淹死,感慨道雖然我們是敵人,但我并不希望這樣一個年輕的統領還沒有來得及享受自己的人生就這么悲慘的死去。
一邊又信手在自己的日記里輕描淡寫的寫下——
“是夜,大雨傾盆,斬首處決兩千名俘虜。”
安娜當年讀到這段的時候,就覺得真是充滿了某種歷史的殘酷感。
亞歷山大以為他是這場訪談的主角,而顧為經則是反派。事實上,亞歷山大并非主角,甚至,他連反派都遠遠的稱不上。
他哪里夠的上格呢。
安娜和顧為經吵了架之后,會咬牙切齒的覺都睡不著,她在歐洲美術年會的現場正反手啪啪啪狂扇布朗爵士的耳光之后,也會感慨上兩句,還會隨手想起來惡趣味的給布朗爵士挖個不大不小的坑。
自己替顧為經拿了張300萬歐元的支票。
然后又非常有心機的替布朗爵士拿了700萬歐出去,把他架在火上烤,他的繆斯計劃把姿態做的那么高,然后又狠狠的跌了個大馬趴。
此時此刻。
安娜替他把話說了出來,布朗爵士又摳摳搜搜的不想拿這個錢,場面會非常的尷尬的。
不過。
這些事情全部都與亞歷山大無關。
“藝術研究和藝術創作應該是有區別的。藝術高于生活,它給我們提供了非常非常豐富的幻想空間,在文藝創作里,一個人當然可以成為另外一個人,當然有讓想象力充分的延展的權力。自然,學術研究也可以擁有想象力,但這種廣闊無限應該是建立在可靠的材料之上的否則,未免有顯得過于娛樂化之虞…”
安娜已經把目光的焦點從亞歷山大身上移開了。
他配不上安娜的憤怒,也配不上安娜的心計…甚至,他都配不上伊蓮娜小姐的特別關注。
換成歷史里的無情記錄里,他就是安娜隨手寫在日記里的“大雨傾盆,斬首兩千名俘虜”里隨隨便便的一個。
她嘴上叫著亞歷山大的名字,臉上的神情則像是要一同斬首所有的敗軍俘虜,把他們的頭顱,全部都丟在泥泊里。
“關于那篇《雷雨天的老教堂》,就我個人而言,我其實很難茍同你的觀點。”
“我開始的時候,并不知道——”亞歷山大徒勞的試圖解釋些什么。
“關于莫奈,以及關于顧為經先生。”女主持人用眼神制止了他的開口,繼續說道:“我認為你做出評價的緣由,我也很難茍同,我甚至認為,這是非常不合適的行為。”
“女巫美狄亞?”
“今天在現場便見到了一個很好的例子,女巫。”安娜頓了頓,“美狄亞是古希臘的文化里,女巫這個詞匯來源。亞歷先生說,人們應該從這個詞匯里學到些教訓。我同意這個觀點。”
“然則,倘若歷史能夠去幫助現在,倘若我們能夠從古老的歷史中學到什么樣的經驗教訓——關于,女巫這個詞匯的。”
“就我個人而言,最重要的一條,勝于其他經驗的歷史教訓,應該永遠永遠永遠都是,不要隨便的去燒死女巫,對么?”安娜平靜的說道。
“除了更多的仇恨和痛苦,人們什么也得不到。”
亞歷山大眼神驚恐的聽著安娜的審判。
從《油畫》雜志的藝術總監嘴里每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意味著他那本來便搖搖欲墜的職業生涯在更進一步的支離破碎。
今天。
在亞歷山大的話語里,克勞德·莫奈成為了差點被他燒死的女巫,然后則是顧為經。
此時此刻。
當這場采訪來到末尾的時刻。
已經成為了一條咸魚的亞歷山大自己,被直接穿上了木棍,擺在了柴火堆之上,有人正在往咸魚的兩面撒著調味料。
他覺得自己應該再嘗試著去解釋些什么,在愿意聽他解釋的顧為經面前,亞歷山大曾那么的巧舌如簧,可在不愿意聽他說話的安娜·伊蓮娜面前,他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曾懷疑著惡意,煽風點火,將道德的審判肆意加諸在別人身上。
亞歷山大自以為是玩弄此道的高手。
事已置此。
野火燒身。
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亞歷山大又覺得自己應該平靜的面對這一切,至少堅持著體面的走下舞臺,可當所有的貪婪,所有的野望,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在伊蓮娜小姐面無表情的話語里崩潰成塵埃的時候。
他的胸腔被冰冷滾燙的恐懼所塞滿。
亞歷山大的手腳發冷,又似有無形無狀的繚繞火焰從身體上憑空燃起,燙的他心尖直打顫。
“如果失意者基金會想要關注的是1875年的印象派的話,那么它想要避免、對抗些什么、戰勝些什么?通常來講,如果畫派存在競爭的雙子星的話,與1875年的印象派對應便應該是1875年的巴黎學院派。我用了競爭這個詞,而非敵對,學院派的畫家和藝術理論也有著它的可取之處。”
安娜說道:“我想要避免、對抗,乃至說擊敗的,也并非1875年的學院派。而是一種關乎于社會規則的成見。”
女人的語氣直率——
“一種天然的傲慢和偏見。1875年的巴黎的藝術界,在印象派和學院派之中,評論界同時存在著兩種傲慢和偏見。認為印象派畫家畫的作品,是一種未完成的粗糙作品,這是一種帶著帶著偏見的傲慢。而天然的認為所有學院派畫家一定都理所應當的會瞧不起印象派畫家,對他們充滿歧視,這也是一種帶著傲慢的偏見。”
歸根結底。
這是一個幫助印象派戰勝偏見的藝術獎項。
這是一個幫助顧為經去戰勝亞歷山大的基金會。
勇敢的人,誠實的人。
勇敢而又誠實的人,理所應當收獲獎勵。
著名的故事里,堂堂米開朗基羅,也會因為隨便一個教庭的小吏的指手劃腳而裝作認真修改雕塑的模樣。古典時代,歐洲歷史上那些著名的大畫家,往往有個更著名的贊助人或者說保護人是有原因的。
倒退六百年,亞歷山大這樣的人要是像卡拉瓦喬那樣犯了事,提桶跑路,想要找人求情尋求赦免,伊蓮娜小姐隨便一句話,就能直接決定他的生與死。兩個世紀以前,伊蓮娜伯爵也能輕易的決定他是會飛黃騰達亦或流落街頭。
就算到了現在。
安娜也能輕易的摧毀對方。
“你還有什么想要說的么?”
她看著亞歷山大目光之中的脆弱與哀求,望著柴火堆上的烤魚嘴巴一張一合的吐著泡泡,覺得調料撒的差不多了,面無表情的劃著了一根“火柴”:“亞歷山大先生——”
“經歷了今天的事情,我相信亞歷山大先生會對自己的論文有了一個新的認識。”一個聲音說道。
“同樣。”
“經歷了今天的事情,我也對我自己的論文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我很驚喜的看到了卡拉那么多的材料,也…看到了有關卡洛爾身份的不同可能性。”
有人凌空接住了掉落在空中的火柴棒。
把它在手心中握住。
是顧為經。
自從伊蓮娜小姐開始念那些信件以來,青年一直都在拈著手里那枚銅鏡似的銘牌出神。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連伊蓮娜小姐談論價值一千萬歐元的基金會的構想的時候,都只是很吝嗇的說上了一兩句話。滿場的喧囂嘈雜,仿佛都與他無關。
現在,他終于把銘牌放在腿上,抬起了頭。
安娜很是惱火的盯著顧為經看。
“這人非要跳出來在這里多管嫌事!有那么多沒處安放的愛心,回去管教管教他的那只胖得跟球似的肥貓好嘛!奧古斯特溜達出去,結果被貓給打了的事情,自己都還沒和這家伙計較呢!”
顧為經安娜對視著,眼神平和,又絲毫不退讓。
他大概知道伊蓮娜小姐想做什么。
就像伊蓮娜小姐大概知道他想做什么。
既然這是一場藝術向討論,那么,就請讓它也局限在藝術討論之中罷。亞力山大自然會受到懲罰。
自然。
從亞歷山大剛剛跳出來作妖的那刻,他就猜到了這些,而一切,又完全如顧為經所想的那樣發生了。
到這步也就夠了。
在安娜那亞歷山大提溜起來,反復啪啪啪的扇耳光的時候,顧為經沉浸在心事之中,一直沒有說話。
他認為自己沒有說話的必要。
那些話都是伊蓮娜小姐身為一位藝術評論家,身為《油畫》雜志社的藝術總監應該說的,那些事情,無論多么難堪也全都是亞歷山大應該承受的。
他的這出鬧劇流產之后,未來社會輿論的批判和嬉笑同樣也是。
無論那是怎樣的重壓,他都合該承受。
他居心不良,想要靠著這樣的行為獲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因此先是自鳴得意,然后自作自受,自吃苦果。
很公平。
只是顧為經覺得,既然安娜已經站在《油畫》雜志的評論家的立場上做了應該做的事情,說了應該說的話。就不要再站在伊蓮娜伯爵的立場上,去多做些什么了。
亞歷山大本人不值得同情。
可這種情況下,大家會覺得,亞歷山大是因為做了錯誤的事情,而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還是因為冒犯了光榮的伊蓮娜伯爵的無上威嚴,受到了懲罰呢?
他是因為選擇說謊,被安娜碾碎,還是因為他不認可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是伊蓮娜家族的畫作,被伊蓮娜小姐碾碎的呢?
拜托,亞歷山大對伊蓮娜家族來說,根本就稱不上是什么敵人。
他只是個狼狽的失敗者而已。
她已經那么強了。
在伊蓮娜伯爵吹口氣就能把別人碾碎的時候,為什么不嘗試著換一種溫和些的辦法呢?
亞歷山大今天跳出來,在沒有確切證據的情況下,便直接說莫奈剝削了自己妻子的確切成果,是一種傲慢與偏見。
但印象派的發展也許存在陰影,這一點并不是。
那幅畫有可能不是“K.女士”畫的,更不是一種傲慢與偏見。盡管那幅畫寄托了伊蓮娜小姐的美好想象,也寄托了顧為經的。
正因如此。
才更要做的與眾不同。
不是么?
顧為經和伊蓮娜小姐對視著。
你能做到的,他用眼神說道,去為了卡洛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