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后。
陵陽江畔,清江坪。
暮色四合,天光漸隱,江面泛起粼粼波光,倒映天邊悄然懸起的一輪明月。
江天夜宴即將要開始,此前開闊安靜的江邊坪地,眼下十分熱鬧。
青玉案幾錯落排開,坪地外圍,被南宮世家布下了聚靈靜音之陣,既匯聚江畔靈氣,又將江風濤聲化作聲韻。
絲毫不擾宴間清談雅趣。
參與此番夜宴論劍的青年才俊,每人獨占一席,案幾略大,位置也更靠近清江坪的中心位置。
而受邀前來觀禮的眾多楚國修士,則是三人一席,環繞在論劍席的外圍。
此刻坪上靈氣氤氳,人聲卻不鼎沸,交談聲如同江畔細浪,層層迭迭地蔓延開來。
“南宮世家這排場夠大的啊,不愧是傳承的千年的修仙家族。”
“從前我聽聞,南宮世家青黃不接,全靠底蘊撐著,可如今看來,恐怕沒有那么簡單吧。”
“咱們這還只是觀禮的席位,你瞧瞧一會兒要參與論劍的那三十六位道友。”
坐于清江坪靠中央位置,有三十六個獨占席位。
原本龍潭山之會的最后,應當是九脈大比,只是當年因魔墟入侵之事,被中斷了。
南宮世家以重啟論劍為由頭,那這參與論劍的人數,自然也與彼時龍潭山最后大比的人數一致。
而且當初在龍潭山上擁有最終名額的修士,如今到場的也不少。
這些人,自然是此番江天夜宴全場矚目的焦點。
“那位是嵐溪洞少主,江溟?”
“沒錯,當年龍潭山的時候我見過他。”
“你說人家這命怎么就這么好呢…”
只見江溟端坐案前,閉目養神。
作為楚國修仙界如今最為如日中天的新晉修仙勢力,嵐溪洞少主的身份,的確讓江溟曾經飄飄然過一段時間。
他原本只是一個孤兒,被彼時還是筑基境修士的師尊江潮生,撿回嵐溪洞撫養,并且收為弟子。
沒有想到自己沒有修煉幾年,本默默無名的師尊便站到了整個楚國仙道巔峰那一小撮人之間。
這換誰來也要恍惚一陣。
不過沒有過多長時間,他便被現實打醒了。
自己入道以來,享受著師尊賜下的修煉資源,擁有整個楚國最頂尖修士的一對一指點。
然而,當他在龍潭山上遇見宋宴,遇見李儀,遇見之前的周留。
悚然而驚,如夢初醒。
他微微睜開眼,看向不遠處鄰桌而坐的宋宴和李儀。
天下英雄,真如過江之鯽。
“咦?此番大宴,怎么沒有秦氏家族的修士前來?”
秦氏如今在楚國,稱得上是如日中天。
“還真是,可惜可惜,原本在下還想一睹秦嬰仙子的芳容。”
“恐怕正是因為秦氏最為耀眼的修士,是一位女子,所以才沒有來赴此宴吧?”
閑聊的幾位修士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雖說南宮世家不可能向外透露舉辦大宴的真正原因,但南宮氏族想要招個女婿的心思,其實還是比較明顯。
大多數人都猜得出來。
就在這時,坪上柔和的光線驟然明亮了幾分,悠揚的絲竹之音響起,蓋過了宴中的聲量。
所有人的目光齊齊投向坪地最前方的主位。
卻見一位中年男子身著莊重的云錦大袍,緩步走出,身側跟隨著三位女子。
此人,便是南宮世家的家主南宮洺,身側那位美婦,自然就是主母林氏。
望舒兩姐妹也是盛裝出席,一人端莊大方,一人年輕可愛,著實吸引了不少目光。
南宮洺面容儒雅,氣度沉凝,在主位之前站定,環視全場。
“諸位道友…”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值此良辰美景,我南宮洺,謹代南宮世家上下,歡迎諸位青年才俊與楚國同道,不辭辛勞,駕臨陵陽江畔。”
“共赴此江天夜宴!”
他微微一頓,聲音帶上幾分感慨:“楚國修仙界,歷經風雨。魔墟之禍,猶在眼前。幸賴我楚國同道戮力同心,方能驅除邪氛,重還朗朗乾坤。”
“今日此宴,一為慶賀劫波已度,再續仙途。”
“二為我楚地青年才俊,提供一個切磋論道,展露鋒芒的機會。”
“昔年龍潭山盛會被迫中斷,未能如愿得見我楚國天驕們的驚才絕艷,某頗感遺憾。”
“今日可趁此機會,大展拳腳。”
南宮洺在臺上口若懸河,臺下的修士們嘖嘖稱奇。
這番開場,將夜宴的意義拔高到了整個楚國修仙界的層面,既慶賀勝利,也巧妙地將南宮的目的,包裹上了一層光鮮外衣。
“修仙之路,漫漫修遠。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大道之巔,尤需砥礪切磋,方能窺見更高境界。”
“世人皆知,陵陽江畔,曾留下化神前輩的一縷劍氣。此等機緣,絕非一人一家可獨占。”
先前的許多言辭,眾人尚覺枯燥乏味。
可一提起這化神劍氣,便紛紛來了精神。
南宮洺自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不過是早在預料之中罷了。
他提高了聲音,說道:“凡在此番夜宴論劍之中,脫穎而出,展現絕佳風采者,前三位…”
“可在我族前輩的護持之下,參悟那一縷化神前輩所留下的劍氣。”
南宮洺的目光略過眾人。
“以期薪火相傳,壯我楚國仙道氣運!”
此言一出,在眾多修士之中掀起了一陣風波。
此事雖然早有小道消息流傳,但由南宮洺親口證實,并當眾宣布,可信程度截然不同。
化神劍氣,金丹護持。
且不論到底有沒有用,但這種程度的機緣,足以讓任何筑基境的修士瘋狂。
“盛宴已備,良辰難得!”
南宮洺臉上終于浮現出一絲略顯疲憊的笑容,朗聲道:“開宴——!”
隨著南宮洺話音落下,氣氛瞬間被點燃。
掌聲、歡呼、贊嘆響成一片,清江坪上靈氣翻涌,華光流轉,好一派仙家盛景!
絲竹之聲陡然變得歡快靈動。
數位身姿曼妙的女修,著月白色流云廣袖舞裙,從天而降,如同從月宮之中飄然而下。
她們手中或執流光羽扇,或捧靈玉凈瓶,隨著樂聲翩翩起舞。
舞袖揮灑間,帶起點點如星輝般的水行靈力,在夜空中閃爍明滅。
足尖點地,似踏在波光之上,泛起圈圈漣漪狀的靈氣波紋,與遠處的陵陽江濤聲隱隱呼應。
月光清冷,灑在她們身上,恍若披上一層朦朧輕紗,美輪美奐,令人心醉神馳。
席間不少青年修士看得目眩神迷。
與此同時,早已準備就緒的南宮家侍者們,也開始動作,端著精美玉盤,玉碗,步履輕盈,穿梭席間。
不僅如此,每一位參與論劍的青年才俊席前,都有一位容貌氣質更為出眾的煉氣期后期的女修,專門負責侍奉。
她們身著月白長裙,身段窈窕,靜靜侍立于論劍席位身后。
當賓客杯中靈酒將盡時,無需言語,她們便會上前為其斟滿。
“南宮世家果然講究。”
李清風坐在觀禮的席位上,他其實也符合論劍的要求,但沒有那個必要。
李儀、宋宴,這兩人隨便拉一個出來自己也打不過。
正兒八經切磋么,等回了宗門直接上門約就好,沒有必要在這里出手。
觀禮席位一桌三人,顧卿卿坐在岑清荷的身邊。
李清風抿了一口靈酒,低聲說道:“這排場真夠可以的,尤其是那幾位侍酒女修…哎喲我…”
岑清荷在一旁輕輕擰了他一下,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我沒說完呢,我說這幾位女道友修為也是不俗…”
李清風立刻做出呲牙咧嘴的夸張表情。
顧卿卿偷偷看向宋師兄,發現他只是平靜地接過那位侍酒女修遞來的酒杯,微微頷首致意,并未在侍者身上過多流連,心中莫名松了口氣。
宴會開始了一陣,江上歌舞終了,夜空之中,又有焰火綻放。
江邊盛宴,美酒佳人,還有琴棋書畫。
這場宴席,對于很多修士來說,也是一個結識各路天驕的好機會。
所以,也時常會有人主動上前,來與李儀和宋宴攀談。
李儀是好搞的,大不了到時去與他切磋一番,挨一頓揍,總能跟他說上兩句話的。
宋宴卻不同了,很少有人知曉他喜歡什么。
席上靈膳金鱗膾、霞蔚羹等等,宋宴都只嘗了幾口。
即便是如他這般樂觀的人,到了此時也有些傷感。
要是小禾在就好了,不會浪費這些珍饈。
這江天夜宴,氣氛突出一個輕松隨意。
江上視野開闊,論劍比斗,席間修士依舊可以飲酒吃食,或是去江邊的幾處地點,弈棋鼓琴。
論劍將要開始,有兩位修士,已在切磋過招,只為熱熱手。
論劍是純粹的淘汰制,三十六位修士分為兩組,每組之內隨機兩兩比斗,敗者淘汰。
最終各自決出一位勝者,進行最終戰。
這規則極為簡單粗暴。
畢竟南宮世家也只為了選出前三位而已,大不了最后加一場第三位之爭,也差不多了。
宋宴看了一會兒,忽然抬頭,對身邊的那位侍酒女修說道:“這幾道,我沒怎么動過,你吃吧。”
沒等那位女修回應,便起身離席了。
不過他沒有去更近的位置觀看比斗,反倒是尋了一處弈棋場地,坐下來,與人下起了棋。
距離論劍正式開始,還有一陣,宋宴想要清凈一下,梳理腦中紛亂的思緒。
正好許久沒有與人對弈,也有些技癢。
宋宴的身上,匯聚著很多人的目光。
眼見他離席,在棋盤面前坐下,便有許多人狀似隨意地靠過來。
會些弈棋之道的,便也借著對弈的名頭,與他攀談。
宋宴心中清楚這些人的目的,不過他并沒有表現出什么不耐煩的神色。
畢竟他現在只是在一邊客套地談話,一邊在腦海之中思考。
有關秦氏和那血顱丹的事,到時回了宗門,便找機會告知宗主,如有必要,與林師兄也做好互通。
如今自己的境界鞏固的差不多了,也許再過幾年,便可以服下第二枚養劍丹,突破到筑基境后期的境界。
眼下,那一縷傳聞之中,化神境修士的劍氣,自己無論如何也得去瞧一瞧。
想起關于那江上仙翁的傳說,宋宴眼前便浮現出了那位蓑衣翁的模樣。
“會是他么…”
在晉歸人的幻境之中,種旻宗主有一位自稱為“蜃”的妖族同門。
這三道意象,在他的腦海中緩緩交迭在一起。
他思索出神,渾然不覺,有一位陌生的年輕人,坐在了自己的面前。
直到對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幸會,請。”
沒有猜先,宋宴伸出手,很客氣地示意對方先行。
對于輸贏,他并不放在心上。
然而,對方卻沒有立刻落子,只是問道:“你很有名么?”
宋宴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輕人。
他相貌清秀,面色平靜,只是眉宇之間,有些妖異的氣質。
并不眼熟,甚至是完全陌生的一張臉。
“…些許虛名,不必在意。”
“嗯…”對方點了點頭,不知道是想表達什么。
他說道:“在下叫石云昊。”
“…宋宴。”
“你很喜歡下棋么?”
宋宴感到這個人有些奇怪,不過他反正也沒有什么事,于是便開始自顧自收拾前一盤的殘局。
順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對面這個人閑聊著:“還行,只是下的不好。”
“好,那我們來下一局,你先。”
看來,這個人對自己的棋力很有自信,是個弈道高手。
于是,宋宴便在棋盤上落下了第一枚棋子。
輪到對方了。
然而這個石云昊說了一句話,卻讓宋宴微微一愣:“這弈棋,該如何落子?”
“你…不會?”
“不會。”
石云昊十分誠實地說道:“不過我可以現學。”
這個人還真是奇怪。
宋宴微微皺眉,若說他與其他修士一樣,是存了與自己結交之心,那如此這般,未免也太無禮了點。
可若說不是…
那不會下棋,坐在這做什么呢?
罷了,左右無事,宋宴便像從前教導小鞠和小禾時那樣,簡單介紹了一下弈道規則。
對方畢竟也是個筑基境的修士,學起來還是很快的。
兩人便下了第一局棋。
這一局結束的很快,即便沒有花什么心思,宋宴依舊是大勝。
恰好到了此時,論劍將要開始了。
“承讓。”
宋宴行了一禮,便起身離席。
“可惜。我現在已經學會了。”
石云昊盯著面前的棋盤看了看,又抬起頭,望向宋宴的背影。
“下次有機會,定然要與你好好地下一局。”
宋宴停住了腳步,側目微微頷首,隨后便離開了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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