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宋宴帶著小禾,離開了洞淵宗的地界,往雁然山脈遁去。
山風瑟瑟。
小禾從宋宴的領口探出頭,她沒有如同往常一般嘰嘰喳喳地說話,只是偶爾抬起腦袋看一眼。
雁然山脈西麓,一處向陽避風的山谷,溪流潺潺,花草繁茂。
宋宴按落劍光,落入谷中。
白淇早已經在此地等候,除了她之外,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女子。
宋宴隨意一瞥便知曉,此人也是妖怪,應當是白淇在上潼山的妖修同道 “白淇道友。”
宋宴停下腳步,微微頷首。
白淇輕輕點頭回應,目光落在宋宴肩頭的小禾身上,語氣溫和:“小禾,跟我走吧。”
小禾緩緩從他的頸間滑下,落地的瞬間,靈光微閃,化作人形。
她抬頭看了看宋宴。
“去吧。”宋宴說道:“一路小心喔。”
小禾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埋頭在小背包中翻找起來,表情異常認真。
最終,她捧出一個用幾片柔韌的靈草葉小心翼翼包裹著的東西。
她動作輕柔地剝開葉片,露出了里面的物事。
那是一個泥巴捏成的小人。
泥人僅有巴掌大,泥胚明顯是經過許多次小心翼翼地揉捏才能如此均勻細膩,呈現出一種特殊的溫潤光澤。
單說手藝,當然是不如南洪城的泥人的。
可是這個泥人的五官、身形被捏得非常傳神,仔細看去,眉宇間的神韻卻很相似。
正是宋宴的模樣。
“宴宴,這個送給你。”
宋宴一愣,雙手接過,拿在手中。
分別在即,小禾沒有流眼淚,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堅強的多。
他的目光從手上泥偶,轉移到了小禾那雙青金色的蛇眸上,看到了從未見過的堅定神情。
“無論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你都不能忘了我,我們一定要再見面。”
小禾說道:“人族修士無法知道山海間在哪里,所以你要成為天下最厲害的修士,要讓全天下都知曉你的名字。”
“這樣,等我從山海間出來,就一定能夠找到你。”
宋宴聞言微微一愣,隨即笑了:“好。”
他伸出一根小拇指,似乎是想要跟小禾拉勾的樣子。
可等到小禾也湊近,伸出手的時候,宋宴卻忽然用拇指和中指,彈了她一個腦瓜崩。
“哎喲!”
“你還要求起我來了。”
宋宴捏了捏她的小臉:“小禾也要在山海間,成為了不起的大妖怪。”
“這樣日后你我聯手,就可以一統天下了,怎么樣?”
“好好,那可真好。”
小禾咧開嘴,嘿嘿一笑。
宋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些憂心忡忡:“不過以你那個記性,到時我的名諱傳遍天下,你可不要當成耳旁風,連自己要找誰都忘記了。”
“你胡說八道!我的記性哪有那么差?!”
沒多久,宋宴輕輕拍了拍小禾的腦袋,吩咐完了最后一句話。
“行了,去吧,到時候在山中成了大妖怪,可別樂不思蜀,待在里頭不出來了。”
“好…”
他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小禾可以跟白淇走了。
小禾一步三回頭。
“你盡可放心,我上潼山的妖修,多是女妖,諸多妖修情同姐妹。”
白淇沒有說話,她身邊的那個女妖對宋宴說道。
“況且小禾她資質出眾,諸位妖修前輩恐怕護著還來不及,定然不會讓她受了欺負。”
“好。”
宋宴點了點頭,對白淇說道:“那就多謝二位道友照顧。”
話已至此,就不再多滯留。
白淇輕紗袖之下,倏然飛出一枚白玉發簪,眨眼的功夫,玉簪已經化作一條白蛇虛影,懸浮于兩人足下。
只見白蛇虛影輕輕一挑尾巴,小禾便雙腳離地,緩緩浮空,輕柔地落在白淇的身邊。
“就此別過。”
話音未落,白蛇緩緩升上天空,宋宴眼中的蛇寶也在慢慢變小,只看見云間隱隱約約有一雙小手不停地朝他揮動。
宋宴想要對小禾再說一些什么,卻始終沒有出聲,只是揮了揮手。
小禾,多保重。
云間。
白蛇虛影載著三個妖怪,一路往西北飛去。
白淇盤坐,閉目養神。
玉簪之外有一層流動的靈光,隔絕了云間烈風。
小禾望著云下的山河,一言不發。
白淇看了看小禾,感到有些意外。
她還以為這孩子會哭會鬧,會萬般不舍,甚至會為了留在宋宴的身邊而反悔。
她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
小禾的天賦的確很好,浪費天賦她會感到很可惜。
然而她,還有那些上潼山的妖修們,最大的愿望還是找到山海間。
不會為了小禾,而耽誤腳步。
沒有想到,今日與宋宴分別,小禾的反應,稱得上是平靜。
難不成,他們之間的羈絆,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深嗎?
“小禾,你在想什么?”
“白淇姐姐,去了山海間,我就能成為厲害的妖怪么?”
白淇聞言,微微一愣,隨即解釋道:“山海間是天下妖族的凈土,有最厲害的妖族前輩們。”
“一定有最適合你的妖修之法。”
“再加上你的天資極好,去了山海間,便一定能夠成為厲害的妖怪。”
小禾聞言,點了點頭。
“怎么樣,是不是覺得人類之中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太無趣了。”
一旁的女妖呵呵一笑:“這再正常不過了。”
她竟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小壇子酒,遞給小禾。
“噢,你還小。”
她收回了手中,咕嘟咕嘟,一飲而盡:“哈哈。”
“人間太市儈,不如山間做妖怪。”
“現在明白也還不晚噢!”
白淇心中也感到輕松了些許,她原本還憂心小禾一直放不下那個叫做宋宴的人類,影響她自身的修行。
畢竟日后,他們一人一妖再見面的機會,實在是渺茫。
宋宴在楚國,的確已經稱得上是天資絕倫之輩,這一點白淇完全認可。
然而若是放在中域,便顯得有些不夠看了。
倘若那人真的為了見到小禾,想要去中域闖蕩,便自然會知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若是心性堅定堅強,倒還好說。
只怕到時井底之蛙跳出深井見了明月,一粒無根蜉蝣見了青天。
道心受損,一蹶不振從此銷聲匿跡,查無此人。
這才是許多邊域的天才,進入中域之后的常態。
無論是人族修士還是妖修,大道寂寥,世間所謂親朋好友,如同鏡花水月。
說不得日后修行出關,人間已過數百年,只留一抔黃土以寄相思。
她日后,自會明白的。
然而,小禾卻搖了搖頭。
“宴宴答應我的事,他一定會做到的。”
“…什么事?”
白淇和那女妖都微微一愣,不知道小禾在說什么。
“他會成為全天下都知曉的修士,所以我也要成為厲害的大妖怪。”
“我們要長生不老。”
“要一起生活一千年,一萬年。”
小禾看著遠空,云海之中徐徐升起的朝陽,稚嫩的面容上,透著一股堅定的神情。
“與這件事相比…”
“短暫的分開,不算什么。”
洞淵宗,地字貳壹洞府。
宋宴坐在安靜空蕩的洞府之中,手里拿著那個小禾送給他的泥人。
也許是一直都待在自己身邊,他沒有發現,其實小禾也在長大。
從前,她還是一條小蛇妖,在荒涼寂靜的大孤山之中,睜開了雙眼,看這個世界。
不知道父母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后來遇到了爺爺和自己,慢慢開始一起生活。
忘記是什么時候,她逐漸幻化出了人的模樣。
學會用雙手擁抱,學會珍惜跟愛的人待在一起的時光。
學會堅強,學會傾聽。
長出人類的心。
“看來,還是我小看了蛇寶。”
宋宴將那泥人收了起來,目光之中一片清明:“那我就更加不能輸給她了。”
“要想成為天下聞名的大修士,優柔寡斷可不好。”
他深吸一口氣,邁步踏入了練功室之中。
內門藏書樓。
閣樓之間光影疏淡,吳虛圣正坐在蒲團上,說起話來,神情之間有些喜色。
但他的目光望向面前之人,眼神又變得有些復雜。
他對面,正是洞淵宗當代宗主,陳臨淵。
陳臨淵斜斜地倚靠在椅子上,形容并不枯槁,甚至稱得上儒雅。
只是那雙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深邃卻無光。
他手中把玩著一個舊舊的葫蘆,偶爾才抬起眼皮,懶洋洋地瞥一眼吳虛圣。
“老吳,什么事兒直說吧?”
“陳宗主,我這老東西在你的地界上也待了不少年頭了。”
吳虛圣緩緩說道:“今日傳訊,是有一事相告,亦作辭行。”
“噢?”
陳臨淵這才抬起雙眼,那雙灰敗的眼眸終于聚焦,看向老吳:“你那失散多年的外孫有消息了?”
“不錯。”
吳虛圣點了點頭。
然而,陳臨淵的反應卻一如往常,沒有多大的波瀾。
“這可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啊,老吳。”
他的神情之中有些古怪:“不過既然如此,你為何還待在此處與我閑談,遲遲不動身啊?”
吳虛圣微微嘆了口氣。
他望著眼前這個曾經橫壓中域一代的絕世天驕。
那時意氣風發的陳臨淵,是何等驚才絕艷。
劍芒所指,群英辟易,銳不可當。
被視為最有可能重振上古劍道榮光、甚至比肩鄭祖的存在。
他對于陳臨淵,也曾寄予厚望。
可如今呢?
這顆人間的氣運種子似乎已經徹底枯死,被深埋于楚地這方小小的泥沼之中。
只剩下一具慵懶的、看似平靜卻毫無生氣的軀殼。
放棄了追求更高的境界,放棄了外界的紛爭,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兩人在中域就有些交情,后來自己到了楚國,又在洞淵宗待了好些年。
他鄉遇故知,交情更深。
作為一個惜才之人,他此次前來辭行,告知自己外孫線索是真。
但內心深處,何嘗不是想借著這個機會,再看一看他,說些什么,再試圖喚醒些什么?
哪怕只是一點火星也好。
吳虛圣猶豫了片刻,還沒說出口,陳臨淵就忽然一愣,隨即朗聲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
“老吳,人各有志,道不同途啊。”
“我在此處,甚好。清凈,自在,無人煩擾。”
“世間的天高地闊,風云激蕩,早已與我無關。”
他晃了晃酒葫蘆,聽著里面所剩不多的酒液晃動聲,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更深。
“老吳,”他再次看向吳虛圣,眼神恢復了那種死水般的平靜:“既能尋得親人下落,已是莫大的福緣。去去去,速去。”
吳虛圣輕輕嘆了一口氣,微微頷首。
正如陳臨淵所說,這是天大的好事,自己卻在這里睹物傷懷,實屬矯情。
究其根本,這世上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
他吳虛圣有要追尋的東西,陳臨淵亦有他選擇的墳墓。
“既然如此,陳宗主,保重。”
吳虛圣拱手,語氣已然恢復了平靜,帶著些許釋然的味道。
陳臨淵只是懶懶地抬了抬手:“一路順風。”
隨后,吳虛圣便不再猶豫。
袍袖一拂,一步跨出,身影便已經化作一道凝練的淡青色流光,瞬間消失在了洞淵宗上空。
藏書閣內,陳臨淵保持著那個姿勢,良久沒有動彈。
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微弱地閃動了一下。
如同死灰中最后一點掙扎的火星,旋即又被深不見底的漠然所吞噬。
他抬起手,仰頭將里面最后的一點殘酒飲盡。
一年之后。
竹林小院中,宋宴正盤膝坐在那塊青石上,手中微微動作。
雖然鎮道劍府之內的確有劍氣涌動,可手中的動作,卻不似掐訣。
反倒像是凡俗武林中的彈指之功。
在小院之中,有一個滿院子亂跑的傀儡人偶。
宋宴雙目閉合,只是反反復復,手中重復著某一個動作。
隨后在某一時刻,劍氣倏然涌動,一束凝煉的劍氣從他的左手小指指尖激射而出,直奔那傀儡人偶。
這一束劍氣雖然極快,但這個傀儡人偶是宋宴在坊市里花了不少靈石購買的筑基境傀儡。
專門用來給自己習練御劍術的。
劍氣擊中了傀儡的右肩,沒有對它造成多么大的損傷。
然而奇怪的是,這一束劍氣在擊中傀儡右肩的瞬間,便崩潰逸散。
下一瞬,便在傀儡的頭頂凝聚成形。
無論移動到何處,那劍氣都懸在他頭頂。
嗡——
劍氣毫無征兆地落下,瞬間擊穿了這個傀儡的身軀,原本正在快速移動的身影跌跌撞撞飛出去幾丈,便散落在了地上。
這一招的強大威勢,連宋宴自己都有些驚愕。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那已經報廢的筑基境傀儡,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這劍指出手未免也太快了些…”
方才這一式,便是此前從圓真的傳法木人之中得見的一門指法。
六虛天落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