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是一個好人。
至少在夏南之前與其接觸的那么多天時間里,對方給自己的印象是這樣的。
他當然有著這個世界普通平民的圓滑狡獪,畢竟經營車隊多年,打過交道的人不計其數。
如果真如其外表看上去那樣樸實憨厚,那也不可能在中年退休時,便在紐姆攢下了這樣一間裁縫鋪。
關于這點,夏南心中很清楚。
而作為一位丈夫、一位父親,乃至一個車隊隊長。
杰夫應當也做到了力所能及的全部。
常年帶領車隊穿行于游蕩著危險魔物和兇殘盜匪的城外荒野,以生命安全為代價換取報酬,支撐著一家人的生活。
對于當初如夏南這般隨行的冒險者,也毫不吝嗇補貼與酬金,甚至幫著開拓寶貴的人脈關系,非常照顧。
因此,哪怕認識相處的時間并不算久,夏南也對這個辛勤的中年男人留有不錯的印象。
在這種情況下,面對這種以自己如今能力隨手就能解決的小麻煩,既然正好遇到了,他自然不介意向對方施以援手。
他之所以如此刻苦地訓練,提升實力,不就是為了讓這種不順心的事情離自己遠一點么。
好歹也是個“職業者”了,再讓這些街頭混混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的,這職業等級豈不是白升了?
只不過,稍微有些出乎意料。
混混中那個領頭者模樣的光頭眼力還算不錯,能看出自己刻意明著使用的引力掌控。
察覺到了他職業者的身份,態度轉變得很快。
勉強算是個聰明人。
倒也省得自己再多費力氣。
“愿貿易女神永遠保佑你!”
“大哥,我們先走啦,下次再來照顧您生意!”
鴿羽裁縫鋪外,向來橫行街頭,兇神惡煞的灰獾幫嘍啰,此時正在光頭壯漢地帶領下,向杰夫等人告辭道。
每個人手中都捧著一卷花花綠綠的布匹,與他們身上的猙獰刺青對比起來,反差中顯露出些許喜感。
然后也不等回話,轉身就走,腳步逐漸急促,小跑著消失在街道盡頭。
“倒還挺懂事。”
夏南收回目光,心中嘟囔著。
耳邊,是杰夫滿帶感激的高昂嗓音:
“這次真的多謝你了,夏南。”
“之前那次都還沒來得及正式答謝,今天又是這樣…”
“我都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才好了。”
見對方一副頗為感慨的模樣,夏南也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不用這個樣子。
“舉手之勞而已。”
清楚他就是這個性格,杰夫也不再多說什么感謝之類肉麻的話。
轉而把背后躲在柜臺,正偷偷望著他們這邊的女兒“莉莉娜”拉了過來。
嚴肅而鄭重地介紹道:
“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們一直說的,救了你爸爸一命的冒險者——‘夏南’。”
“你爸爸我現在之所以還能夠安安全全地站在這里陪你看店,就是因為他,你…”
“好了好了,沒必要這樣,杰夫先生。”能感受到杰夫話語中的真摯與誠懇,但當著自己的面這么介紹,夏南還是覺著有些過于隆重了。
但沒想到的是,眼前這個名為“莉莉娜”,一臉青澀,能夠看出濃濃學生氣,明顯才剛畢業沒多久的瘦弱少女。
在杰夫的介紹下,臉上的表情卻一改方才的怯懦,挺著一張仍有些發白的面孔,端端正正地給夏南行了個禮。
“非常感謝您救了我的父親,夏南先生。”
那無比認真的神色,讓夏南自己一時間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才好。
心中卻是不由感慨,難怪杰夫之前透露,每年都要支付昂貴的學費供子女在紐姆的學院中進修。
這錢,倒是還真沒白交。
夏南到達紐姆的時候已是傍晚。
裁縫鋪的營業時間本就臨近結束,又被方才那些灰獾幫的混混一打擾,也干脆關門,不再接待客人。
“謝謝。”
站在鋪子里,伸手接過莉莉娜遞過來的茶杯,夏南微笑頷首,向身旁的杰夫問道:
“這個灰獾幫…什么來頭?”
今天是自己正好路過,才幫著杰夫他們解圍。
等過陣子他完成任務回去了,灰獾幫的混混們再過來找事,也不知道他們該如何應付。
“紐姆西城區的一伙幫派,地盤挺大,算有點勢力。”
聽出了夏南話語中隱含的意思,杰夫臉上微微一笑,神色中顯得游刃有余。
“沒關系,不用擔心。”
“我雖然不是什么冒險者,但跑車這么多年下來,有點小關系。”
“這陣子是剛開店,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忙昏了頭,才忘了這茬,回頭找人說上一嘴,這事也就過去了。”
夏南默默點頭,倒也不懷疑對方是在說假話。
畢竟杰夫在河谷鎮的時候,就以老好人著稱,與許多資深冒險者都有交情。
硬要說的話,當初他與那位為自己貢獻了沐光者專長的邪惡治安官“英格拉姆”的第一次見面,就是來自杰夫的撮合。
即使最后被他釘死在了樹干上。
“你要來紐姆,怎么也不提前寫信說一聲,弄得現在這么倉促,我什么都沒準備。”
聽對方這么一說,夏南倒還真想起,當初在杰夫宣布退休的那個晚上,讓自己以后去紐姆的話找他來著。
不過自己也不是挾恩圖報的性子,就算想起來了,也大概率不會主動要求對方為自己做什么。
便就笑了笑,隨意道:
“我自己也沒休息多久,協會那邊正好發了個任務,時間還挺趕的,當天就聯系車隊過來了。”
知道其中要緊之處,沒有詢問任務的具體內容,杰夫只是向他拍了拍胸脯。
“如果有什么地方能用得上老瘸子的,盡管開口。”
“我雖然瘸了一條腿,戰斗方面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場,但這張老臉還是有不少人認識的。”
聞言,夏南抿了口茶水,心中涌現些許想法。
“別的倒是沒什么。”
“主要我這初來乍到,對紐姆也不太了解,連個住處都還沒找到。”
“不知道你有沒有推薦的旅館,價格高一些無所謂,環境夠看,伙食方面好一點就行。”
聽夏南這么說完,杰夫臉上頓時浮現出無比熱情的笑容。
上前拉住他的肩膀,笑道:
“住什么酒館,好不容易來一趟紐姆,我還能讓你花錢住宿不成?”
“聽你哥的,來我家住,正好空出了幾個房間,晚上睡覺也安靜,不比那鬧哄哄的酒館好上許多,還能嘗嘗你嫂子的手藝。”
雖然付出了五百金的巨款用于定制裝備,讓夏南的小金庫嚴重縮水,但任務期間,他也沒打算在吃住方面省錢。
更不可能貪圖這種便宜。
剛想拒絕,卻見杰夫臉上浮現幸福的表情,帶著些炫耀,熱情挽留道:
“你嫂子以前可在南邊那幾個大城市的酒館后廚當過幫工,別的不說,卷心菜雜燴、鹽漬鯡魚粥、奶油蘑菇湯什么的,可比紐姆城里那些廚子做得要可口許多!”
似是提取到關鍵詞,夏南眉頭不由一挑。
“哦?”
與此同時,另一邊。
逐漸變得狹窄臟亂的街道上。
“老大,那小子真有點問題吧?”
一個面容青澀,脖子上紋有刺青的混混,右手向后摸著自己的后背,滿臉納悶。
記得剛才的他,在裁縫鋪門口站得好好的,見那個冒險者打扮的黑發青年靠近,還想著伸手阻攔來著。
但沒想到的是,手才剛剛伸出去一半,背后卻突然傳來一陣詭異的吸力。
像是有人藏在哪里用力拉他的身體。
如果不是旁邊有門框讓他后退著順手扶了一把,怕是得摔個四腳朝天。
眼下回想起來,奇怪的同時也不由覺著有些丟臉。
但只是話音剛落,便被旁邊的光頭壯漢,用力拍了一巴掌后腦。
“閉嘴!”
他厲聲低喝道。
同時做賊心虛般往后偷偷掃了一眼,見街面上空空蕩蕩,沒什么人影,才又松了口氣。
“這幾個月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要和那些瘋瘋癲癲的冒險者打交道,特別是那些就裝備都看起來能買你這條小命的,見到就走,連個照面都不要打。”
“不然像你這樣的愣頭青,怕是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聽壯漢這么說,他身旁的年輕小混混,不由撓了撓腦袋,表情疑惑。
“我以前在酒館里也見過不少冒險者,感覺還好吧,真的要這么小心嗎?”
回復他的,只有壯漢的兩聲冷笑。
冒險者,對于自穿越之初便在河谷鎮內生活的夏南,自是早已習慣,沒什么特別的。
但對于這個世界上其他區域,特別是那些遠離魔力聚集地,少有魔物出現的城鎮,出現頻率遠沒有河谷鎮那般頻繁。
如果不趕巧,有些時候你在路邊坐上小半天,也不一定能碰到一個打扮明顯的冒險者。
而又因為其本身掌握有裝備武器,乃至戰技,實力遠超普通平民。
如果得罪的是那些平日里正常工作下班,僅狩獵日去河谷鎮賺外快的“兼職”冒險者,那還算好。
如果碰上的是那種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砍怪,已經與正常人類社會脫節,本身價值觀發生改變,甚至連心理都逐漸開始出現問題的資深冒險者。
那對方砍下你腦袋的速度,并不會比殺一只哥布林慢上多少。
早已成為了身體本能,連猶豫都不會猶豫那么一下。
在光頭壯漢看來,方才走入裁縫鋪的那位黑發青年,毫無疑問便屬于后者。
過于年輕的相貌看似給人一種新人菜鳥的迷惑性,但對方身上一眼精良,加起來怕是要達到三位數金幣的裝備,以及長時間高頻率戰斗廝殺后的冰冷氣息。
便足以讓人望而卻步。
而真正令他不顧顏面,像馬戲團小丑那樣瞬間轉變態度的原因。
則是對方進門時,兩邊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沖擊,不約而同向后摔倒的小弟。
這已經脫離了他印象中,對普通冒險者的認知。
“瑪德,不會給老子碰上職業者了吧…”
“就收個保護費而已,真踏馬的走運!”
壯漢臉上浮現出無比郁悶的神色,打算今天晚上就找個教堂拜一拜,看是不是前幾天路過墳地的時候沾到了什么東西。
“老大,那那個裁縫鋪,我們以后還收不收…”
“收個屁!”
又是一巴掌下去,壯漢怒斥道。
“以后少去那邊轉悠,聽到沒有!?”
“要是惹事牽出了老子…你們一個個的,都跑不了!”
先不提那位明顯與鋪子主人有交情的疑似職業者,單是那個瘸腿老家伙本身,看剛才的表現,就不像是什么老老實實開店的普通人。
如果真如對方所說的那樣,和鐵桶蟾蜍的“倔驢”是朋友,那后面只要托人過來和他們灰獾幫的老大說一聲。
自己等人以后也不可能去那里收保護費。
遇到鬧事的,說不定還得幫忙照看一二。
“瞧這事干的,艸!”
忍不住又罵了一聲,光頭壯漢只覺一身悶火難以發泄。
“今天晚上,你叫兩個耍得開的,去…”
轉過頭,想對身邊小弟說些什么。
前方拐角,卻忽地迎來一道人影。
低垂著腦袋,行尸走肉般也不看路,整個人直接撞到了光頭壯漢的胸口。
趔趄著猛地后退幾步,才又在小弟們的攙扶下穩住身體。
“艸,眼睛瞎了,看不到人?”
光頭齜牙咧嘴揉著胸口,嘴里罵罵咧咧,目光看向前方。
出現在視線當中的,是一個面容稚嫩的年輕男人。
此刻正呆愣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雙手緊緊抱著個包裹,腦袋低垂,神色渙散地凝視著地面。
嘴唇翕動間,好似還念叨著什么。
眼眸微轉,目光迅速在眼前的年輕冒險者身上掃過。
沒什么使用痕跡的廉價護甲、腰間嶄新的單手劍、懷中緊抱的包裹…
光頭壯漢眼中閃過一抹濃濃的貪婪。
無聲抬手示意,身旁的小弟便已將對方圍攏。
咧著嘴,舔了舔干澀的嘴唇。
從腰后抽出一柄閃爍寒光的匕首。
“小子,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在墳地里沾到了什么,事情再一次發生了預想之外的變化。
光頭壯漢威脅的話語才剛剛說出兩個字。
那位眼神恍惚的年輕男人,便主動往前迎了上來。
而令他感到慌張恐懼的是,這一刻的他,竟也突兀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就這么眼睜睜看著對方上前靠近,貼近身體。
“嗤。”
右臂顫抖著,匕首握柄上傳來利刃刺破肉體的滯緩手感。
砰——
面容年輕的冒險者向后倒落地面,猩紅血泊在其身下快速蔓延。
手中匕刃表面,已是沾滿了鮮血。
“草!草!草!草!草!”
在回復身體控制權的一瞬間,壯漢頓覺一股涼氣自尾椎直沖天靈,整個人汗毛倒豎。
也不管兩邊神色詫異的小弟,轉過身就朝著反方向撒腿狂奔。
脖頸間暴突的青筋,與泛紅濕潤的眼眶,表明著光頭壯漢此時心中是如何驚惶恐懼。
不知道其中細節,小弟們見自己老大突然這種反應,便也只能困惑著快步跟上。
不過匆匆幾秒間。
破落的街道上,只剩下一具逐漸冰冷的僵硬尸體。
懷里依然抱著他那個包裹,隱隱露出其中灰黑木雕的一角。
兩根蜿蜒向上隱入末端的彎角,似在那自然繁復的紋理中蔓延增生,融化在昏暗暮光深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直到空氣中僅有的昏光徹底黯淡,天穹之上星光漸顯。
一道瘦小的身影,疲倦地在旁邊路上走過。
光線昏暗,看不清其具體相貌。
只隱隱能看到,其纖瘦如柴的臂膀下,似乎正夾著一疊厚厚的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