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父敬啟。
見字如唔。
禪近日已至夷陵,軍中諸事順遂,相父勿念。
昨日巡營至猇亭戰地,見石猶存當年火燒痕跡,禪立崖下想夷陵舊事,不覺已至日暮。
此番兵精甲足,上下同欲,勝而不驕,慎終如始,斷不重蹈當年覆轍。
…前日得皇后家書,言瞻兒已能跑會跳,可誦詩論百言,禪命蒲元刻長命鎖一具,復作啟蒙百字文一并帶回。
曰: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云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劍號巨闕,珠稱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聞長安春寒,相父夙興夜寐,務須保重,禪命人制護膝兩副,隨信并致長安。
…江水魚肥,武昌猶甚,待東風再起,春江水暖,欲與相父會獵大江,同三軍共此魚肥。
相父若得暇,盼示近況。
炎武元年,二月二日書。
筆是最普通的筆,墨是最平常的墨,這普通的筆墨,在成都新立的紙官坊制出的長安紙上,洇開恰到好處的痕跡。
劉禪輕輕吹干墨跡,又從案頭一方木盒取出一枚巧的私印,在署名處端端正正地印下。
又仔細檢查了一番后,將信遞給趙廣,之后便信步走出中軍大帳,往外巡營去了。
以劉禪的中軍大帳為中心,趙廣的龍驤郎圍在一環,關興與虎賁郎則護在二環,至于三環,便是暫由龍驤郎協調的府兵,直屬劉禪麾下的別部嘯山虎,還有陳到及閻宇、陳曶諸將所統部分精銳。
自東征以來,大軍一刻未歇,而如今來到夷陵城外,孫權、陸遜之援未至,將士終得休憩片刻。
而一路東征,連戰連捷,繳獲無算,又恰逢運糧船隊要返回蜀地休整補給。
于是劉禪特地下令,準許將士們將不易隨身攜帶的個人繳獲托運送回鄉里,交予家人,又命宣義郎、刀筆吏代軍中將士錄寫家書。
劉禪一路走來,營地到處都是不識字的將士向宣義郎及軍中刀筆吏口授家書之聲。
行至府兵營地,聲音同樣嘈雜。
宣義郎、刀筆吏依令于校場空地篝火旁支一高桌,隨處可見圍攏在一起的府兵,七嘴八舌地向那些伏案疾書的文吏口述家信。
得益于長安紙的量產,輕便廉價的紙張使得這項體恤士卒的舉措得以順利實施,大大減輕了過往依靠簡牘傳遞文書的種種負擔。
而自從劉禪在長安建立了墨入朱出、墨入藍出的公文之法,以及由此衍生而出的四柱記賬法后,
原本人數眾多、事務繁雜的文吏,經過半年時間的熟悉,得以從浩繁枯燥、令人頭暈眼花的記錄、稽核工作中解放了出來。
公文在上下間的傳遞速度變得極快,官府行政效率也變得極高,同樣的工作量,譬如原本需花半月甚至更久,如今卻只需花上四五日。
如此一來,一個人幾乎可以掰成兩個甚至三個人用。
對于百廢待興的大漢來,行政效率的大幅提高,毫無疑問是另一種形式的國力增長。
“大兄!
“自從隨陛下東征討吳以來,俺已斬得首級十二,先登一次,陷陣一次。
“上陣上獲之功一次!
“中陣下獲之功一次!
“下陣上獲之功一次!
“嘿,按道理,應得勛轉…算了算了,俺也算不清到底幾轉了,反正不少!
“待這一戰了結,回到長安,咱們老魏家可就真發達了!
“嘿,要我啊,當初那些不愿意當府兵的人,腸子都該悔青嘍,真是傻子,純純傻子…”
那口授家書的府兵此刻正叉著腰,站在那名宣義郎前,嗓門洪亮,臉上得意之色根本不加掩飾,引得周圍不少府兵側目,有人羨慕,有人笑罵,氣氛熱烈。
那負責記錄的宣義郎手中毛筆時停時動,斟酌文字,顯然并未將跟前府兵那炫耀之語原樣照錄。
畢竟長久以來的常識已是根深蒂固,簡牘紙張都太過貴重,被他壓在手下那張略微泛黃的長安紙,放在過去,那可值一石多的糧食,完全夠一個步卒吃上一月,省著點吃,兩個月都不成問題。
一紙天價,惜字如金是本能。
劉禪著一身常服,更沒有豎起龍纛,只帶幾員龍驤郎護衛。
此刻悄然走近,目光掃過那宣義郎筆下已寫成數行的家書。
文辭優雅簡練,卻又用了不少奮勇殺敵、仰賴天威、勛績卓著之類的詞句。
倘若沒人翻譯的話,恐怕大部分府兵未必能聽得懂,更不要提留在家中比府兵們更沒文化的家屬。
他忽地微微一笑,開口道:“筆給朕。”
那宣義郎聞聲抬頭,一見竟是天子,只驚得手一抖,那桿將近枯墨的毛筆差點掉在案。
“陛…陛下?!”宣義郎慌忙起身,就要大禮參拜。
他這時已經回過神來。
這位陛下,向來愛與士卒為伍,更是視這群鷹揚府兵如龍驤、虎賁一般親近。
如今讓我把筆給他…該不會是見我家書寫得敷衍,準備效那曹操斬倉官故事,斬我以安軍心吧?
“免禮。”劉禪抬手虛扶,語氣溫和。
“軍中識文之士著實太少,辛苦了。”他重復了一遍安慰的話語,隨即伸出手。
那員宣義郎這才反應過來,天子并非怪罪,而是真要親自執筆,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激動,忙不迭將筆蘸好墨后恭敬遞上,自己則退到一旁,垂手侍立。
“見過陛下!”魏起本是粗豪漢子,但在天子面前,那點張揚氣焰不自覺便全部收斂了起來。
幾戰下來,周圍府兵們與魏起一般無二,對天子的容貌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刻紛紛抱拳行禮,聲音洪亮,神色是興奮與榮耀。
劉禪笑著壓壓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聲音放輕些:“魏起,你繼續,朕來替你給光漢寫信。”
魏起聞聲嘿嘿地憨笑一下,也不忸怩,重新組織語言,將自己要對兄長的話又了一遍。
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再叉著腰,更沒了先前那股拿鼻孔看人的張揚得意勁,語氣實在了許多。
到繳獲,他如數家珍:
“…絹帛四十二匹,銅錢八斤三兩四錢,上好的吳鎧七領,要不是實在拿不動,還能剝更多…”
“陛下大概是貴人忘事,不記得俺有媳婦了,竟想將俘獲的夷陵吳將侍妾賞俺。
“那婆娘看著是美,但細皮嫩肉的,估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俺尋思著要回家干啥?光吃飯不干活?俺就沒要,跟陛下討價還價,折換了一頭官牛…”
提到官牛,他語氣低沉了些:
“對了大兄,朱老八那子…你還記得吧?
“就是俺們隔鄉的,大概是祖墳風水實在不行,總之命不好,在巫縣奪關的時候沒了…
“俺的意思,陛下折換給俺的那頭官牛,就勻給他們家吧。”
到此處,魏起頓了頓,又道:
“算了…俺實話實吧,俺在巫縣陷陣的功勞,有他一份,他替俺擋了吳人兩刀。
“你收到信,跟爹娘,或者差你的部曲,照看照看他爹娘和他那半大的弟弟。
“還有他婆娘…他咽氣前拉著俺的手,讓俺幫他做主,給他婆娘改嫁了。
“你…你去問問她婆娘的意思,若是應下,便在府兵里替她尋個老實本分的,幫忙撮合撮合…”
魏起得很慢,劉禪安靜地聽,毛筆在長安紙上移動,將魏起這些絮絮叨叨全部錄下,一字不易。
待魏起家書寫罷,他抬頭問:
“朱老八大名是什么?”
魏起忙道:“就叫朱老八!哦,官冊上登記的是朱八。”
劉禪聞聲點頭,將此記下,又在信中補上了“同鄉朱八”字樣,最后將這張寫滿字的長安紙拿起,輕輕吹干,遞給魏起:“好了。”
魏起雙手接過。
他雖然識不得字,但看著紙上那密密麻麻、出自天子御筆的字跡,只覺臉上倍有光彩,嘿嘿地憨笑著。
“多謝陛下!沒得遺漏,該的都了!”他心翼翼把紙折好,揣進懷里。
劉禪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再多言,轉身繼續巡營。
目送天子離去后,魏起臉上憨笑收斂,轉身回到自己的營帳,叫來部曲常威。
他現在有三個部曲,都跟這常威一樣,原是曹魏降人,在他成為府兵后被天子賜下。
“常威,老子這些家當,還有這封信,可都交給你了!”魏起指著旁邊幾個沉甸甸的大木箱,里面裝著他大部分的絹帛、銅錢和其他一些不便攜帶的繳獲。
“誒,曉得!”常威應聲。
“路上且給老子保管好,少了一根毛,唯你是問!”魏起故意板起臉恫嚇,又掏出家書。
“看到了沒?這,是陛下親手為俺寫的家書!
“里頭,可是把俺往家里遞了啥子東西寫得一五一十,明明白白,你子要敢動什么歪心思,老子輕易饒不了你!”
常威連忙點頭哈腰:
“主家這的甚么話?主家待俺甚好,俺便是死了,也絕不動箱子里的一根毛!”
常威得真心實意。
實話,當部曲的這些日子,他過得著實不錯,魏起在長安訓練的時候,他就給魏起干干農活。
大概是沒有當過地主老財,不知怎么虐待下人,也沒有虐待仆人的心腸,所以魏家平素吃什么,他們這幾個部曲就跟著吃些剩飯剩菜。
當然,肉只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但就這,也已經比不少同為府兵部曲的老鄉好太多了。
他們這些府兵部曲也是有自己的圈子的。
為府兵老爺們干農活時,也常常交流。
有不少跋扈的府兵得天子賜下部曲之后對部曲吆五喝六,一個做得不好便非打即罵,活脫脫鄉里豪強對最最低賤的仆人做的一般,但…這種確實也是少數了。
絕大多數府兵都明白,他們日后不論是耕田織布還是外出作戰,都要靠部曲給自己搭手。
譬如負糧,譬如造飯,譬如披甲,譬如放馬…
他們府兵不比朝廷的征兵募兵,有朝廷在背后組織后勤,全部都要自己來。
所以,想要在戰場上斬更多的腦袋,獲更多的戰功,過上更好的日子,部曲至關重要。
去年入冬的時候,魏起還給麾下三個部曲每人賞了一匹絹,兩匹布做衣裳御寒。
這是什么生活?
這日子不比在曹魏那里當屯田民…屯田奴要好得多?
甚至從長安出發前,魏起還給他們許諾,只要這一戰活著回來,將來須得給他們幾個部曲張羅張羅討個媳婦,為老魏家多生幾個部曲。
而這段日子以來,他們的府兵老爺魏起屢得大漢天子接見,更是斬獲先登、陷陣兩大軍功,斬首十余,繳獲的寶貝數也數不清。
他們這幾個部曲也根本是與有榮焉。
與其他府兵部曲聚在一起吹牛的時候,鼻孔那都是朝著天的,可比魏起適才在宣義郎前還要張揚得多。
所以,魏起讓他們不要對箱子里的財貨動歪心思,根本就是思維還沒轉換過來。
將來魏興、魏起兄弟要是成為天子心腹近臣,他們這些部曲,豈不是跟著雞犬升天?
一頓飽與頓頓飽,常威這些部曲還是分得清的。
這種生活,常威和其他部曲私下閑聊時,都覺得是撞了大運,哪里還會有什么歪心思?
魏起又仔細清點了一遍木箱,看著常威和其他府兵的部曲一起,將物資搬上即將返航的糧船。
常威一個人提著五個大木箱,在人群中顯得格外惹眼,立刻成了其他部曲圍觀的焦點。
“常威,你家主公這是發了多大的財啊?”有部曲羨慕地問。
常威挺直腰板,一口常山真定口音帶著幾分得意:
“嘿!咱家府兵老爺,那可是受了陛下親口夸贊的!
“先登陷陣,斬首無算!這點東西算得什么?”
他趁機將魏起如何如何英勇,如何如何得天子賞識,又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享受一眾出身與他一般無二的部曲們羨慕嫉妒的目光,就好像先登陷陣之人不是家主魏起,而是他常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