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船為營。
江天為陣。
漢軍舟船浩浩蕩蕩而來。
滟滪關前,吳軍戍卒如臨大敵。
唯前將軍潘濬神色從容,臨風負手立于滟滪關寨墻之上,頗有幾分儒將風采。
舉目遠眺仍數里以外見首不見尾的漢軍舟師,又將目光收回關前江灘之上。
這位大吳九卿之首,太常前將軍心中并不慌亂,反而為之大安。
早在去歲九月,大江尚未進入枯水時,他便令滟滪關民夫掘開上游引水溝渠,把江水逼入淺灘當中,使江水倒灌到岸邊硬地,又從各地運來大量的淤泥。
一月之間,關前平闊的沙石江灘成了尺余深的淤泥沼澤。
進入枯水期后,大江水淺,這片淤泥沼澤經過兩三月的風吹日曬,表面逐漸硬化,他又命人以一層薄薄的江沙覆于其上。
如今已是初春時節,大江較冬日稍稍漲水,使這片看似硬地的沙灘覆上了一層薄水。
在江水舟船上遠遠觀之,仍是沙灘硬地。
由于三峽沿線水流湍急,大江含泥量本就很低,沿岸數百里間根本沒有什么泥淖之地,潘濬相信,不會有漢軍能夠料到,此地竟會有一片人造的淤泥沼澤等待著他們。
畢竟,這里曾是漢軍地界。
漢軍對這座滟滪關的了解,絕不比他這個剛到巫縣前線不過半年的人要少。
而實際上,他人為營造出來的泥淖灘涂,一個全副武裝的甲士一腳踩下去,完全能直接陷到膝彎,而后拔足難前。
灘涂泥淖當中,他又命人暗釘鹿角、鐵蒺藜,尖頭沒入泥中尺許,既看不見,也拔不出。
專等漢軍躍舟踏來。
時值正午。
大霧幾已散盡。
來自深澗關、虎跳澗求援的烽火狼煙漫山遍野,沖天而起,而滟滪關未曾發一兵增援。
如今,漢軍水師終于在沒有岸兵步卒掩護的情況下順流而下。
在水流湍急、礁石叢生的大江之上,再想逆流折返,便是難之又難且極具風險的事情了。
參軍鄧玄之由衷贊嘆:
“想不到蜀軍竟真敢在沒有陸軍步卒掩護的境況下,單以區區水師順流東來。
“不過…若非太常料敵于先,識破蜀軍聲東擊西之策,又有我等常人所不能及之定力,我大吳恐怕就要中了蜀人這弄險詭計了。
“如今我大吳準備萬全,倒要讓蜀人看看,什么叫不自量力!”
對于鄧玄之的自信言語,潘濬雖置若罔聞,不動聲色,但暗里確實對自己的布置有十足信心。
旁的都不去提,僅僅滟滪關前這道泥淖險灘,便能一挫蜀軍水師四五成銳氣。
若蜀軍步步為營,水陸并進,這道泥淖險灘或只能起阻敵之效。
可如今唯有水師單至,那么便有機會如他前兩日所籌謀那般,憑此殺蜀軍一個措手不及。
“既來之,休走之!”潘濬直身正色,抖擻精神,江風吹來,蒼髯獵獵,為他增幾分肅殺之氣。
大江之上。
漢軍千帆塞江。
在江心一塊突兀的礁石前,不知數十還是數百艋艟、斗艦分列于左右繞開,最后又合于下游一處。
五里。
三里。
二里。
吳軍嚴陣以待。
潘濬神色愈發凜冽。
隱隱約約,他聽到了什么聲音。
正皺眉疑惑之時,漢軍舟師已趨至一里以內。
那隱隱約約、似有若無的聲音隨著漢軍趨近,越來越響,潘濬大約聽出來,似乎是蜀人戰歌,而就在他將要聽清這歌究竟在唱什么時,大江卻陡然間沉寂了下來,所有唱吼吶喊之聲全部消失。
漢軍千帆盡鼓,槳櫓齊搖。
輕便迅猛的艋艟斗艦,順著大江激流,以奔雷掣電之勢,向吳軍的江防險灘沖擊而來!
“弓弩準備!”潘濬大吼一聲。
滟滪關前,吳鼓密集響起!
而就在吳鼓剛剛響起之時,陡然之間,潘濬卻是聞得江面上突然響起一道鬼哭狼嚎的吼聲。
“荊州恥,猶未雪!”
“夷陵恨,何時滅?!”
“吳狗!”
“吳狗!!!”
“血債須得血來償!!!”
此聲蒼老,卻遒勁有力。
當潘濬錯愕厭惡之色剛起之時,漢軍舟師,萬聲盡起。
“水淹七軍魏喪膽!”
“可恨東吳背義犬!”
“白衣渡江奪荊州!”
“荊州恥,猶未雪!”
“夷陵恨,何時滅?!”
“先帝崩殂骨未寒!”
“今日艨艟滿大江!”
“刀砍頭,矛梟首!”
“活捉吳狗獻長安!”
“吳狗!”
“吳狗!!!”
“血債須得血來償!!!”
滟滪關上游,大江之上。
不知由數千還是數萬人齊聲大吼出來的粗糙歌聲,宛如雷霆一般,驚山動谷,翻江倒海,又隨著漢軍舟師疾速東進,在大江江面之上、南北兩山之間反復回蕩。
待潘濬徹底聽清此歌所唱何辭,整個人已是由內而外地表現出厭惡。
再環顧四周,卻見周遭不少將士已被這萬人齊喝的聲音唬住,登時扶劍大怒:
“故弄玄虛!”
“裝神弄鬼!”
“弓弩給我引滿!”
“諸軍各歸戰位!”
“敢退一步者,斬!”
喝聲未絕,他已大步朝軍中大鼓急趨而去。
先是一把奪過鼓手巨槌,而后一下一下擂響主將大鼓。
鼓點先緩后急。
不過數息之間,鼓聲便已密如暴雨,震蕩江天。
潘濬奮盡全身氣力,越擂越快。
直欲以大鼓聲威壓過江上蜀歌。
江面之上。
漢軍舟師驟至!
江風鼓動戰旗風帆,獵獵作響!
數十艋艟勢若奔雷,直沖江灘!
即使明知一旦沖灘便再難返江,也沒有絲毫停滯。
關興按劍立于伏波號船首,目光如刀似劍,緩緩掃過關前那片看似平坦的江灘。
運載虎賁郎的艋艟已經沖灘,堅實的船底撞上看似堅硬的沙灘,卻并未發出預想中的硬物碰撞聲,而是沉悶地陷了下去。
濺起的不是沙石,而是黑沉粘稠的泥漿。
艋艟上的弓弩手趁勢百箭齊發。
箭如驟雨,密集而下,直直釘入吳軍守卒的骨肉當中。
吳軍哀嚎慘叫連連響起。
“上岸,奪灘!”
僅有四層的中型樓船“伏波”號上,虎賁中郎將關興一聲令下,前軍旗鼓一時大作。
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
沒有任何多余的猶豫。
作為大漢野戰精銳的虎賁郎衛百余人,自艋艟上悍然跳船,硬生生冒著吳軍強弓硬弩、矢石盡發,與岸防吳人開始了奪灘之戰。
眼看漢軍進入有效殺傷范圍,吳軍岸防校尉大聲喝令:“放箭!”
聞得將令。
弓弩松弦引括,數百箭矢齊發。
漢軍亦起痛嚎。
禁軍的強弱與王朝、君主的整體武德息息相關。
當一個王朝與其君主都是武德充沛的,那么他的禁衛中軍,往往就是整個王朝最兇悍、最勇猛軍隊,人人皆為虎士。
當一個王朝、君主驕奢淫逸的時候,他的禁軍往往就是紙老虎,遠不如邊軍兇悍。
大漢的武德無需多言。
劉禪親征之后,連連克捷,更曾身入敵陣,引矢殺將,君主的武德也自不必提。
而這支虎賁軍在過去一年里隨天子、隨虎賁中郎將一起北戰南征,大仗小仗打了十幾陣,全無敗績。
已經打出了寶貴的戰場經驗,更打出了一種天下無敵的信心。
就連魏人都不是大漢虎賁對手,又如何會懼了區區東吳鼠輩?!
搶灘登陸戰一觸即發。
然而這百余虎賁剛剛自艋艟上往岸灘跳去,沉重的覆甲之軀瞬間便沒入淤泥,直陷至膝彎。
有人發力前沖,反而失去平衡,前后踉蹌。
更多的甲士則被困在原地,每試圖拔出一條腿,都需要耗費巨大的氣力,另一條腿則陷得更深。
即使艱難地將腿拔出,繼續向前走去,也仍舊是深一腳淺一腳,根本使不上勁。
總而言之,江灘之上第一支搶灘登陸的虎賁郎,就如同掉進泥潭的野豬,越掙扎反而陷得越深。
第二批艋艟欲搶灘登陸,然而前頭虎賁堵著無法前進,后頭又是茫茫江水,浩浩舟師,退卻不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莫說和吳軍硬碰硬,就連正常的行軍都成了奢望。
于是只能以弓弩與吳軍戍卒開始對射。
吳軍有岸防工事,漢軍卻沒有。
幾番對射下來,很明顯漢軍虎賁落入了下風。
伏波號上。
關興按劍立于船頭,居高臨下。
岸上戰況盡入眼中,眼見虎賁略有頹勢,卻是沒有絲毫慌亂之色,似乎一切盡在掌握。
吳軍的箭矢帶著尖銳的嘯音,密集地潑灑下來。
虎賁郎舉起盾牌,護住頭臉,卻護不住全身。
鐵簇鑿入鐵甲,發出令人牙酸的悶響,伴隨著壓抑的痛哼,不斷有人中箭。
身體一歪斜,便更加重了泥淖的吞噬。
“將軍!”副將有些焦慮了。
關興面色沉靜,仿佛眼前艱難的戰局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令,前軍以舟船為障,弓手全力仰射,壓制吳賊弓弩!
“陷淖者原地結盾,勿要妄動!
“后軍登陸,卸泥袋沙包、干柴稻草,積于江畔!”
命令被旗號和鼓點精準傳達。
混亂的灘頭,立刻有了章法。
后續靠前的艋艟不再試圖盲目沖灘,而是橫過船身,以堅實的側舷面對吳軍,船上的弓手依靠船舷盾牌,向陣前吳軍傾瀉箭雨。
大漢強于工巧,弓弩的射程與殺傷力,比吳軍的弓弩強上數成,在依靠舟船、盾牌作為掩體之后,原本占據些許優勢的吳軍,漸漸在這一輪弓弩對射中落入了下風。
不少冒頭的吳軍被射翻在地,仍結陣并立的弓弩之士,亦被漢軍遠程火力壓制得難以抬頭。
陷入泥淖中的虎賁郎們不再徒勞地向前掙扎,而是盡可能將盾牌連成一片,縮身其后,抵擋著稀疏而下的吳軍箭矢。
大江之上。
雖然明知前方灘涂難涉,全副武裝的虎賁郎仍然不斷跳船,并將所乘艋艟緩緩往岸邊推去。
大約一刻鐘過去。
近百艋艟橫于岸前。
漢軍虎賁千余人,聚近千弓弩于一處百步寬的戰場,直接以箭雨覆蓋前方戰場。
百余步寬闊的戰場前,吳軍被壓制得頭都抬不起來,死傷無算,更不要提再以弓弩拒敵。
眼見火力壓制已有成效,關興一聲令下。
兩百備戰已畢的虎賁郎從舟船背后露出頭來,舉盾結陣,向吳軍徐徐壓去。
雖然在灘涂中前進仍然困難,但由于沒了吳軍弓弩的遠程壓制,這兩百全副武裝的虎賁郎顯然比第一波搶灘的虎賁從容了許多。
滟滪關內,望樓之上。
參軍鄧玄之有些心驚:
“蜀軍明知灘涂難涉,后軍繼之不及。
“我大吳陣前又有工事為憑。
“他竟還敢結陣而來,難道送死不成?!”
鄧玄之話音落罷,潘濬眼看著那二百余漢軍甲士已進入大吳后軍弓弩的射程當中,于是號令再下:“集中一千弓弩到丙段防線!勿必不使蜀軍沖到寨前!”
就在潘濬下令之時,那兩百余虎賁甲士身前,吳軍弓弩手已是弓弩齊引,數百箭齊發。
雖然有盾牌擋箭,仍有不少虎賁被頭頂拋來、透過盾牌縫隙的箭矢擊中,悶哼一陣,倒下數人,卻仍舊連陣結墻,徐徐前進。
吳軍千余弓弩手很快便全部集結在了這兩百虎賁甲士身前,對這兩百虎賁甲士射出箭矢數輪。
而不過片刻,躲在這兩百虎賁身后的漢軍的弓弩手竟也壓上前來,一時間箭雨齊下,再次把吳軍的弓弩手壓制住了。
潘濬眉頭緊皺,正想破解之法。
然而就在此時,鄧玄之忽然以手朝上游一指:“將軍看,蜀軍在做什么?!”
潘濬舉目望去,卻見江面那望不清數不盡的舟船之上,無數漢軍人影攢動。
再皺眉凝眸一看。
卻見船上漢軍,似乎在甲板上領取什么東西。
“難道是那黑油不成?!”鄧玄之想到了什么,一時有些驚悚。
潘濬左思右想,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后目光再次放回搶灘的漢軍甲士身上。
卻見彼處竟又出現了兩百舉盾而前的漢軍,而最前面的兩百漢軍甲士已經踏至灘涂正中,距吳軍防線已經不足五十步了。
潘濬冷哼一聲:
“不用管那許多,那舉盾而來的蜀軍,必是其先登死士無疑,集中我大吳銳士,先擊垮這幾百搶灘的蜀軍敢死再論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