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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陛下可識袁紹乎?

  曹叡并沒有跟司馬懿透露任何關于襄樊戰事的消息,也沒有遣使詢問司馬懿,南方戰事該如何了結。

  但司馬懿的信,還是在曹叡下定決心前來到了洛陽。

  坐于大殿左上首的太傅鐘繇,自天子近侍手中接過司馬懿手書,展信而觀。

  臣懿昧死百拜言…

  …臣嘗再臨江陵,其城南北連結,墻高池深,一如襄陽,非人力可強下也。

  必絕吳東西之援,困城逾年,始有勝算。

  大司馬倘南取江陵,必不能克。

  既不能克,蜀趁時而動,則東三郡或將非魏所有,是魏吳無有所得而蜀大獲其益…

  東三郡者,魏之函谷也…

  陳群、辛毗、劉曄、蔣濟、高堂隆等大臣遍觀其信,不論與司馬懿交好與否無不訝然慨嘆。

  就連曹叡這個天子都才剛剛收到曹休、賈逵傳來的八百里急報,得知吳蜀破盟,西城或已陷落。

  而遠在潼關的司馬懿,便已經在沒有任何確切消息的情況下,勸天子不可覬覦江陵,當聯吳破蜀,保三郡咽喉之地。

  “潼關迢迢,羽書未至,驃騎將軍便已運籌于帷幄之中,定計于千里之外,誠大魏股肱忠良之臣,未嘗負先帝托孤之重。”

  老態龍鐘的鐘繇第一個表態。

  這位昔日為太祖坐鎮長安、安定關右的元老重臣,一生閱盡兵機,洞徹時勢。

  此刻不顧天子不悅之色,沒有片刻遲疑便出言贊同司馬懿之策,同時搬出司馬懿托孤重臣身份,足令滿殿公卿掂量一二。

  然而天子神色愈發深沉。

  衛尉辛毗出列附和鐘繇:

  “陛下,驃騎將軍此疏,通篇秉筆直書,無一虛飾。

  “言大司馬必不能克江陵,似刀劈斧鑿,不留余地。

  “蓋因此乃國家大計,不容曲筆婉諫,誠可謂披腹心肝膽而戮力于陛下也。

  “陛下縱覽此疏,縱覺逆耳,亦當念驃騎將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之忠。

  “且臣毗亦以為,驃騎將軍之諫是為國之上策,愿陛下恕其直而采其謀。”

  曹叡聞此微微一滯。

  倘若不是關中之敗,司馬懿可以說沒有污點,不論才能還是德行都擔得起大魏賢良股肱之名。

  但丟了關中,就是原罪。

  若非關西連連敗績,被蜀軍把前線推到了潼關、武關,國家已無人可以托付,曹叡好歹要削司馬懿兵權將其調回中樞。

  向來剛亮公直,不憚犯顏直諫的高堂隆見天子面有猶疑,又看了鐘繇與辛毗二人一眼,最后毅然出列:

  “陛下,臣隆亦以為,驃騎將軍此疏所上者,乃忠諫良策也。

  “數月前陛下便已與臣等定計,須誘孫權稱王稱霸,使吳蜀破盟,再聯吳破蜀。

  “今吳蜀之盟自破,誠當聯吳討蜀,莫使虎獵群羊不獲,蜀犬假威得食。

  “陛下宜速做決斷,機不可失,失不可得。”

  到此時,還沒有任何人站出來反對司馬懿聯吳抗蜀之策,曹叡神色愈發深沉。

  見此情狀,鐘繇、華歆這幾個因老年多病而得天子賜座的三朝元老面面相覷。

  按說聯吳抗蜀是良策,更是國家早已定下的大略方針,天子何以此刻變意?

  “陛下,大司馬、賈豫州俱在襄樊,鋒鏑在目,其所見所慮,或與千里之外廟算不同。

  “敢問陛下,不知大司馬、賈豫州胸中籌策,究竟何如?”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是太中大夫劉曄。

  劉曄以膽智知名,屢為國家建策,每每切中要害,群臣敬之,若論軍計形勢,此間人物大概沒有比得上他的了。

  曹叡聞此,便將曹休、賈逵密表遞給諸大臣。

  不待眾臣閱罷,便徐徐出聲:

  “人所共知,大司馬、賈豫州向來勢同水火,不能相容。

  “然于伐吳一事,二人卻是同心合意,所見略同。

  “謂天下所以久為三分鼎峙,不能復合混壹者。

  “賴吳蜀自赤壁以來同惡相濟,首尾相救,并力拒魏耳。

  “當年吳蜀于夷陵破盟一戰,先帝每每嘆恨。

  “一則輕信孫權稱臣。

  “二則低估劉備之志,以為劉備志在威嚇,而非滅吳。

  “遂按兵不動,乃使孫權坐斷江南,不可復制。

  “今吳蜀二賊盟約既毀,玉帛再作干戈,夷陵之勢再現。

  “大魏豈能重蹈先時覆轍,不趁此時機逐滅吳虜,斷吳蜀之連結,使彼不能復盟?

  “若魏乘時討吳,江南告急,則蜀人必挾新仇舊憾而東征夷陵。

  “孫權腹背受敵,此時不圖,更待何時?

  “大司馬、賈豫州建策。

  “必當趁此時機進圍江陵,扼其咽吭,使吳不得喘息。

  “當立敕江夏太守胡烈橫舟師于大江中流,斷吳漕運;

  “復遣征東將軍滿伯寧、鎮東將軍臧宣高,率淮南之師出濡須,張兩翼以蹙之。

  “驃騎將軍之疏亦云:絕吳東西之援,豈非與大司馬、賈豫州之見相合?

  “驃騎將軍千里之疏,與大司馬、賈豫州前線之策,朕竟當何從,諸卿試為朕決之。”

  適才諫天子聯吳伐蜀的鐘繇、辛毗、高堂隆等人,俱皆相顧失色,默不能對。

  天子決策,到最后看的就是更愿意親近誰、相信誰。

  自從司馬懿關中敗績,天子已疑西師。

  而大司馬、賈豫州前時入覲,為天子從容指畫,切中時弊,天子為之改容,親之信之,過于舊日。

  如今司馬懿與大司馬、賈豫州各執一詞,皆有理據。

  天子自然更愿意相信大司馬、賈豫州而不愿相信司馬懿。

  “陛下不可!”一直沒有說話的中領軍楊暨出班而諫。

  “昔太祖皇帝用兵,雄姿天授,古之君主名將莫能過也。

  “諸宗室大將,及張遼、徐晃之倫,皆萬人敵。

  “然自赤壁以來,每臨江則無功而返。

  “何者?

  “大江天塹,舟楫非我所長。

  “而吳人習水,上下如飛,難以卒制。

  “太祖皇帝已龍馭上賓,沙場名將亦隨太祖歿去。

  “而孫權猶據江南,其大將如陸遜、朱然、朱桓、潘璋諸獠猶在。

  “大司馬、賈豫州,比張遼、徐晃何如?

  “愿陛下深思之!”

  聽得此言,曹叡臉色有些陰沉。

  楊暨將太祖武皇帝擺了出來,最后卻又只拿曹休、賈逵與張遼、徐晃等人相比。

  事實上就是在委婉地說,陛下你與太祖皇帝相比何如?

  “中領軍此言未免失之偏頗。”

  中護軍蔣濟這時候終于站出來維護天子。

  隨即便借天子之言,為楊暨、鐘繇等人論說時勢。

  最后又道:

  “倘若吳蜀夷陵一戰時,太祖猶在,則必佯受孫權之降,授其大魏吳王印綬。

  “而后舉兵南向,趁吳蜀交戰不可卒解之時,進取合肥、江陵。

  “劉備彼時不寇魏而東征,其誅吳之志堅矣,必不與吳言和。

  “若此,則孫權必不坐大,太祖或可一舉而得江陵、合肥,再不濟也足使孫權傷筋動骨,不能坐大。

  “劉禪今與孫權破盟一戰,其意豈不與當年劉備東征同?

  “陛下今與大司馬、賈豫州決意伐吳,豈不與太祖意同?”

  曹叡聽到此言,雖不動聲色,但熟悉他的老臣都能看出來,這位天子對蔣濟的話很是受用。

  這位天子生時便得太祖之愛,數歲有岐嶷之姿,太祖異之,曰:我基于爾三世矣。

  其后每每朝會宴飲,便令彼時尚為稚童的天子與一眾侍中近臣并列帷幄聽政,天子心智早熟,常習太祖言行舉止,最喜人言其類祖。

  之所以變得現在這般沉靜少言,性情乖戾,乃是甄妃被文帝賜死,這位天子又被文帝冷落之故了。

  蔣濟見天子神色稍緩,又看向中領軍楊暨,言語更有幾分中氣:

  “至于中領軍所言,孫權猶據江南,其大將如陸遜、朱然、朱桓諸獠猶在。

  “當年劉備精銳十萬,大將有趙云、吳懿、馮習、傅肜、張南…終不能破吳反為吳所破。

  “今劉禪只有趙云一將,偏師不過萬人,卻能破吳,擒其鎮西大將步騭、諸葛瑾。

  “豈非昭示,吳之大將如陸遜、朱然、步騭等人,業已不如當年?”

  然而蔣濟的話,似乎并沒能達到讓眾人藐視孫吳效果,反而使得眾人愈發忌憚于漢。

  但大魏天子顯然不在其列,很快便順著蔣濟的話說了下去。

  反正意思就是,不能因蜀國僥幸奪得關中,便視蜀為魏之大敵,意氣用事,放棄滅吳之機。

  鐘繇、辛毗、高堂隆、楊暨等支持司馬懿的老臣還是沒有放棄,你一言我一語地與天子及蔣濟、劉曄、劉放等人交鋒。

  到最后,蔣濟、劉放這些人還是漸漸敗下陣來,就連劉曄到最后也歸于沉默。

  曹叡神色愈發不善。

  在蔣濟、劉放等人近乎于無話可說后,辛毗似乎沒看見天子陰沉之色一般,仍舊犯顏諫曰:

  “陛下,夫廟算勝而后出軍,猶且臨事而懼!

  “今廟算有缺而欲用之,臣誠未見其利也!

  “正如中領軍所言,太祖屢起銳師,終臨江而返。

  “今六軍不增于故,將軍不強于太祖,反有關西之失。

  “陛下卻欲以孤注一擲之師席卷江南,臣竊為陛下、為天下憂之!

  “陛下可識袁紹乎?!

  “袁紹不用田豐、沮授之長策,而聽郭圖、審配之言,冀畢功于一役,卒有官渡之敗,身死業消,為天下笑,陛下不可不察!”

  辛毗此言落罷,殿中眾人包括天子在內無不變色。

  大魏朝堂中,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如此激烈的爭執了。

  鐘繇、楊暨、辛毗、高堂隆就是田豐、沮授。

  蔣濟、劉放、劉曄就是郭圖、審配。

  天子…自然就是袁紹。

  朝堂之爭爭到這個份上,烈度已經到了極限,不能再進一步了。

  “休再多言!”

  “朕意已決!”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

  “此吳之所以滅亡,越之所以稱霸者也!”

  此言既罷,曹叡憤然拂袖而去。

  辛毗見狀卻仍不依不饒,緊隨曹叡步至屏風之后,而后捉住曹叡衣裾不讓曹叡離開。

  曹叡被這么一扯差點摔倒,扭頭對辛毗怒目而視,卻見辛毗已是面紅耳赤,目眥欲裂。

  “陛下,當年劉備違逆眾意,執意東征孫權,致有夷陵大敗,陛下不可不察啊!

  “今日之計,莫若修范蠡之養民,效管仲之變法,充國之倉廩,使民休息!

  “十年之后,強壯未老,童子堪戰,存糧億萬,然后南征,則吳蜀可滅也!”

  “滾!”曹叡作色大罵,而后奮力振衣,再不返顧。

  辛毗仍欲再追,卻被虎賁攔住。

  其人對虎賁破口大罵,虎賁無動于衷,將他架至屏風之外。

  不多時,天子腳步聲消失。

  唯余一眾宿老重臣面面相覷,不知何為。

  黃邕通過復道,來到北宮。

  在宦侍辟邪的引見下,他第一次步入章德殿內,見到了那位憑幾箕坐的大魏天子。

  “伯容,劉禪二姊可尋到了?”

  黃邕直言:

  “稟陛下,威侯(曹純)歿后,領軍將軍演(純子)遵太祖教令,遣威侯姬妾再嫁。

  “蜀主二姊亦在其內,今在掖庭灑掃。”

  現在這年頭,姬妾并不被視為配偶,而是屬于家主的私有財產,因此無守節義務,在夫死后常被嫁賣、轉贈,甚至被分給子孫。

  荀攸與鐘繇為摯友,二人造訪善相面者朱建平,朱建平曰:荀君雖少,然當以后事付鐘君。

  鐘繇初不以為然,于是與荀攸調笑:你能有什么后事需要料理,不過幫你把愛妾阿騖嫁出就是了。

  沒想到荀攸果真早死,戲言竟然成真,鐘繇便為荀攸料理后事,給友人寫信:

  何意此子竟早隕沒,戲言遂驗乎,今欲嫁阿騖,使得善處。

  為友嫁妾,傳為一時佳話。

  “劉禪二姊與威侯可有子嗣?”曹叡問道。

  “稟陛下,蜀主二姊皆為威侯誕育一女,年方十四,尚未婚配,是否要將二女留下。”

  曹叡一哂搖頭:

  “不必,朕為天子,豈效項羽置俎烹翁,挾弱息以逼劉禪?

  “且此二女終為曹氏骨血,何能以此脅蜀?

  “以年歲計之,此二女尚在襁褓之中便已失父,今若留之,是使劉氏之女復失母也,朕豈忍奪人天倫?送回去罷。”

  黃邕頷首領命。

  曹叡話鋒一轉:“車騎將軍,近來可有憂色?”

  黃邕直言不諱:

  “不敢欺瞞陛下,家父自聞可歸蜀以終養祖母,眉間郁色盡散,晨夕加餐,羹飯倍于平時,舉箸之間,時有笑意。”

  曹叡神色微不可見地一沉,旋即真誠地看向黃邕:“伯容可有歸蜀之心?”

  黃邕搖頭:“陛下賜臣妻妾,臣家在洛陽,不思蜀也,臣母早喪,臣父歸蜀之后,亦有臣弟崇孝事,臣無憂也。”

  曹叡嘆了一氣,又與黃邕聊了一些有的沒的,最后將今日朝堂上發生的爭執與黃邕一一道來。

  “伯容以為,朕當聯蜀并吳,抑或聯吳伐蜀?”

  黃邕思索再三,道:

  “陛下,臣父曾與臣言,倘若吳蜀破盟一戰,孫權必趁機稱帝,之后再圖聯魏討蜀之事,待蜀勢弱,再和蜀拒魏。

  “然孫權小看了蜀主之心。

  “臣在關中,蜀主曾與臣有言曰,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

  “一旦孫權稱帝,于蜀而言,是為賊也。

  “蜀主必不與吳再盟,二國唯有一戰而已。

  “臣以為,陛下可先佯與吳議和討蜀。

  “待孫權稱帝,蜀吳交戰時,陛下再擇機而動。

  “屆時伐吳討蜀,皆在陛下一意,而不在吳蜀也。”

  “善。”曹叡若有所思。

哎呦文學網    三國:王業不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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