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和于蜀?!”孫權暴怒之聲自樓船飛廬內傳出,驚得艙門外的解煩衛們為之一凜。
“蜀背信棄義,壞盟敗約,俘孤心腹,殺孤愛將,爾等…爾等竟勸孤求和于蜀?!
此言未落,艙內便已傳來杯盤器物猛烈砸擊之聲。
旋即又寂然一時,艙外的解煩衛甚至能聽到至尊的氣喘呼吸聲。
至于陸遜、朱然、顧譚、是儀等重臣,就好似不在艙內一般。
待至尊喘息聲稍平,大都督陸遜的聲音終于自艙內傳出:
“至尊…方今非意氣用事之時,蜀軍既已破盟開戰,則江州李嚴、永安陳到所領水師,必已枕戈待旦,蠢蠢欲動!
“一旦曹魏…一旦我大吳于襄樊戰事不利,曹魏追我等至江陵。
“蜀人勢必如鄧伯苗所言,將順流而下!
“若此,則西陵、江陵、武昌三處江南要害之地,戰端一時俱起,我大吳以何拒之?
“至尊!我大吳精銳于襄樊與曹魏對峙已有數月,師老兵疲!
“今國家又失大將,士無戰心…再不與蜀聯和抗魏,臣恐如鄧伯苗先時所誡,江南或非大吳所有!”
“陸伯言!”孫權突然自屏風后抽出寶劍,在眾人猝不及防間一劍揮下,斬幾案一角。
而后提劍四顧,環視一眾文武一圈,怒道:“諸將吏但敢復言求和于蜀者,與此案同!”
陸遜、朱然、張承、是儀等人無不愕然靜默。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縱使沒能在赤壁之戰前親見至尊斬案的顧譚、朱異、凌烈等小輩,見到這一幕也明白了至尊的決心。
大督陸遜與右督朱然面面相覷。
孫權收劍回鞘,再次環顧一眾文武,少頃擲地有聲道:
“今日之江南,與五年前豈可同日而語?!
“五年經營,我大吳于荊州根基已深,民心已附,魏賊數欲來奪,不能奈何,今縱使魏蜀并來,我大吳亦必卻之!”
此言似乎有幾分道理,朱然、是儀等人一時也不知當如何辯駁。
江陵重鎮在關羽的營造下,本就已經固若金湯。
經過大吳十年營造與鞏固,實可謂堅不可拔。
武昌作為新都,憑山帶水,堡壘數十,與曹魏襄樊防線一般無二,同樣不是曹魏能夠奈何的。
然而陸遜再次出言:
“至尊,不與蜀聯和,江陵武昌重鎮或不可拔。
“但巫縣、秭歸、西陵呢?一旦曹魏圍江陵,西線失援,則得勢者非魏非吳,乃蜀也!”
孫權怒道:“難道與蜀聯和,蜀就會答應嗎?!”
陸遜為之一滯,不知所言。
朱然、是儀、張承等人,亦是面色不佳。
確如至尊所言,事已至此,就算大吳厚顏與蜀請和,蜀國也極大概率不會直接答應。
至少在曹魏撤軍北返前,蜀軍一定會去試一試,能不能趁此時奪回巫縣、秭歸、西陵,這三個控扼長江出口的要塞之地。
“至尊,若不與蜀聯和,子山、子瑜等人如何是好?”
陸遜仍舊堅持不懈,只是換了個角度試圖說服孫權。
“難道就讓他們為蜀所俘?
“屆時大吳人心將何以安?
“至尊,為人心計,不論至尊欲與蜀聯和與否,都應遣使往說,不然則恐非議將起。”
“陸伯言,爾欲試孤寶劍鋒利與否嗎?!”孫權再次扶劍出鞘,向前踏出一步。
眾人頓時驚詫不已。
至尊這是董卓附體了?
以前的至尊不是如此的。
至少對真正于國有益的諫言,他是聽得進去的。
否則的話,他們這些人今日也不會相約齊聚于此。
孫權并不理會諸文武驚詫之情,仍舊扶劍對陸遜怒目而視:
“陸伯言,趁魏蜀交戰來奪襄樊是你為孤出的主意。
“蜀并關中、復長安后,孤遣眾往奪西城,你也沒有意見。
“如今西城敗績,你明知蜀絕不同意與吳聯和,卻仍屢次三番勸孤降意,遣使往說,究竟何意?!
“既然遣使往說必然無果,遣使何為?!”
自從夷陵一戰得勝后,孫權與麾下大臣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爭執了。
屢次勸孫權不要去西城的朱然終于站了出來,為陸遜擋刀道:
“至尊,伯言言之有理,不論吳蜀能否再盟討魏,都應遣使去說,莫寒了大吳將士之心啊!”
孫權臉色越發陰沉:
“休再多言!
“當年劉備敗走白帝,他可曾遣使來向孤討要潘承明、郝子太、廖化等人?!”
見眾人神色大異,孫權似乎反應過來自己言語沒過腦子,這才稍稍降了語氣:
“孤非是要棄子山、子瑜諸將于不顧。
“只是三國亂戰方起,非是遣使討還之時。
“孤意已決!
“先卻曹魏,使魏不敢覬覦我大吳江南之土,再聯魏迫蜀!
“今蜀之大兵盡在關中。
“趙云、陳到二將,不過兩支偏師而已!
“以二偏師,既欲盡奪東三郡,又欲盡克西陵以西諸要隘,其貪鄙如此,必不盡意!
“曹休庸將,必不能奈何荊州。
“既不能克,便要與蜀爭上庸、房陵二郡。
“時已入冬,暗礁盡露,乃江水宜渡之時,孤再舉軍西向白帝,蜀必望風而遁!
“曹魏既聯吳迫蜀,則關中方向必有動作,孔明與蜀精銳之師不能南顧!
“三線作戰,蜀國軍力幾何,糧草幾何,豈能長久,敢有不遣使與吳聯和之理?!”
一眾文武聽到此處,終于稍稍平復了神色。
侍中是儀出言安撫道:“至尊所言是矣。”
顧譚等少壯派見狀,隨即也附和了起來。
陸遜、朱然相覷而視。
他們今日此來,并沒有約潘璋、徐盛、留贊諸將,為的就是讓至尊孤立無援。
現在開始有人贊同孫權,他們一時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什么。
而且,孫權既然已經把利害情理說到這個份上,他們再強求孫權遣使與蜀說和,恐怕就有趁孫權敗績而逼宮試探之嫌了。
孫權見此情狀,順了下氣后終于下令:“義封(朱然),你即刻率本部前往西陵。”
朱然沉吟片刻,拱手領命。
自白帝以東,先后是巫縣、秭歸、西陵三縣。
孫權不遣他去守白帝以東僅五十里的巫縣,而是讓他去守西陵,大概是因為巫縣、秭歸有周魴、衛旌、潘濬等人戍守,一時無礙,又或許是因為一旦他這右都督也被蜀軍圍困,于軍心士氣大為不妙。
但不論如何,只要西陵不失,江南無憂。
孫權繼續安排。
過不多時,潘璋、徐盛二將乘赤馬舟來到樓船之上。
“文珪,你久在秭歸,對東三郡地理最為了解。
“據逃卒言,朱公緒(朱績)、鐘離子干(鐘離牧)率數千人自西城東南逃歸。
“你速率輕舟啟程,領秭歸之師伐山開路,前去接應。”
潘璋聞此二話不說,領命后徑直出門而走。
朱然一直沒有兒子朱績的消息,此時聽到其子似乎無恙,又見孫權遣潘璋去救,微微松了口氣。
然而潘璋剛離開,中書典校郎呂壹便從外面疾步走入艙中。
見到呂壹,不論是陸遜、朱然,還是是儀、顧譚等人,無不變色,神色冷了下來。
呂壹專司檢校諸官府及州郡文書,并執掌校事府,監察百官,其人做事險狠,操弄威柄,常常借題發揮誣陷百官。
即使權重如陸遜、朱然、步騭,都時不時被他以莫須有之事檢舉污蔑。
此刻,呂壹越過眾人來到孫權案前,稍稍瞥了一眼缺了角的幾案后大喜道:
“至尊,三日前,有赤烏數十集于武昌大殿,為百官吏卒所親見,乃大吳之嘉瑞也!”
眾人聞言皆異,面面相覷。
呂壹看了眼孫權神色,又道:
“至尊!
“五月,海鹽言黃龍見。
“六月,鄱陽言黃龍見。
“七月,夏口、武昌并言黃龍、鳳凰見,九日乃去。
“今八月,又有赤烏嘉瑞見于武昌,百官萬吏皆以為,大吳必有大喜將發!”
所有人都沉默了。
自打至尊親征以來,祥瑞就不斷出現在大吳境內。
尤其是那條意味著取代炎漢天命的黃龍,出現得最為頻繁。
但那些黃龍、鳳凰,看到的人并不多,難以取信。
如今赤烏出現在武昌,還切切實實被留守武昌的百官卒吏看到了。
倘若漢軍沒有奪下關中,倘若大吳沒有敗于西城,倘若大吳再大敗曹休于襄樊,那么處于江南的天下人恐怕都要開始議論,天命在吳,不在漢魏。
孫權沉吟片刻,激昂道:
“諸卿,上天頻頻降嘉瑞于大吳境內,必有大喜!
“此西城之敗,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諸將聞此,不知何言。
呂壹卻是突然道:
“至尊!
“孝經援神契曰,德至淵泉則黃龍見。
“武昌百官前后上書者百余人,咸贊嘉瑞。
“龍者,君之象也。
“易乾九五,飛龍在天。
“至尊當龍升,登帝位也!”
此言落罷,陸遜、朱然、是儀等人皆面面相覷。
眾人此來相勸,便是心知大吳至尊有稱帝之意,可能會趁吳蜀破盟之時建號稱帝,而不與蜀談和。
只是他們都不好宣之于口。
萬萬沒想到,呂壹竟然直接騎到臉上來了。
洛陽。
曹叡將司馬懿的信示與眾臣。
“按驃騎將軍之意。
“大魏不當去與吳爭江陵,而當與吳暫時聯和,并力討蜀,萬不可讓蜀盡得東三郡。
“驃騎將軍還說,大魏非但不能奪下江陵,反而助蜀得勢,諸卿以為如何?”
曹叡的臉色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