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
清明門外。
百余鷹揚府兵各自與相熟的袍澤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又翹首以盼。
不多時,便望見一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混雜在一起的隊伍,由大漢的將士護送著,或牽著牛馬驢騾,或推著大車小車,跨越護城河木橋往清明門而來。
有府兵們按捺不住心中激動,直接吆喝自己的三四個部曲跟上,朝著那支移民隊伍小跑而去。
有人帶頭,其余府兵也趕忙呼喚自己部曲跟上,沒多久,原本熱熱鬧鬧的清明門便只剩幾十守門將士,再度嚴肅冷清起來。
府兵們沖到護城河畔,一個個神色殷切在人群里尋找自己的家屬,另一邊,護著各種牛馬物什的老少婦孺也激動地到處張望。
少頃,河畔喊爹喊娘之聲開始此起彼伏。
“爹!”一個模樣六七歲的男孩遠遠望見自己的父親,登時掙脫祖父母的手從人群里沖了出來。
那喚作魏起的府兵一把將小孩摟了起來,驚喜大笑道:“嘿!一年不見,你小子這么沉了?!”
男孩嘿嘿地笑,揪起父親的胡子玩了起來。
老農模樣的老翁老嫗手里拎著大包小包迎上前來,都是一些鍋碗瓢盆及衣物之類的生活用品。
“爹,娘,俺不是讓你們不用帶這些物什來嘛,留給俺二兄就成,俺們這啥都不缺!”
老嫗皺眉道:“嗨,你跟你大兄搬到長安,你二兄一家子把咱家田宅全占了,不知道多美,要不是實在拿不動,俺跟你爹恨不得把家里東西全搬到長安來!”
魏起臉上有些不屑:
“瞧您這小氣樣,二兄占了那點田宅算甚。
“等過個一兩年,俺再給陛下斬幾顆魏逆的腦袋,俺們家里保準比村里那姓姚的還要富!”
“怎么可能?”老嫗登時一驚,不敢相信。
那姓姚可是村里頭號大戶,家里恐怕有田七八百畝不止,光奴婢、佃戶都十多個。
喚作魏起的府兵道:
“跟您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但就這么跟您說吧。
“就那姓姚的,俺現在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等俺再給陛下殺幾年魏逆,將來再回漢中,保準那姓姚的給俺提鞋都不配!”
老翁老嫗聞言面面相覷。
他們只聽送信的念信說,朝廷給他們倆兒子賜下了幾百畝田宅,還有農具糧食。
讓他們搬到長安跟一起種田。
不然幾百畝田地拋荒在那里,種不完就浪費了。
老翁忽然想到了什么,問道:
“你大兄呢?
“他怎么沒跟你一塊來?
“他那傷…現在好些了嗎?”
魏起聽到父親問起大兄,頓時一臉的興奮自豪:
“爹,大兄現在可是大官了,更是陛下跟前的紅人,今天領著我們鷹揚府兵去疏浚漕渠去了。”
老嫗聽不懂什么鷹揚府兵,只是神色擔憂:
“怎么現在就急著下地干活了?你信里不是說,你大兄他腸子都流出來了?”
魏起顛了顛懷里的兒子,輕輕掐了一下他的臉,才笑呵呵昂起下巴:
“托陛下洪福,好著呢!
“您兩老不知道,陛下還親自給俺大兄上藥!
“一開始那幾天,俺也以為俺大兄恐怕要死了。
“沒想到陛下天天都來看他,天天都給他上藥。
“最后一次見他好像快不行了,握著他的手跟他說,如果他這次能挺過來,就給他賜個媳婦。
“結果您猜怎么著,他當時就挺過來了!”
“當時就挺過來了?!”老翁老嫗登時震住了。
“陛下…陛下還管發媳婦?”
“天下…天下還有這等好事?”
“怎么不管?”魏起樂道。
“俺大兄還特意跟陛下要一個已經生過孩子的。
“以前生過孩子嘛,和他當然也能生,大概也不會再像前兩個嫂嫂一樣難產而死。”
他大兄魏興十年來娶了倆新婦,結果全都難產死了,現在連一個兒子都沒有,也沒錢再娶新婦。
見官府發布告征兵,不但包吃住還發蜀錦、直百,為了掙點老婆本才報名參軍。
沒想到際遇就來了。
直接成天子跟前紅人了。
魏父魏母沒想到長子非但活了下來,竟還得天子賜下新婦,更沒想到賜下的新婦還是個已經生過孩子的搶手寡婦,一時有些喜悅得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畢竟嘛,生過孩子的寡婦在哪都是被搶著娶回家的,他們家沒錢也沒家產,搶不過人家。
不然的話,他們長子興也不會連著討兩個既沒生養過,還瘦巴巴看著也不好生養的新婦。
最后兩個新婦真就難產死了,簡直愁煞人。
加上老三的媳婦也病死了,十里八鄉都說老魏家祖墳風水不好,得趕緊遷墳。
就在魏父魏母愣神時,府兵魏起忽然昂著下巴大喇喇道:
“俺大兄還給俺也討了一個,狗伢子現在有后娘了,現在正擱家里頭拾掇做飯呢。
“您兩老不知道,長得那叫一個標致,細皮嫩肉的。
“比姓姚的家里婆娘還要漂亮,還要白凈。
“要俺說,十里八鄉的婆娘就沒一個能比得上的。”
老翁老嫗先是俱皆一喜。
等聽到最后,才神色有些復雜地對視了一眼。
這消息…著實說不上到底是喜還是憂了。
“照你說的樣子,那新婦怕是不大能有力氣下地干活吧?”老嫗最終還是忐忑地問道。
“所以,這不是把您兩老接過來給俺干活了嘛?!”魏起大大咧咧地樂道。
“俺那新婦,就在家里給俺再多生幾個兒子就成。
“不然將來那么大的家業,狗伢子一個人可操持不過來。”
“這…”魏母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活了大半輩子,哪里聽過誰家新婦光生孩子不干活的?這不純純敗家娘們嘛?
魏起看出老娘想什么,往身后自己的部曲招了招手,佯怒道:
“你們愣著做甚?
“還不快過來,把俺爹娘手里的東西拿過去放好!”
那四名身形有些瘦弱的部曲趕忙牽著牛車走上前來,點頭哈腰地來到魏父魏母身邊。
“這…這是?”魏父魏母先是看了眼耕牛,牛車,又看了眼這四名被魏起呼喝著過來接行李的丁壯,盡皆愣住。
魏起先將兒子放到牛車上,待父母手中行李也都被放到牛車上后,才又先后兩把將老父老母都抱到了牛車之上。
“快走!”魏起對著自己的部曲呼喝起來。
于是一人牽牛,兩人推車。
最后一人將他的戰馬牽了過來。
他瀟灑熟練地翻身上馬,這部曲便兢兢業業地牽著戰馬,小步跟上前面的牛車。
魏父魏母坐在牛車上,仍然滿臉的不可思議。
愣愣地看了眼前面那名給自己牽牛的仆從,隨后又愣愣地扭頭,一一看向推車牽馬的另外三人。
最后,才朝自己三子看去。
只見三子昂首挺胸,神氣十足,簡直比十里八鄉最富有的姚氏還要氣派。
“這些…這些佃戶,難道也是陛下賜給咱們老魏家的?”魏父就連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了。
他活了大半輩子,差點沒賣田賣身,給有錢人當佃戶田隸去了。
哪里敢想,有一天他們老魏家竟也能養得起幾個佃戶?
魏起得意地昂了昂下巴:
“差不多吧,這些是陛下賜給我們鷹揚府兵的部曲。將來要跟俺一塊上戰場的,不打仗的時候,就幫咱們一起種田。”
聽到這里,魏父魏母怔怔點頭,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懂。
所謂部曲與佃戶的區別是什么也懶得多去計較,只知道這四個丁壯確實是給他們老魏家干活的。
“這牛…這馬,現在也都是咱老魏家的?”
魏父咽了口口水,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向前伸手,順了一把老牛高高隆起的后背。
魏起得意地拍了拍胯下戰馬:
“馬是所有鷹揚府兵都有的,不過別個,有些得了馬駒,有些得了專門拉東西的駑馬。
“俺馬術不賴,朝廷就專門把俺編入騎軍,賜了戰馬,過段時間還會再配一匹駑馬,至少有兩匹馬,才能稱作真正的騎卒。
“至于這牛…別人家都是五戶府兵共用一頭官牛,也就是說,牛是朝廷租給他們的。
“但大兄斬了個偽魏將軍,所以陛下單獨賜下兩頭私牛,這頭是大兄勻給俺的。”
“兩頭耕牛?!”魏父魏母徹底震驚了。
魏起胯下那匹戰馬,他們實在不知道到底值多少錢,但這頭耕牛,他們卻是懂的。
放在他們年輕的時候,一頭耕牛至少值個兩萬錢!
他們老魏家拼盡全力,節衣縮食攢個十年,恐怕才能有余錢買到一頭耕牛!
魏母激動得差點沒暈過去,渾身微微發抖,直搓手手:“老魏頭…咱老魏家的日子,好像是越來越有盼頭了啊!”
魏父亦是連連點頭,身心俱顫。
有牛,有馬,有田地,有新婦,有宅子,有佃戶…
他腦子里已經開始暢想老魏家光明美好的未來了。
可是…他老魏家自打魏興、魏起曾祖父那輩起,就已經連半頭牛都沒有擁有過了,他哪里能想象得出來這光明的未來到底能有多光明?
牛車上的狗伢子還不知道耕牛戰馬,還有負責牽牛牽馬的佃戶意味著什么。
但自打他記事起,就從來沒有見過祖父母這么激動。
再看看馬背上昂首挺胸的父親。
頓時用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爹,俺將來也要給陛下打仗,也要跟你一樣,殺魏逆!”
魏起嘿嘿地笑了笑:
“你知道你大伯前段時間跟俺說過什么嗎?”
“什么?”狗伢子瞪大了眼。
“你大伯跟俺說,俺們這輩人出來跟陛下打仗殺人,為的呢,就是以后你們這一輩人不用再打仗,不用再殺人。
“有這股氣在,等你小子長到當服役的年紀,陛下一定已經帶著俺們平定這天下,再不用打仗了。
“不過…萬一那時候這天下還沒有平定,還要打仗,你小子可一定要記住今天說的話啊。”
“嗯!”狗伢子猛猛點頭。
他聽不懂父親前面的話,但父親最后這一句,他能聽明白。
魏父魏母聽到這話一時相覷。
片刻后,魏母嬉笑著問道:
“阿興…他能說出這等話來?
“不對…還有老三你。
“你也是一大老粗,怎么也能講這般狗屁倒灶的道理了?”
“什么狗屁倒灶的道理?!”馬背上的魏起忽地板起臉來,顯然是真有些生氣了。
片刻后又收斂神色,好聲好氣地勸說道:
“娘,你還不知道陛下到底是怎樣的明君,也不知道陛下對俺們這些當兵的到底有多好,對大兄又到底有多好,所以俺不能怪你。
“但這種話,你以后千萬不要再胡亂說了。”
魏父瞪了一眼魏母,才對著魏起說道:“阿起,你別管你娘,你娘是個沒見識的。
“不說別的,就說賜下的牛馬,田地,佃戶,新婦,還有陛下親自給你大兄上藥,這些東西,難道還不值得咱老魏家為陛下賣命?
“人活一輩子,誰還不是為了孩子,為了下一代啊?
“你們兄弟倆,就是都為陛下戰死了,那咱老魏家也還有狗伢子繼承你們打下來的產業。
“狗伢子有了這產業,將來就能生小狗伢子,這樣一來,咱老魏家就會越來越好,這就是你增祖父口中的生生不息了。”
魏母先后被父子倆教訓,有些委屈地抹了把眼淚:
“陛下對你兄弟有大恩,你跟你大兄為陛下死在戰場上自是應當。
“但我這么說不也是為了魏家,不也是為了我的下一代,為了你們的下一代嗎?
“狗伢子要是也跟你們一樣為陛下死了,那咱老魏家不就絕后了?”
魏起抿了抿嘴,道:
“放心吧娘,不會有那日的,有陛下在,就算我跟大兄全部死在戰場上,等狗伢子長大,也一定不用再打仗了。”
魏父問:“現在這位陛下,當真有這么大的本事?”
魏起肯定地點頭:
“那是當然!
“不過,俺想說的不是陛下的本事有多大。
“而是…如果我跟大兄都為陛下戰死沙場。
“那么狗伢子將來一定會過得比我跟大兄都活著時,還要更好。
“咱們老魏家,也一定會比現在更加興旺。”
魏父有些愣神。
片刻后看了眼三子的神色,再環顧四周一圈,發現所有騎在馬背上的所謂府兵,身上都有與他三子魏起類似的精氣神。
許久后,再扭頭,昂首,看向眼前這座廣闊巍峨得好像看不到盡頭的長安城。
他們老魏家的命運,這些府兵的命運,已經徹底與這座長安城,還有親統三軍打下這座長安城的大漢天子綁定在一起了。
“這位陛下…能讓你們兄弟倆甘心效死,能讓這么多府兵都相信大漢一定能成事,大漢,能興旺啊。”魏父想起自己那有些滑頭的長子,看著長安城忽然感慨嘆道。
魏起微微一怔,旋即重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