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
設置
前一段     暫停     繼續    停止    下一段

第174章 每與魏反,則漢業可興

  當大漢天子巡幸完馮翊諸縣,再次望見長安城時,時間已經來到了六月下旬。

  漕渠四周上下,數以百千計的兵民正在疏浚泥沙。

  “他們在做什么?”姜維看著正用筆在簡牘上記錄些什么的文吏,終于沒有忍住對著關興問道。

  關興順著姜維的目光望去。

  但見一提筆記錄的文吏身前,正有兵民合力將木樁往漕渠安置,還有人在木樁上刻畫些什么。

  “這是在安置水則,記錄水志。

  “就是記錄水位,以提前預知旱澇,指導農事,并為將來治水疏沙提供依據。”

  關興目光注于漕渠內那兩根木樁,以手指之,道:

  “伯約且看。

  “漕渠左側水則,專以記錄歷年最高水位。

  “漕渠右側水則,則記錄一年中各旬、各月的最高水位。”

  姜維看著漕渠頷首,大致聽懂了關興的意思。

  關興又問:

  “伯約先前在天水,難道沒有見過如此治水之法嗎?

  “還是說渭水天水段并無旱澇之虞,不需如此治理?”

  姜維搖頭:

  “渭水天水段每二三年也會有旱澇之災,只是偽魏刺史、太守并不募民疏浚,任其自然而已。”

  關興有些詫異:

  “那渭水之畔有田地的諸豪族,難道也不治水?

  “倘遇到旱澇如何是好?難道也如偽魏刺史太守一般,任其自然?”

  姜維肯定道:“據維所知,確實如此,姜氏在渭水之畔亦有田地,但未聞有人治水疏沙。”

  關興沒有去過天水,但從姜維這番話里,也讀出了天水農事與關中一般無二的意思了。

  純粹靠天吃飯。

  一時間,丞相的身影浮現眼前。

  慨嘆道:

  “等伯約隨陛下回漢中、蜀中就知道了。

  “丞相之治國,以農為本,勸課農桑,興修水利。

  “且不說漢中、蜀中十余年來開辟大小陂塘四五百處。

  “單說蜀中的都江堰,漢中的簫曹堰,失修不知數十上百載。

  “大量泥沙因沉積淤塞河道,使都江堰分水之能盡廢,蕭曹堰排洪之功全失。

  “蜀中漢中向來少旱多澇,幾乎每三四年,就會遇上一次大霖雨。

  “耆老皆言,先帝未入主巴蜀漢中時,每逢霖雨大至,諸水暴漲,以成都、南鄭為中心,數百里平原沃野便化作一片澤國。

  “至先帝入蜀,丞相治國之后,重新疏浚都江堰、蕭曹堰,并建立起了一套完備周詳的歲修之制,遣人時時治之。

  “十余年來,蜀中、漢中遇大霖雨七八次,雨量過于往昔。

  “但不論霖雨如何之大,川蜀都沒有再遇到過此等澇情,百姓歲歲豐登,無有不念丞相治水之功者。”

  聞至此處,姜維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對丞相的佩服、感慨,還有某種程度上的不可思議。

  他先前被征辟為相府倉曹掾,跟在丞相身邊也有三個多月,但只知丞相治戎練兵及用兵韜略,當世難有可與相比者,卻不知丞相之治國,竟然也能做到讓蜀地百姓心悅誠服。

  畢竟大漢只據益州一州之地,以小國敵大國,能攢出這么多糧草,聚出這么多兵馬,按常理來說,蜀中百姓的日子不會過得太好。

  猶記他年少時,先帝正與曹操爭漢中,天水太守動員天水青壯援曹反漢。

  說先帝窮兵黷武,為奪漢中,蜀中已到了男子皆戰,女子皆運的地步,百姓民不聊生,若讓先帝奪下漢中,寇略天水,天水之民也要跟著遭殃云云。

  現在想來,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看如今戰事方息,丞相便已馬不停蹄開始興修水利。

  再結合剛剛關興之言,大漢之所以能以弱勝強,以小并大,丞相的練兵、治戎、兵法、韜略等軍事能力當然是重中之重。

  但既能足兵足食,使出征將士無后顧之憂,還能安撫民心,使百姓感念丞相恩德,這種鎮國撫民之能,恐怕前漢蕭何不能過之。

  真不愧是大漢宰相啊。

  劉禪一直在前面默默聽著關興與姜維的對話,此刻望著正被疏浚的漕渠,忽而出聲:

  “丞相一年前往駐漢中,準備北伐,臨行前仍放心不下蜀中百姓,放心不下都江堰。

  “于是定下了一系列章程,使堰官督堰兵一千五百余人護之,按照章程,歲歲皆修。”

  “堰官?歲歲皆修?”姜維再度一滯。

  他能理解丞相治水的用心良苦,也知道世上絕不止丞相一人治水。

  卻從來沒有聽過,有哪朝哪代專門設置了水利官員,專職治水,并使堰官督兵丁歲歲修堰的。

  劉禪旋即回頭看向姜維。

  看出了姜維的驚訝,為之一笑。

  “都江偃乃是秦朝李冰開辟,自都江偃開辟之后,天府之國之號,始自關中移至蜀中。

  “其于蜀中百姓幾有再造之恩,厥功甚偉。

  “但自李冰之后至今五百余年,直到丞相治蜀,雖不時有官員治堰,但設專職水利官員治理都江堰,確是丞相開創的先河。

  “丞相還頒布教令,將都江堰的治理、歲修諸事,全部交代得仔仔細細,清清楚楚。

  “譬如記錄堰壩水位,譬如清淤深度幾何,譬如每年幾月幾日開始清淤,全部都有文字可循,堰官只需根據丞相教令去做即可。”

  姜維越聽越驚訝,以至于到最后甚至有些不解。

  天子出旨意,叫作圣旨。

  丞相出旨意,叫作教令。

  治水是很重要。

  但…國家大事,豈止治水?

  丞相對治水這種一郡太守就能處理好的事,也要頒下教令,且事無巨細到連幾月幾日開始清淤都要安排妥當的程度。

  真的有必要嗎?

  畢竟他剛剛以為的丞相治蜀,乃是高屋建瓴、統籌全局,然后吩咐朝臣府僚去做。

  一念至此,姜維立時便想到最近一月,隨天子在馮翊視察的經歷。

  不可謂不困乏,不可謂不枯燥。

  收獲當然是有的。

  發現問題,解決問題。

  但堂堂大漢天子,不統籌全國,不高屋建瓴地處理軍國大事,反而親自巡幸諸縣,親自去看一個個村落普通百姓生活如何,如何改善,難道不是有些舍本逐末嗎?

  姜維這個年輕的涼州漢子,現在還沒有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劉禪輕易便從他的神色里捕捉到了他的某些想法,笑道:

  “伯約可是在想,丞相為何事必躬親到如此地步,而朕又為何也效仿丞相,躬親瑣事?”

  姜維聞聲一愣,沒想到天子竟能看出他的想法,卻還是鬼使神差地微微點頭。

  關興、麋威等伴君十余載的天子近臣也看出了姜維的想法,此刻聞得天子有此一問,一時也全將目光投于天子身上。

  丞相為何事必躬親,他們清楚。

  陛下為何突然性子陡然一轉,也變得樂于躬親民事瑣事,一開始他們也不解。

  但經過北伐以來三四個月的晝夜隨侍,他們看著陛下的處世之道,感受著陛下的變化,大致也有了一些體悟。

  片刻后,只見天子朝長安方向負手而立,袖袍凌風中徐徐出言:

  “大漢欲以一州之地,以小擊大,以弱勝強。

  “譬如驚濤之孤舟,經不得半點風浪,又似懸絲之危鼎,受不了半分震顫。

  “一著不慎,則滿盤皆輸。

  “半步差池,即萬劫不復。

  “丞相深知此勢,遂夙夜憂勤,嘔心極慮,務使大漢軍國諸事盡在彀中,輕易不敢假大事于他人之手,唯恐大漢出半點差池。

  “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何也?

  “敵畏其強,不敢與戰。

  “故戰事彌于無形,止于未發。

  “遂無人知其強。

  “丞相稟政以來,不知多少人勸他不要事必躬親,不要事必躬親。

  “可若非丞相事必躬親,誰又能知道,大漢是否還會有今日景象呢?

  “伯約不理解丞相治理都江堰,為何要親自視察,親自設置規矩章程,鄭重其事地發布教令,最后事無巨細到連幾月幾日開始清淤都要安排妥當。

  “何也?

  “自李冰修堰之后,五百余年,沒有任何人比丞相更重視都江堰的治理。

  “何也?

  “道理都是一樣的。

  “因為只有丞相才明白,那座看似不起眼的都江堰,其實關乎整個蜀中的命脈,關乎整個大漢的未來。

  “那座都江堰一旦出了問題,整個川西平原就要絕收,還會因為洪災出現大規模的瘟疫。

  “糧食絕收,瘟疫肆虐,人口大規模死亡逃亡,一旦如此,則蜀中必亂,后勤必然不繼,大漢的武備就徹底垮了,還能如何以小擊大,以弱勝強?

  “只要鬧一次洪澇災害,蜀中三五年都不能恢復耕植,因洪澇災害造成的人口流失,十年二十年恐怕都不能恢復。

  “五百余年來,只有丞相將它的重視上升到了國家命脈的角度,所以丞相不敢將此事假他人之手,不敢讓此事出哪怕半點差池。

  “丞相這份不被人理解的事無巨細與謹小慎微,不知在無形中消弭了多少次可能出現的洪澇水災,使大漢撐到了今日。

  “但這種災難終究沒有發生,誰又能知道丞相的功勞呢?”

  不論是現在,還是未來,丞相的事必躬親都被人所詬病不解,但當天下的擔子開始挑在他肩上后,他是能深刻體會的丞相的心情的。

  這也是他想要換回黃權,想要建立學校,也是他之所以現在對姜維等人說這番話的原因了。

  大漢需要有人為丞相分些挑子。

  “至于朕躬親瑣事。

  “當年先帝曾言,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

  “今亦如此。

  “若將方今天下比作一樹,則世族為蓋,豪強為干,黎庶為本。

  “曹魏治國,乃自上而下,本末倒懸,以世族為本,控扼天下豪強黎庶。

  “然而,世族本如蓋耳,若無豪強為之干,黎庶為之本,替其汲取水土養份,則必有亡日。

  “是故,大漢治國,當反其道而為之。

  “須得自下而上,堅持以天下黎庶為本,佐以部分豪強為干,截取如蓋世族之養分,則以世族為根本的曹魏必有亡日。

  “君者,舟也,庶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這是劉禪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向關興、趙統、麋威、姜維等小將闡述自己的想法。

  這番話,大概也就是什么是現在的主要矛盾,什么是次要矛盾,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類似的意思了。

  先帝與丞相是懂這個道理的。

  所以一直抑制世族與不安分的豪強,扶持有進取心的豪強。

  同時,想辦法解決底層黎庶貧者無立錐之地的現狀。

  以致大漢有今日中興之兆。

  但這個道理,方今天下絕大多數人是不能理解且難以認同的。

  縱使親近信重如麋威、趙廣、趙統、關興,劉禪也不敢說他們對黎庶的態度會與自己一樣,視黎庶為國家根本。

  莫說現在,即使后世,不也因工或農,城市圍農村與農村圍城市有過莫大分歧?

  現在這個時代,上層社會與下層黎庶就仿佛存在生殖隔離一般,幾乎不存在流動的可能,自我之上眾生平等,自我之下等級森嚴,才是大多數人的想法。

  “吳王好劍客,百姓多瘡瘢。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當年靈帝好微行,嘗以四驢駕車,自操轡執鞭,驅馳于宮苑。

  “京師貴戚爭效,驢價驟昂。

  “至有萬錢一驢者,百姓苦之。

  “謠曰:驢鳴蕭蕭,天子逍遙。

  “此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朕自北伐以來,一改前非,不論在軍在民,皆躬親微末之事,體察下情,何則?

  “在軍,則為激烈士氣,鼓動軍心。

  “在民,則為使忠勤之臣知朕所好,投朕所好。

  “侍郎臨晉令陳祗陳奉宗,一開始在朕身邊,也是高屋建瓴,對天下事指點江山,侃侃而談。

  “現在朕委他以臨晉一縣,他一到臨晉便腳踏實地去為國謀事,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如此變化,難道不是投朕所好嗎?

  “如此,朕的目的便達到了。

  “丞相敦本務實,嘔心瀝血,于是相府中的朝臣府僚,絕大多數也都是務實避虛的賢良之臣。

  “朕亦也腳踏實地,行遠自邇,務實而避虛,重本而輕末,何愁臣下求真務實不能甚于朕躬,又何愁大漢不興?”

  劉禪不敢說僅憑一己之力就能改變這個時代大多數人的想法,但…

  少了一個鐵釘,掉了一個馬掌;

  掉了一個馬掌,失了一匹戰馬;

  失了一匹戰馬,丟了一個國王;

  丟了一個國王,輸了一場戰爭;

  輸了一場戰爭,亡了一個國家。

  此民謠反過來用,他現在試圖撿起一個鐵釘,或許就能拯救一個國家也未可知呢?

  姜維、麋威等人看著天子認真的模樣,若有所思,若有所感。

哎呦文學網    三國:王業不偏安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