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最先拿到簡牘的韋誕、杜儉、金連諸人,心懷忐忑地將手中簡牘攤開。
由不得他們不忐忑,先前那幾卷簡牘上的內容,就是約束他們行為的大漢科條上百則。
基本上為接下來開墾荒地、興修水利諸事打上了補丁,禁止他們肆無忌憚地壓榨人力掠奪田地。
如此一來,大漢治關中必以嚴不以寬的原則顯而易見,勢在必行,他們不知道手中這卷簡牘又會如何對他們的權利加以限制。
竹簡在幾案上攤開,碰撞出一陣陣清脆之響。
“府兵?”杜儉愕然。
“折沖府?”
一時之間,韋誕、杜儉、金連等京兆大族之長面面相覷。
其他諸小族小姓亦是相顧不已,或是喃喃自語。
“盡錄關隴丁口,不論漢羌…”
“八戶中等以上人家,供養一名折沖府兵。”
“折沖府兵甲胄、刀兵、弓弩、牛驢、戰馬、糧秣,皆由八戶共備,八戶撫養訓導,有如自家子弟…”
“折沖府兵可免賦稅、徭役…”
“折沖府兵勛轉獲功,可獲得占田畝數。”
“八戶人家,皆可分獲所供府兵所得占田資格。”
“凡策勛六轉以上者,出資供養該府兵的八戶,子侄可入學國子監,亦可獲蔭功詮選為官的資格…”
席間諸族之長皆是目瞪口呆。
家中部曲眾多的大族如韋、杜、金、耿等族,一眼便能看出這是大漢空手套白狼的政策。
想不花一分現錢,憑府兵之制的遠期利益,勾引他們把家族私兵部曲貢獻出來。
非但是獻出部曲,還要他們這些大族內部承擔部曲的一切花銷,不能承擔花銷,則不能成為府兵。
可是…雖明知道這是大漢空手套白狼之策,他們難道舍得拒絕嗎?
一個六轉以上的府兵,將為整個家族獲得七八百畝的占田資格,還有其他諸如入學國子監、詮選為職官的機會…
若一族能湊出兩百府兵,他們將為整個宗族創造多大的政治利益,多大的經濟利益?
就算這些成為折沖府兵的子弟,最后只有四分之一能夠存活,并成功策勛六轉以上,那也將為整個家族創造五十家小豪強!
還是有官職在身,擁有經濟特權與政治特權的小豪強!
而擁有這些官職及特權,也就意味著這一個個小家庭,及小家庭背后的大家族上升途徑被打通!
雖說一旦將這些部曲分出去,讓他們成為大漢的府兵,他們會生出自己的思想,會相對獨立于宗族,依附于皇權。
但…家族壯大靠什么?
靠開枝散葉,互相扶持啊!
只要他們還姓韋、還姓杜,祖墳還在宗族這里,他們就不可能真正與宗族切割,現在這年頭,人是很難離了宗族而獨立生存的,不然遲早有被族人、外人吃干抹凈的一日。
朝廷以“八戶供養一人”的方式限制了各族獻出府兵的數量。
所以族中族人部曲越多,實力越強,將來能夠獲取的政治利益、經濟利益也就越多。
對于族中戶口眾多,且經濟實力甚強的韋、杜、金等大族來說,顯然是一種利好。
對于小族來說呢?
只要不是鼠目寸光,同樣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丞相剛才的“求賢令”,吸納的無疑是精英子弟。
這種精英子弟,京兆韋杜等底蘊深厚的大族擁有的數量、質量都無需多言,必然多于他們這些小族。
這也就意味著,他們這些小族在利益的爭奪與分割中處于劣勢地位。
而府兵之制一出,卻是立時給了他們小族更多的機會。
何也?
因為很多小門小姓,之所以不如韋、杜、金、馬等大姓,關鍵就在于族學底蘊,在于人才質量。
單論人口數量,經濟實力,他們未必比京兆韋杜等世宦大族要差。
現在大漢提出了府兵之制,從關中各族吸納的人才,由文化、技能上的考量,變成了人口數量、經濟實力的考量。
族人、部曲只要身強體壯,武功傍身,有些膽量,不要一上戰場就慫了死了。
那么各族貢獻出去的府兵,將來就能夠為宗族爭取各種利益。
察舉孝廉、茂才,征辟相府府屬、各郡縣屬吏,小族比不上大族。
貢獻府兵,大族比不上小族。
如此一來,不論大族還是小姓,為了爭奪更多的政治利益、經濟利益,都一定會卯足了勁給大漢貢獻子弟,貢獻部曲。
你不獻我獻,你不配合我配合。
這種想法一旦出現,這是什么?
這是關中徹底卷起來了啊!
大漢朝廷憑借遠期的利益,空手套白狼的同時,還以此分化了關中的大族小姓,讓關中大族小姓不可能鐵板一塊一起抗拒朝廷的政令!
既然不能鐵板一塊對抗朝廷,既然巨大的長遠利益在眼前吊著,那么眼前什么徙民實邊、漢羌雜居、興修水利等等,會在短時間內損害他們利益的壞事,就只能暫時擱置一邊,配合朝廷了。
杜儉一時心中慨嘆,再次扭頭看向丞相,已是佩服萬分。
能滿足絕大多數人的利益,能讓絕大多數人心甘情愿地配合大漢,借關中人力物力壯大大漢的實力,這是真正的手段啊。
大漢沒有荀陳鐘韓這樣有話語權的潁川世族抵制府兵之制,大漢又有整座天下的利益可以給參與府兵之制的關西世族豪強分享。
得罪的是誰?
得罪的是關東世族。
一旦大漢兵臨關東,克復中原,許諾給府兵及關西大族的利益,就是原本屬于關東世家豪強的利益。
天下就這么大,官位就這么多。
就跟九品中正制下,中樞沒有關西人的位置一樣,關西人與關東人在將來同樣會因府兵之制,產生難以調和的矛盾。
一念至此,杜儉再與金連等幾位京兆老相識一一對視。
幾人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興奮、期待、渴望,乃至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暢快等等復雜的積極情緒。
杜儉想到了什么,朝丞相問:
“丞相,敢問蜀中、漢中是否也會置府兵?”
丞相不假思索地搖頭:
“蜀中暫時不置。
“縱置,人員也不會太多。
“畢竟,大漢之敵乃是偽魏。
“而府兵且耕且戰,又需自備甲胄刀槍,弓馬衣糧。
“蜀中至前線一兩千里,裝備糧草轉運艱難。
“加上只有戰端起時,朝廷才會對府兵進行征召。
“若于蜀中置府兵,待其跋涉千里而至前線,恐已師老兵疲,難為戰局增益;
“倘未及抵達而戰事已畢,則又需勞師返蜀。
“其間空耗糧草,耽誤農時,如是再三,蜀中府兵便要傾家蕩產。”
聞得丞相此言,在座諸族之長連連頷首,恍然大悟的同時,又愈發興奮難言。
自備甲兵糧草馬匹的府兵,確實不能長途跋涉,在蜀中設府兵,對蜀人而言根本就是一種摧殘。
所以大漢只能在關隴地區設府兵之制。
也只有關隴人才能配合大漢,建立這府兵之制。
可以預見,巴蜀漢中將來會作為大漢的后勤中心,而關中,將會成為大漢真正的軍事中心。
這是什么?
這是舉關中以臨天下啊!
所以,這府兵之制一出,關中的命運就真的是徹徹底底地與大漢命運捆綁在一起了!
關中的韋、杜、金、馬,將來恐怕就是潁川的荀、陳、鐘、韓!
還不卷起來為朝廷賣命?!
筵席終于結束。
丞相公務繁忙,率先離場。
諸族之長與丞相恭敬道別。
待丞相挺拔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當中,眾人才叫來手下,把丞相賜下的《漢科》及《募折沖府兵令》裝箱搬走。
費祎、陳震二人代表相府,將一眾大族耆老送出相府,便到了長安城東的清明門下。
已是黃昏,夕陽正好。
眾耆老難得來一趟長安,更難得在長安城頭一賞夕陽落日之景,于是興致忽起,遂邀費祎、陳震與他們一并登臨長安城頭觀光賞色。
費祎、陳震兩名府僚卻之不恭。
登上城頭,極目遠眺。
關中大地的蒼茫壯闊盡收眼底。
晚風拂過城垛,帶起積淀的塵埃與一陣泥土氣息。
須發皓白,一臉滄桑的杜儉,對著夕陽一望一嘆:
“老朽今年五十有六,卻已有三十六載不曾登臨長安城頭。
“今賴大漢重光,有幸于長安城頭望日薄西山之景。
“更幸適才于相府當中,見大漢旭日東升,其道大光之象。
“惜乎老朽殘年,恐此生無緣得見大漢赤日升至中天,光耀八荒之時了…”
費祎、陳震二人循聲望去,一時也不知這杜儉這話是對他們表態,還是果真在自言自語。
就在二人不知說什么時,卻見杜儉徐徐轉身,看向二人,眸中泛起欣慰與期冀交織的光芒:
“費侍中,陳尚書。
“我等雖然老朽,如日薄西山。
“然族中子弟俊彥卻正當華年。
“今蒙朝廷不棄,愿重納我等關中舊族為大漢效力。
“我關中諸舊族子弟,乃有幸乘大漢之東風,扶搖直上,沐大漢之日曜,赫赫揚揚!
“此等恩遇,固當銘感五內!
“我京兆杜氏一門,必當竭忠盡智,傾力以報!”
杜儉言罷,余者如韋氏、金氏、吉氏、耿氏、蘇氏、馬氏等盡皆上前,齊齊表態,聲色誠懇真摯。
費祎輕輕頷首,將眾人的目光引向城下依稀可辨的宮闕,復又回頭望向諸大姓耆老,莊重徐言:
“關中既乃我大漢龍興之地,亦為諸公諸族興盛之所。
“諸公諸族累世簪纓,與大漢唇齒相依,休戚與共三四百載。
“貞良死節之臣代代輩出!
“自董卓亂政至曹魏篡漢三十余載,為大漢全義死難者,便已是前赴后繼不知凡幾。
“譬如韋公、金公、吉公、耿公族中先輩。
“皆以世為漢臣,名節累葉。
“睹漢祚將移,謂可季興。
“于是喟然發憤,結謀于許都龍潭虎穴當中。
“為存漢祚,奮起反曹!
“義不顧身,何等忠烈!
“雖事敗身殞,忠義氣貫長虹!
“至今思之,猶令人血脈賁張,扼腕長嘆!”
費祎言及此處,被點到名字的韋氏、吉氏、金氏,以及近乎滿門被滅僅余一耿弘幸免于難的耿氏,無不動容欲泣,又無不挺直腰背,神色既有悲戚,更有自豪。
費祎繼續道:
“許昌討曹者,盡是關中舊族!
“先帝、陛下、丞相,無不深知關中舊族思漢之心。
“遂從未敢忘諸公諸族祖祖輩輩為大漢所流之血、所盡之忠。
“陛下與丞相設筵,諸公撥冗赴筵,豈不正是我大漢與關中舊族肝膽相照之深情厚誼,歷劫彌堅,生生不息之證?
“唯愿諸公諸族,與我大漢戮力同心,再造漢鼎,重筑乾坤,共襄復興大業!”
韋誕、金連、杜儉、吉利諸耆老盡皆泣首稱是。
當所有人都止泣直身后,曹魏的武都太守韋誕卻仍泣零不止,肩膀微微顫抖:
“費侍中,陳尚書。
“今…今曹魏遣大鴻臚黃邕討我歸魏。
“我…我長子、次子皆早亡,唯余一幼子熊在洛陽為質。
“若抗命不歸,恐曹魏遷怒,斷我韋氏血脈于洛陽。
“誕…誕愛子情切,心如刀絞。
“又念老邁之身,朽木之材,不能為大漢做什么貢獻,所以…便,便欲回洛陽保我幼子,實愧對先祖及先兄晃在天之靈,又愧對陛下與丞相留我一命,用我韋氏之恩。
“懇求陛下、求丞相…莫要因此歸罪我京兆韋氏。
“誕往赴洛陽,保我幼子之后,當一死以謝陛下,謝丞相,謝韋氏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言罷,這一把年紀的韋誕已是泣不成聲,涕零如雨。
周圍一眾耆老原本還有些看不起這位先前給曹魏當二千石大官,現在又貳三其德,對大漢頗有些卑躬屈膝的韋誕。
現在聽聞其人為保幼子要回到曹魏,然后再自殺謝罪,一時對他的觀感也好了一些。
既然要死,人死為大嘛。
費祎趕忙將韋誕扶起,道:
“韋公速速請起!
“丞相與陛下,豈是那等不明事理、苛責忠良之人?
“血濃于水,骨肉親情,乃是人倫大義,陛下與丞相定解此情,韋公且安心返洛便是。
“至于一死謝罪,更萬萬不可!
“韋公之心,在大漢。
“韋氏之忠,在關中。
“此去,非為離棄,乃是保全。
“無論公身在何處,但只心向漢室,便是我大漢之臣!
“公亦無須憂心宗族,京兆韋氏于大漢之功,朝廷銘記在心,斷不會因此事而有絲毫芥蒂。
“待他日河清海晏,大漢重光,韋公與令郎并返長安之日!”
韋誕揮袖抹了一把鼻涕眼淚,連連嘆氣:“愿費侍中、陳尚書替老朽謝陛下隆恩!”
片刻后又想到了什么,道:
“陛下先前令老朽于兩尊金狄胸前刻字,老朽昨日已刻好一尊。
“余下一尊,當在明日刻畢。
“只是不知所刻之字能不能合陛下心意。
“陛下不在長安…”
韋誕絮絮叨叨起來,費祎與陳震輕輕點頭,順著韋誕的話對著其人又安撫片刻。
落日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下。
費祎及陳震引一眾耆老往城下走去,命人送他們回館舍歇些一晚。
當大部分人都被送走。
二人來到清明門外,與居住在京兆附近的杜儉、金連二人道別。
卻見那杜儉前腳轉身,后腳便突然回過身來,猛地一拍腦門:
“費侍中,陳尚書,老朽此來,本有幾樣寶物要獻與陛下,實在記性不行,竟差點忘記了!”
“寶物?”費祎陳震一時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