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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切香腸

  “朝廷新復舊都,百廢待興。

  “郡縣僚佐、中樞郎官,皆需才德之士以備之。

  “陛下與亮等決議,將于三輔之地恢復察舉之制。

  “愿諸公諸族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向朝廷舉薦本族、鄉里的俊彥之士,共獎王業。”

  既然徙民實邊、興修水利這兩件動了關中大族利益之事,諸族沒有提出什么異議,那么就該向他們提供夢寐以求,卻在曹魏求而不得的政治利益了。

  然而席間諸族聞聽此言,大多說不上有多興奮,尤其京兆小姓,多是將目光朝韋杜二族的族老看去。

  按照后漢的慣例,舉孝廉的名額與人口直接掛鉤。

  人口大于二十萬,每年舉一人。

  十萬到二十萬間,二年舉一人。

  十萬以下,三年舉一人。

  如今的三輔之地,沒有哪個郡人口大于十萬的,真按慣例來,基本是三年才能舉一個孝廉。

  縱使季漢政策寬松些,大概也就每郡每年取一人。

  既然定額這么少,那么這所謂的孝廉,基本就相當于內定了。

  看來是季漢朝廷以此拉攏安撫京兆韋、杜,扶風馬、蘇,馮翊耿、吉等大族的一種手段,跟他們次一等的小門小姓關系不大。

  杜儉徑直問道:“丞相,敢問大漢如今對各郡舉孝廉、茂才等賢能定額如何,又以何為準?”

  諸族之長聞此,才又盡皆將目光往席間的丞相投去。

  丞相撫須而笑:

  “偽魏以九品中正之制,更易大漢察舉舊制,其法雖曰取才,實則專重門第,致有上品多世胄,下品盡寒族之弊。

  “其中正之官取士定品,愛憎決于心,情偽由于己。

  “于是所取之士,多為關東世族子弟。

  “關隴俊彥,則沉淪下僚。

  “非止如此,據亮所知,自建安之世始,關中高才大德、冠冕令士便已為曹魏所防,難得重用。

  “關中乃大漢龍興之地,自古良才輩出。

  “曹氏亂政以來數十年間,卻未聞有關中大才為偽朝所重用,可想而知,不知多少俊彥被埋沒,不得一展抱負。

  “是故陛下與亮等定議,愿在座諸族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盡將諸公所知宗族子弟、門客故舊、鄉里親朋,不避老少,上聞天聽,

  “朝廷將敕選曹尚書親加課試,咨以當世急務。

  “凡策問灼然有實才者,皆可面圣殿試。

  “但以陛下稱可,則勿拘舊制,勿限門第,皆可擢用。

  “如是,倘得百人賢達,即舉百人孝廉,倘有十士濟世,便納十士茂才。

  “以使朝收干器,野無遺賢。

  “至于往后,則扶風、京兆、馮翊,每郡一年察舉孝廉二人,兩年再舉茂才一人。

  “大漢相府,此番亦將征辟熟知關中地理、民情,曉暢民事、軍事之干吏賢才為掾屬。

  “——其能通經義而明治道者,可擢;

  “——其善籌邊屯田、理刑獄錢谷者,可擢;

  “——其洞悉災異,能獻安民弭患之策者,可擢;

  “——其持節守正、德彰鄉閭之耆老,雖布衣亦可擢。

  丞相仍在繼續,而席中諸族之長已是盡皆驚愕驚喜。

  倘百人賢達,即舉百人孝廉,倘十士濟世,便納十士茂才…這話雖然有些夸張,不可能真察一百個孝廉舉十個茂才,但也足可見季漢朝廷對關中士人不拘一格任用之意了。

  這種不拘一格,又讓席中諸人立時想到了曹操當年的《求賢令》。

  假如任用賢才非廉潔之人不可,那么齊桓公怎么能依靠管仲稱霸于世?

  當今天下有沒有像姜尚那樣身穿粗衣懷有真才在渭水岸邊釣魚之人?

  又有沒有陳平那般盜嫂受金而沒有遇到魏無知舉薦之人?

  曹操所謂唯才是舉,就是如此了,即使道德敗壞之人,但須有才,也能任用一方。

  大漢雖未必唯才是舉,但丞相此番言語,確如他們所期盼的那般,給了他們這些關中的小門小姓一條入仕之徑。

  正席之上,丞相仍侃侃而談,向諸族道出大漢所需的各種人才,譬如善治民、治農、治馬、治商、算術等等,都可以向朝廷舉薦,大漢絕不單以明經通義取士。

  聞至此處,諸族越發興奮難言。

  須知,關西世族之于關東世族,小門小姓之于高門大姓,關鍵分野在哪里?

  就在于釋經權,在于家學。

  關東的今文世家,通過互相傳授家學,互相聯姻等手段聯成一體,共同維系家族門第與政治特權,將關西世族排除在外。

  關西人沒有釋經權,即使跟隨馬融、賈逵等大儒學習古文經學,即使古文經學在民間更為流行,在那群把控了中樞與釋經權的關東人眼里,也還是不入流的野雞。

  既是野雞,入仕后天然就矮人一等,天然就沒有話語權,天然就被中樞排擠,難以融入其中。

  關西諸族也知道自己仕途無望的現狀,既然仕途無望,那就只能重實務、輕文法,把無處安放的野心放在治家生財上。

  于是關西人所學,大多是一些兵法,律法,農經,算經,馬經等等務實的家學。

  所擅長的事務,也大多是些理民治業、刑獄治兵、屯田養馬、貿易往來等等實務。

  現在季漢不以明經取士,而是咨以時事,考以實才。

  這正是他們關西人的強項啊!

  律法、算術、農學這些本就經世致用的實學就不說了。

  就說些看似不那么經世致用的旁門小道。

  譬如末席的馮翊小族楊氏,族中傳承之學乃是天文歷法,莊園內甚至建有一座觀星臺。

  單憑對二十四節氣的推演,就能比曹魏仍在使用的四分歷更有效地指導農事,不違農時,實現一定程度的增產。

  又譬如,蜀錦暢銷西域,但先前河西走廊被曹魏控制,所以都是魏國人去蜀中購買蜀錦,再高價賣給西域來的貴霜、波斯、粟特人。

  一旦大漢打下涼州,切斷曹魏與西域的經濟往來,難道不需要精通外語的人才把蜀錦銷往西域?

  巧了,不少關西俊杰為了經商貿易的便捷,學習掌握了貴霜語、波斯語、粟特語等多門外語。

  丞相在首席上侃侃而談,一連列舉了十幾條人才擢選的標準才終于停止。

  而座中諸族已經全力開動腦筋,努力回憶思索自己族中能為大漢貢獻出多少人才了。

  片刻后,以京兆的韋誕、杜儉、金連等人為首,所有人都出席行禮,向大漢示忠心,謹遵朝廷鈞命,即日遴選族中微末之士遣送長安,以供朝廷考校。

  他們關西人與偏安一隅的江東人是不一樣的。

  江東人從來沒有進入過中樞,當慣了豪強地主,心理沒有落差,所以沒有進取之心,首要的訴求是保證他們的私產神圣不被侵犯,其次才是加官晉爵。

  但關西人卻是從大漢的核心中樞被排擠成了邊緣人士,祖輩的榮光讓他們無時無刻不想重返中樞,所以只要能爭取到政治利益,關西人是可以讓渡一些經濟利益的。

  而既然大漢丞相已經給他們許諾了政治地位,那么所謂的徙民實邊與興修水利,完全不值一提。

  至于三年后的均田、編戶,反正還有三年時間開墾荒地,開墾出來的田地,大概足以支撐他們族群未來人口耕種十幾幾十年了。

  而且還是得到朝廷認可的土地,不用游走在灰色地帶,成日提心吊膽擔心哪日朝廷來清丈田畝,與朝廷發生矛盾。

  再則…一旦獲得政治地位,難道還怕將來弄不到更多的田地嗎?現在放棄部分經濟利益,將來子孫后代就能獲得更多的經濟利益。

  總而言之,今日一議過后,關中的命運,已是徹底與大漢的命運綁定在一起了。

  只要大漢能夠三興,那么他們關中諸族作為從龍功臣,將來一定能重現祖輩榮光!

  在闡述完諸多利好政策后,丞相命人從屏風后取出幾箱簡牘,一一分發到諸族案前,最后每人案前皆有簡牘五卷。

  韋誕、杜儉二人第一個收到,第一個攤開。

  卻見簡牘卷首書《漢科》二字。

  二人神色微凜。

  所謂“科”,效力低于律、令,是律令的補充。

  因為昭烈尊奉漢室,不便修改大漢的漢律,卻又必須針對益州的特殊形勢制定新的法律。

  所以益州既以《漢律》治州,又增添制定了《蜀科》。

  季漢紹繼漢統后,《漢律》與《蜀科》仍然是并行共用的狀態,只不過現在更名為《漢科》。

  杜氏世治大小《杜律》,杜儉作為杜氏最德高望重的耆老,《漢律》可謂爛熟于心。

  《漢科》對于他來說卻挺新鮮,于是一下便把他的心神全部吸引。

  不多時,其人便對《漢科》有了大致的了解。

  這是為了扭轉劉璋治蜀時期的松弛制定出來的補充科條。

  與漢律的均衡性不同,漢科強調先壓制豪強,再扶植平民。

  主要聚焦于益州豪強土地兼并、隱匿人口、貪污腐敗問題。

  重點打擊專權自恣的豪強大宗。

  強調“威之以法,限之以刑”。

  對豪強侵漁百姓的行為明確量刑。

  對官吏也進行政績的考核,有功勞必賞,有過必罰。

  丞相沒有給座中大族縱觀蜀科條文的時間,語氣嚴肅道:

  “諸公,朝廷法度,乃定國安邦之基,不容觸犯。

  “還望諸公將《漢科》帶回各族諸地,謄抄宣講,令族中之人莫要犯了大漢科條。

  “其中首要者,如科條所言,凡勾結魏逆、流寇、山匪禍亂鄉里,抗拒國策,擾亂市易,陽奉陰違者,國法俱在,朝廷必嚴懲不貸,屆時,勿謂朝廷言之不預也。”

  諸族老盡皆凜然頷首,連道唯丞相之命是遵。

  蘿卜加大棒嘛,一眾族老這么一把年紀了,當然知道這個道理。

  但是丞相今日先喂一把蘿卜,然后掄下一根大棒。

  其后又喂一把蘿卜,緊接著又掄上一根大棒。

  座中諸族就這么一點又一點,一節又一節,跟切香腸似地把自己的核心利益讓了出去。

  雖然大漢也許諾了政治利益,但事實上,這些政治利益不是立刻就能兌現的,需要給他們時間,等他們族中子弟慢慢爬上高位,這一筆交易才能算是真正的對等。

  但不論如何,大漢與關中的利益交換已經開始,雙方的利益開始真正捆綁在一起,朝廷需要以法束下,難道不是應當的嗎?

  且不說關中諸族已經與大漢談到如此地步。

  假使朝廷不給他們關中諸族許以政治利益,只是一味盤剝、壓制,難道關中的豪強大宗就有膽子違反漢律蜀科了嗎?

  大漢剛剛將曹魏十幾萬大軍逐出了關中,又從曹魏手中俘虜士卒、役夫、徒隸逾十萬之眾。

  單論人口,就比在座諸族所有人丁加起來都多得多,敢問關中諸族哪個拳頭有大漢硬?

  大漢動動手指,就能滅了他們。

  所謂拳力就是權力,拳頭硬才是真的硬。

  曹魏先前之所以不對付關中,給關中讓渡許多利益,不過是因為曹魏要先攥住拳頭解決孫權、公孫淵的威脅,之后再轉向治理關中與涼隴,這是另一種切香腸。

  可大漢不一樣啊。

  大漢幾千精銳把守白帝,控扼三峽,孫權便幾乎無計可施,不能威脅到蜀中,而且蜀吳雙方現在還是聯盟狀態。

  加上蜀中時局穩定,大漢天子親征得勝之后,蜀中更加穩定,于是大漢可以將所有的精力,絕大部分兵力屯于關中。

  這誰受得了?

  筵席似乎已經接近尾聲,諸族之長繼續審閱還沒改名的《蜀科》,不多時,扶風耿氏、馬氏聯袂出席,向丞相呈上兩份簡牘。

  丞相接過一看,但見原來是二族的戶口及田畝梗概。

  雖說不會是全部的數據,但大漢卻可以依靠這些戶口田畝向二族征收稅賦,征發徭役了。

  丞相當眾贊許了二族,其他諸族但有準備好的,見此情狀也立時將簡牘呈了上去。

  他們收到了小道消息,韋、杜、金等京兆地頭蛇早已主動輸誠效順,向大漢遞去了田畝戶籍。

  今日三輔之地最有勢力的世族豪強全部聚于相府,誰更有誠意,一眼便知了。

  大約三四成沒有準備的豪強族老一時尷尬無比,趕忙搜腸刮肚尋找托詞,向丞相表示族中管理混亂,戶口田畝一時沒有理清云云,丞相則是雍容置之,表示理解他們的處境,讓他們不用擔心。

  一時舉杯相祝,其樂融融,然而就在諸族以為今日之議將要結束,丞相卻又命人取來幾十卷簡牘,一一分發到座中諸族之長的手上。

哎呦文學網    三國:王業不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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