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司馬昭離開,護羌中郎將趙統才從正席上走了下來,對著天子行了一禮正色謝罪:
“陛下,臣愚鈍不敏,不能效蘇秦張儀以口舌縱橫之辯,折敵沖于樽俎之間,伏乞陛下責罪。”
夫不出樽俎之間,而折沖于千里之外,晏子之謂也。
所謂折沖樽俎,大概就是談判在筵席酒肉之間,克敵制勝于千里之外的意思了。
劉禪從席上站起身來,伸手輕輕拍了拍趙統甲胄上的灰塵:
“國威只在劍鋒之上,混壹適才那句此乃大漢之關中,便已勝卻言語無數。
“而混壹又不是儒生辯士,何必效仿什么蘇秦張儀,跟那司馬昭逞什么口舌之辯?
“至于那司馬昭,不過挾怨逞忿之黃口孺子,所言多鄙俚無狀,沒有幾句能登大雅之堂的,透露著一股子小家子氣。
“倘朕早知偽魏驃騎之子竟器小如此,何須以混壹持節與他相論,遣一執鞭馬僮足矣。”
言罷劉禪笑了笑。
而聞得天子此言,趙廣、關興、麋威等人亦是咧嘴而笑。
損兵折將,喪地失土是真,談判場上也沒展現出什么大國風范,真要讓司馬昭到長安與費祎、陳震等人見上一面議上一議,恐怕司馬昭要被辯得說不出話來。
但這種事注定不會發生。
與一孺子相辯,縱贏不足為道。
關興捏著那封寫著曹魏俘虜名單的帛書呈送天子:
“陛下,臣以為司馬昭此來換曹真、張郃首級與一眾降虜倒在其次。
“那徐邈之婿王濬,恐怕才是偽魏遣司馬昭至此的真正目的,而遣司馬昭前來,恐怕還有讓我們輕視這次換俘之議的意思。”
趙統、趙廣、麋威等人相覷。
他們也看了名單,卻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毌丘儉、夏侯儒、王觀、令狐愚等曹叡心腹、世家族子與曹魏宗室身上。
倒是忘記了王濬這小小的河東從事還是涼州刺史徐邈的女婿。
劉禪頷首:
“朕也是這么想的。
“徐邈在偽魏為官三十余載,歷仕三曹,素有高潔清廉之名,號為能臣。
“曹叡使其持節護羌,牧守涼州,足見對其信重。
“現在其人孤懸在天下西極,既與關東曹魏徹底失了聯系,又為我大漢兵鋒虎視。
“偽魏討回王濬,想來不是這王濬有多大本事,而是欲以討回王濬之舉,展現自己的仁厚,堅徐邈守涼抗漢之心。”
眾將聞言思索片刻,盡皆恍然。
畢竟嘛,漢魏本不兩立,又有龐德、于禁兩個典型例子在先,不能為國戰死而被俘,在某種程度上便等同于叛國。
曹叡大可以用此為由,任這些魏國降將在大漢自生自滅。
而徐邈既然為人高潔,縱使得知王濬為大漢所俘,又如何會因一外婿讓自己晚節不保,使徐氏闔家滿門蒙羞受難?
換言之,曹叡什么也不做,徐邈單為了讓自己更顯高潔,也會為偽魏堅守涼州。
而曹叡卻“屈尊”而來,能不顯得自己仁厚?徐邈若知此事,又能不心有所感?
“陛下,那這王濬如何處置?”麋威問道。
劉禪想了想,徐言道:
“交換一干俘虜及曹真、張郃諸魏將尸首當然可以。
“但須得一將換一將,一校換一校,一司馬換一司馬,以此推之…
“至于那王濬,若愿意歸魏,回去便是,一個小小的河東從事,朕還不至于扣留不放,也不指望靠扣留他來逼降徐邈,既做不到,亦非堂皇正道,朕所不為也。
“但司馬昭其人還不夠格與我大漢商談此事,與一黃口孺子議定國家大事,損我大漢國格。
“讓司馬昭回去告訴曹叡,他若真心來談,便遣一三公九卿入關,司馬懿這驃騎也可,我大漢行事光明磊落,堂堂正正,自不會像曹丕那般行斬使之事。”
言罷,劉禪搖頭嗤笑一下。
曹叡嘴上喊得再兇,也掩蓋不了他此次主動遣使而來,乃是有諸多政治目的要實現這一事實。
讓司馬昭來完全就是想撞大運,期待大漢迎回關公及黃權諸將之心迫切,直接就將此事應下。
這種心態…看來曹叡是真的敗仗沒有吃夠,還以為自己能一以貫之地居高臨下俯視大漢。
見天子與諸將準備離開,站在外圍的黃崇忽然出聲:“陛下…適才坐在那司馬昭下首之人,似乎是家兄黃伯容。”
黃權黃邕去國北投時,黃崇不過十三四歲,還是總角少年,這么多年未見,黃邕又有些消瘦脫了相,黃崇不敢十分確定。
“仲尚之兄?”劉禪一異。
麋威看了眼黃崇,對天子道:
“陛下,臣也覺得適才司馬昭下首之人模樣有幾分熟悉,一時卻沒往伯容身上想,經仲尚這么一提,似乎真是伯容。”
劉禪隨即恍然。
難怪他總覺得那人入席后神色有些怪異,席間也不怎么說話,想來是認出了黃崇其弟。
關興有些疑惑:
“曹叡派仲尚之兄隨司馬昭一并前來,而仲尚之兄適才在席間卻幾乎一言不發,那他所來為何?”
言罷,關興眉毛突然一挑,想到了最有可能的可能:
“陛下…會不會,會不會是那曹叡早就料到了司馬昭不能成事,所以遣仲尚之兄前來?仲尚之兄或許才是曹魏的正使?”
“什么?”黃崇一懵。
隨即終于意識到,那個記憶中總在成都府邸教他習字的兄長,確實已經跟他父親一樣,早已受了曹魏的高官厚祿,為曹魏謀事了。
但…曹叡為何要派他來?
而且…曹叡為何敢派他來?
難道他真已成了曹魏的忠犬?!
劉禪沉吟少頃,看向黃崇:
“仲尚,你去把朕剛說的那些話,說司馬昭不足與大漢相議那些話,當面轉告司馬昭。”
黃崇口中稱唯,領命離去。
劉禪看著黃崇遠去的背影,輕輕嘆了一氣。
曹叡這人真有意思,打輸了仗,主動來要求交換俘虜尸首,結果還要趁此時機惡心自己一下。
待黃崇徹底消失在視線當中,關興才行至天子身側,道:
“陛下,曹叡這廝,遣黃鎮北長子前來,看來是知道我們一定會換黃鎮北歸國,想以此扣留黃鎮北長子在魏為任子,使黃鎮北不能全心為大漢效命啊。”
劉禪頷首。
麋威、趙統等人面面相覷,有些不明所以。
“陛下?這是何意?”麋威問。
劉禪道:“司馬昭出發前,曹叡大概已給黃鎮北父子厚加爵賞了。
“黃邕此來,便是對曹叡厚賞的表態,我了解黃鎮北為人,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其子黃邕大抵也是如此,既已去漢降魏,又以魏官之身使漢,恐怕再不會歸漢了。”
麋威、趙統、趙廣幾員小將面面相覷,一時無話。
華陰驛館。
司馬昭與黃邕在漢軍將士的保護下回到館舍。
館舍外,數十漢軍甲士將此地團團護住,不許閑雜人等接近。
宗預安排的。
真的是在保護。
晉靈公屢次三番刺殺權臣趙盾,趙盾遂逃離晉都,不久,趙盾堂弟趙穿殺晉靈公于桃園。
太史董狐遂載:趙盾弒其君。
又如成濟殺曹髦,沒人知道是不是司馬昭下的令。
但歷史會記載、天下人會公認,就是你司馬昭干的。
能為政治事件負責之人,永遠只有派系的首領頭目,又或者說,受益最大者。
費祎遇刺而死,不論當世還是后世都有人猜測是姜維派人干的,并以此衍生出許多陰謀論來。
司馬昭持節而來,直接殺了倒沒什么,要是出了意外遇刺死,落馬死溺水死,天下人多半會認為是你大漢天子或大漢丞相暗中派人殺了司馬昭這么個黃口孺子。
至于誰受益…司馬昭這么個小角色似乎上不了這個高度,但只要把水攪渾,什么樣的想法都會有。
譬如說,受益者可能是曹叡,甚至可能是司馬懿,因為司馬昭再死,司馬懿就徹底綁在曹魏戰車上了,但會不會是你蜀漢想以此離間司馬懿與曹叡君臣呢?
又譬如說,會不會是你蜀漢天子與丞相互相傾軋污名呢?
華陰新復,先前司馬懿還派人在此刺殺趙云、魏延,誰也不知城中會不會還隱藏了別有用心之人。
宗預不想節外生枝,不可能讓司馬昭死在華陰城中。
司馬昭不懂這些彎彎繞繞,只以為漢軍甲士是來監視他的,又想到適才官寺堂上與漢軍諸將相爭之事,一時有些厭惡與憤怒。
回到館舍之后,便問黃邕:“散騎常侍,陛下派你與我同來,到底是做什么的?
“何以適才與蜀寇相爭之時,你幾乎一言不發?
“你仕蜀不過三四載,仕大魏卻已七載有余,大魏待你甚厚,難道你仍心系蜀國不成?
“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
“你父黃益州先前為劉璋之臣時固忠于劉璋,拒備甚篤,直至劉璋稽服,才詣降劉備。
“后破我大魏杜濩、樸胡,殺我大魏愍侯(夏侯淵),據我大魏漢中,皆你父黃益州本謀也,亦可謂忠于劉備矣。
“自黃益州率眾北投,先帝與當今天子亦不追究黃益州助備殺我魏國人,奪我魏國土之事。
“謂不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而已,更出則同車,入則同席,賜高官厚祿,屋宅田畝無數,天下亦無人非黃益州乃不忠之臣。
“如此隆恩厚遇,難道仍不如劉璋劉備?難道仍不足讓散騎常侍為大魏納忠效順嗎?”
黃邕沉默數息,輕輕搖頭:
“天使適才直欲以言語辱蜀。
“然邕聞,唯德可以辱人,不聞以罵。
“使堂上蜀將皆君子,則蜀將不恥于天使之言。
“使堂上蜀將皆小人,復以言語反辱天使,則辱在此不在彼。
“至于天使心系蜀國之言…黃某已去國離鄉,一如叛逆,又身受大魏先帝與當今陛下厚恩,如何能二三其德,再心系蜀國?
“陛下心知黃某與蜀有舊,仍遣我隨天使并入關中,如此信重,我黃某若是辜負,又如何還有顏面存于天地之間?
“只是我大魏居九州之大,奉九鼎之重,天使不以德服蜀,反以口舌之辯爭風,非惟失上國威儀,反類市井爭衡。
“但…此乃天使先兄司馬散騎為國捐軀赴難,天使悲憤之情使然。
“黃某既壯司馬散騎殉國死命,又憫天使喪兄的悲憤之情,遂只好緘口不言。
“而且…以黃某觀之,蜀國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天使之請,交換雙方降將。”
司馬昭整個人頭腦有些發蒙,剛剛因黃邕說自己市井爭衡有些郁悶羞慚,馬上又因黃崇說蜀國不會同意交換俘虜而感到疑惑與惱怒。
“黃散騎何以見得?”
黃邕沉吟片刻,卻是不語。
就在此時,驛館外突然傳來一陣踏踏馬蹄聲,緊接著又是漢軍甲士鏗鏘的踏步聲。
司馬昭從窗戶往外望去。
卻見為首一人,是剛才坐于官寺正堂末席的一名小將,而且…似乎來者不善啊。
“蜀寇想做什么?”司馬昭有些驚疑不定。
片刻后,黃崇在驛官軍吏的帶領下來到司馬昭的館舍前。
司馬昭推開門,正想問話。
黃崇就已對著司馬昭肅容出聲:
“我大漢天子有諭,司馬懿次子年幼無禮,雖持節而來,尚不足與我大漢商談國事。
“你回去告訴曹叡,他若真心與我大漢相商,便當遣一三公九卿持節入關。
“司馬懿敢來也歡迎,我大漢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縱殺人也只在戰場之上,爾等無須憂懼。”
司馬昭前腳剛被黃邕委婉地教育了一番,結果后腳漢將便至,直接貼臉輸出,說他年幼無禮,教他如何能受得了?
一時面紅耳赤,差點背氣。
然而又陡然一滯,駭然問:“你說什么?天子口諭?”
偽帝劉禪在此?!
就在司馬昭驚駭無狀之時,卻見立在他身側的黃邕突然從懷中掏出一份圣旨,朝他遞了過來。
司馬昭看著那份明黃色的帛書,恍惚錯愕中將之接過。
結果還未來得及翻看,卻見黃邕又從腰間掏出了一個錦囊,信手將錦囊內的印綬解出,遞給了那名前來通傳的漢將。
“我乃魏大鴻臚黃邕,持魏天子符節而至,當有資格與大漢商談交換降將諸事吧?”
“大鴻臚?”司馬昭手握圣旨,整個人徹底蒙圈。
黃邕不是散騎常侍?
怎么突然搖身一變,成了九卿之一的大鴻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