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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朝會彈劾

  過了一夜,菲菲細雨總算停了。

  天色依舊黑黢黢的,殘星未退,空氣里彌漫著雨后清冷濕潤的氣息。

  李奕卻已早早起床,利落地洗漱完畢,匆匆用了幾口簡單飯食,便帶著一眾親隨出了府門。

  雨后的街道汪著水洼,馬蹄踏過,發出清脆的嗒嗒聲。

  今日乃是皇帝御駕親征前最后一次朝會,同時也是提前舉行的望日大朝,很多重要的事項和詔令都會一錘定音。

  按例,所有在京供職的官員都必須參加初一和十五的朔望日大朝。

  無論文武,皆需在卯時三刻前抵達宮門外候著,時辰一到便從左、右掖門依次序進入皇宮,最后由殿中侍御史引導入朝。

  然而,與往常上朝不同,今天李奕身邊的親隨隊伍里,赫然多了一個穿著道袍的左從覃。

  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李奕準備在離京前的最后幾天,將水泥的制備技藝、酒精的蒸餾設備,以及龍津街市的營建規范圖文,一并獻給皇帝。

  這也是昨夜李奕特意去找左從覃的意圖——他要把這幾樁功勞不淺的“妙法”,都推到這位方外之人身上。

  “道長可是怪我擾了清夢?”

  李奕與左從覃騎馬并行,見他眉宇間有幾分無奈,頓時心中暗笑,但面上卻是一派和煦。

  左從覃嘆了口氣,苦笑道:“將軍昨日夜談,所言之事…貧道實非獻寶邀功之人,更無意于廟堂顯貴。這等功勞,將軍自行獻上便是,何必拉我來趟這渾水?”

  李奕聽出他話中的抗拒,笑容卻更深了:“道長此言差矣。這可是大功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怎能說是渾水?”

  “水泥之堅,可筑城修路,利及百世。酒精提純,能活戰傷將士性命,功德無量。龍津街市規劃,乃城市改造之樣板,利民利商。今日獻上,不僅是為國,更是為這萬千黎民。道長就莫再推辭了。”

  左從覃聞言,搖頭不語,片刻后才道:“將軍啊將軍,您這嘴上的本事,可真一點不輸于戰陣…罷了罷了!貧道已是上了你的船,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靈兒著想,難道還能跳下去不成?”

  說罷,他抬頭望了望巍峨宮墻在黎明前愈發深沉的輪廓,認命般地長嘆一聲。

  “唉!趕鴨子上架,說的就是貧道此刻了!只盼皇帝莫要問太多,貧道只想做個清凈散人,不想卷入是非。這功勞…將軍說是貧道的,那便算是吧。”

  馬蹄聲清脆,一行人穿過空曠的街道,朝著燈火漸明、即將開啟宮門的皇城行去。

  崇元殿內,金鐘玉磬,余音裊裊。

  冕旒垂拱的皇帝高踞御座之上,接受著文武群臣山呼海嘯般的朝賀。

  待殿中侍御史唱班、群臣依序肅立后,皇帝并未過多廢話,直接示意身旁的近侍上前。

  隨侍的中書舍人展開早已備好的明黃絹紙,朗聲唱道:“詔曰:朕將率王師親征淮南,以靖南疆。東京乃國之根本,不可一日無重臣坐鎮。茲命:

  宣徽南院使向訓,為東京正留守,統攝京畿庶務,兼督糧餉轉運;樞密副使王樸,為副留守,協理軍政機要,參贊留守事;皇城使柴貴,為京城內外巡檢,專察不法,緝要不平事,保京城安虞。

  侍衛、殿前二司留守兵馬之點檢、操演、城防諸事,不另設分職,統由樞密院承旨、判三司事張美,暫兼大內都點檢一職,總攬其責,以一事權,確保東京無虞!”

  “命侍衛馬步軍都虞候韓通,率禁軍馬步精銳五千,即日北上,駐守鄴都。并兼鄴都北邊都部署,節制鄴都及周邊博、貝、衛、澶等十數州兵馬防務。務須整飭武備,嚴守關隘,偵候敵情。若契丹、偽漢寇邊,許爾便宜行事,務必保境安民,不得有誤!”

  以上幾項安排都在情理之中,任命的人選亦無不妥,群臣自然沒有什么異議。

  然而,當詔令宣讀到李奕的時候,卻有些出乎大伙兒的意料之外。

  “命殿前馬軍都指揮使李奕,充隨駕行營馬步軍都部署,總領圣駕行營一應兵馬衛戍、調度、警蹕之事!隨征諸將,凡涉行營調動、護衛事宜,悉聽節制。望卿夙夜匪懈,竭忠盡智,以保圣躬無虞,以護王師周全。”

  許多大臣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投向班列中那道挺拔的身影,眼中閃爍著驚詫、疑惑,以及深思。

  畢竟皇帝自繼承大統以來,至今已有兩次御駕親征,還從未有人擔任過隨駕諸軍的主將。

  以往的親征,皇帝本人便是最高指揮官,直接對中軍各部發號施令,從而省去了轉達諭令的一環。

  如今,皇帝卻硬生生插入了一個擁有“總領行營兵馬”的臨時差遣…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不過驚詫歸驚詫,群臣也無人敢出言質疑。

  因為參加朝會的大小官員中,真正有資格參與核心決策的,翻來覆去也不過兩只手掌就數得清。

  如范質、王溥和魏仁浦等幾位中樞重臣,此刻皆面色沉靜,顯然早已知曉且并未反對。

  連他們都不說話,旁人豈能置喙?

  再者說,李奕乃是天子連襟,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

  皇帝信任自家妹夫,委以扈從護駕、總攬行營兵權之重任,從私情上完全說得通。

  外人指手畫腳,豈不是自討沒趣?

  更重要的是,皇帝的這位連襟也確實并非庸碌之輩。

  從高平大戰中嶄露頭角,而后忻口一戰力退遼軍,再到奉命整頓禁軍、收復隴右四州…這一樁樁一件件,所展現出的能力有目共睹。

  如此一來,皇帝任命李奕,于私雖有‘任人唯親’之嫌,然于公未嘗不是‘任人唯賢’之舉!

  無論是公私兩面,皇帝此舉皆有站得住腳的理由。

  “臣李奕,叩謝陛下天恩!”李奕一步跨出武臣班列,行至丹陛之下,推金山倒玉柱般拜伏于地。

  柴榮微微頷首,喚李奕起身后,聲音和煦道:“愛卿之忠勇才干,朕深知之。此非常之任,托付于卿,望卿勿負朕望。”

  “臣必定肝腦涂地,不負圣恩!”李奕躬身再拜,方才退回班列。

  待關乎南征與京城諸事的任命、詔書宣讀完畢,大殿內凝重的氣氛消散一些,朝會進入了例行的奏事環節。

  對于那些不歸自己操心的事,李奕自然是恪守武將本分。他眼觀鼻、鼻觀心,目光低垂內斂,肅立于武臣班列之中,對周遭的議論恍若充耳不聞。

  然而,正當朝會臨近結束時,卻發生了一個意外的插曲——以兵部尚書、五原郡公張昭為首的十幾名大臣共同彈劾右拾遺趙守微。

  眼見如此聲勢浩大的彈劾架勢,饒是李奕也不免被勾起了幾分好奇。

  他依舊保持著肅立的姿態,但眼角的余光卻暗中掃過,耳朵更是豎得筆直,準備仔細瞧瞧這出“熱鬧”,就當是聽個樂子。

  “…臣等具本彈劾右拾遺趙守微,罔顧人倫,不修私德,妄議朝政,其行乖戾,不堪侍奉君前!”

  隨著彈劾條文的逐一宣讀,再加上群臣之間的低聲議論,李奕總算弄清了其中一些來龍去脈。

  原來這位右拾遺趙守微,既非寒窗苦讀、科舉應試出身,亦非蒙受父祖功勛恩蔭的顯貴子弟…他的官,竟是自己‘求’來的!

  據說此人本是鄉野間一個籍籍無名的村夫,不知從何處學了一些粗淺的文學典章。

  就在去年,他以平民身份徒步來到東京汴梁,效仿古人“詣闕上書”建策言事。

  恰好皇帝求賢若渴,廣開言路,覽其奏文,覺其言辭雖顯粗疏,卻也有些獨到見解,尤其在某些民生事務上頗能切中時弊。

  許是被這份“草莽”間的見識所觸動,加之皇帝不拘一格的用人理念,竟直接下旨將趙守微從一介白身,擢拔為從八品上的右拾遺!

  此職雖品階不高,卻屬門下省諫官序列,掌供奉諷諫、薦舉人才,地位清要。

  然而,這趙守微得官后,非但未能謹言慎行、勤勉王事以報君恩,反而鬧出了更大的笑話與丑聞。

  起因便是前幾日,趙守微那遠在鄉下的發妻王氏,竟一路跋涉來到京城,涕淚俱下訟其夫婿趙守微,毫無緣由便將其休棄。

  更言其欲在東京這繁華之地,另攀高門,迎娶“良配”!

  后周律法沿襲唐制,對“休妻”有極其嚴格的規定,需符合“七出”之條,且受“三不去”的限制。

  若無充分理由及經過官府準許,丈夫絕不可單方面休妻。

  趙守微此舉,無論其發妻是否有過錯,都已嚴重違背了律法條規和人倫綱常。

  其行徑難免給人以得志便猖狂、拋妻棄子、貪慕虛榮浮華的觀感。

  一個靠“上書”得官的“野賢”,剛入朝堂便做出如此背德忘義之舉,豈非滑天下之大稽?

  除此之外,還有可靠之人舉報,趙守微在私下場合口出狂言,非議皇帝發動的南征大業。

  其言曰:“南征戰事勞民傷財,不如將這些錢投入民生,效仿漢初文景之治,與民生息。不該輕啟戰端,窮兵黷武,恐蹈前朝覆轍…”

  此條罪狀一出,整個大殿內的氣氛更肅然了幾分。

  皇帝南征的決心堅如磐石,朝野內外皆知,此乃當前國策核心之一。

  大軍正在調集,糧秣正在轉運,皇帝不日即將親征。

  值此關鍵時刻,一個小小的右拾遺,竟敢在背后如此危言聳聽…這不是找死嗎!

  “趙守微?”李奕在記憶中快速搜尋,對此人有了些模糊印象。

  他記得前世翻看五代史料時,文獻中似乎提了此人幾句,但對其人其事的記載卻寥寥數筆,語焉不詳,其具體事跡只是一筆帶過。

  那時的他,作為一個純粹的旁觀者,目光放在了那些波瀾壯闊的大事件,對這等隱沒在歷史褶皺里的小人物,并未投以特別的關注去查證深究。

  然而此刻,前世史書上那語焉不詳的記錄,所指的恐怕正是眼前這場彈劾。

  “俺知罪,俺知罪…”趙守微早已出列跪伏在地,如搗蒜般磕頭請罪求饒。

  李奕目光掃過他的面龐,頓時覺得此人的形貌…非要說丑倒也算不上,頂多算是木訥樸實不加修飾。

  一身青色官袍穿在他身上,絲毫沒有清要職事的氣度,反倒配上那風吹日曬的粗糙皮膚,更像是縣衙里充任勞役的捕快。

  李奕微微搖頭,心中不免哂笑:這治國理政的官場,豈是讀了幾本書的阿貓阿狗就能玩得轉的?

  這趙守微,當真是自己作死!

  皇帝破格提拔于微末,本是他的天大造化。他卻不知珍惜,一朝得勢便忘本負義,休棄糟糠之妻,令皇帝蒙羞。

  更愚蠢的是,竟敢在國策大計上妄加非議,幾乎可以預見這位“野賢”的下場了。

  果然,御座之上,皇帝原本平靜無波的面容,隨著彈劾文書宣讀完畢,漸漸籠罩上了一層寒霜。

  張昭躬身道:“陛下有拔奇取俊之心,自布衣上書、下位言事者,不以尊卑出身而擇選,此乃圣君之度量。”

  “然昔日唐初劉洎、馬周起徒步,太宗皇帝擢用為相,其后朱樸、柳璨在下僚,昭宗亦予以大用。可太宗用之于前而國興,昭宗用于后而國亡,士之難知也如此。”

  “臣斗膽,請陛下存舊法而用人,以劉、馬為鑒,朱、柳為戒,則善矣。”

  這一番話頗有些直諫的意味,隱隱在規勸皇帝要謹慎用人。

  張昭已年逾六十,歷經梁、唐、晉、漢、周五朝更迭,足以算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資歷比馮道也差不了多少,由他來說這些話倒也合理。

  而且他的措辭也極為含蓄,話里話外都捎帶著在夸皇帝。

  不像是當年馮道勸阻柴榮莫要涉險親征時,直接用“陛下未可便學太宗皇帝”、“陛下未是泰山耳”這兩句話,差點讓剛繼位的皇帝下不來臺。

  “愛卿言之有理,趙守微雖有罪,然朕亦有失察。”柴榮微微頷首。

  這話既回應了張昭的規勸,同樣也彰顯出了胸襟氣度——說明他這個皇帝聽進去了,并且勇于承認自己用人上的失誤。

  言畢,柴榮的目光,終于落在了階下那抖若篩糠、面無人色的趙守微身上。

  他并沒有立刻發作,在短暫且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才終于開口:“右拾遺趙守微,私德敗壞,妄議朝政。其行可鄙,其心可誅!”

  “罷免其右拾遺之職,褫奪官身,廢為庶民!并加杖刑一百,即日發配沙門島,永不得歸!”

  皇帝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如金鐵交擊,帶著刺骨的寒意。

  趙守微沒有被當場判死刑,已經算是格外開恩,不過挨了一百杖刑,還能不能活著到沙門島可就不敢保證了!

  圣命既下,不容置疑。

  殿外候命的衛士應聲而入,兩名彪形大漢徑直上前,不由分說,左右架起早已嚇癱在地、連求饒都發不出聲的趙守微。

  衛士們的手如同鐵鉗,毫不留情地將他拖拽大殿,如同拖走一袋無用的垃圾。

  張昭等彈劾大臣,默默退回班列。

  但他們臉上并無喜色,只有沉重。趙守微的下場,也是對所有驟得高位、忘乎所以者的警鐘。

  李奕肅立班中,面色沉靜如常,但他內心深處,亦是波瀾起伏。

  這朝堂之上,一步天堂,一步地獄…帝心難測,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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