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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妄言

  次日一早,天空陰沉,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叮叮叮…”豆粒大的雨點說來就來,打在屋頂的青瓦上,發出細碎而連綿的清脆聲響,檐角很快便掛起了水簾。

  徐勝等一眾親隨早已披著蓑衣在府門前等候。李奕一出來,立刻有人撐開油布傘為他遮雨。

  他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不再耽擱,翻身上馬。一行十幾騎踏著濕潤的夯土路面,濺起細小的水花,頂著瀟瀟春雨往皇城衙署而去。

  殿前司衙門內,氣氛比往日更為肅整。一干披甲帶胄、腰懸佩刀的武將陸續到齊,靴底帶著水漬踏入廳堂。

  今日是出征前關鍵的點卯,也是軍令核驗的日子。

  李奕端坐主位,神情沉凝。他先叫一旁的書吏詳細記錄今日到場的每一位將領姓名,確認無缺后,才在眾人肅立的目光中簡短訓話。

  話語不多,卻字字清晰,無非是強調軍紀森嚴,令行禁止,尤其是大戰在即,各部務必恪盡職守,整軍備戰,若有懈怠,軍法無情。

  這便是軍中日常卻至關重要的點卯。

  點卯過后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便是李奕和諸將一起檢查確認拿到的軍令真偽。

  尋常軍令也就罷了,但涉及兵馬調動的調兵令,尤其在這南征在即、各部頻繁調動的節骨眼上,容不得半點馬虎。

  樞密院發來的指令文書被一一攤開在案,每一份都需由負責該部的將領上前,仔細核對印信、鈐記、筆跡以及獨特的暗記勘合。

  武將們辦事素來利落,深知此事緊要,無人敢怠慢。

  一個個沉聲報上自己所屬的番號,接過文書,凝神細看,確認無誤后便在記錄冊上畫押,動作干脆,絕無拖泥帶水的形式過場。

  確認完畢的將領們抱拳行禮后,便步履匆匆地離開官署,各自前往麾下兵馬的駐地。

  因為出征的日子近在眼前,無論是侍衛司還是殿前司內需要參戰的部隊,其中下層將士都已被嚴令約束在各自軍營中待命,不得擅自離營。

  李奕的首要任務,便是確保這些部隊在開拔前不出什么紕漏。

  忙碌了一上午,核對完最后一份軍令,李奕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眉心,窗外雨勢未歇。

  他正要吩咐下人去準備午飯,吃過后便去巡視內外的各處軍營。

  然而,飯食尚未端上,樞密院的一名青衣小吏已冒著雨,步履匆匆地趕來稟報:“李都使,魏相公請您即刻過去議事。”

  樞密院的小吏在前引路,李奕緊隨其后,雨水打在油傘上噼啪作響。

  穿過皇宮外朝鱗次櫛比的官署,樞密院衙署很快出現在視線內,門口執戟衛士挺立如松。

  通報后,李奕踏入樞密使處理機要的公廨官房。室內燃著炭火盆,驅散了些許陰雨帶來的寒意。

  魏仁浦正伏案疾書,聞聲抬頭,面容雖帶倦色,眼神卻依舊明亮銳利。

  “李都使來了,坐。”魏仁浦放下筆,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久居樞要的威嚴。

  待李奕依言落座,他目光炯炯地看了過來,開門見山道:“冒雨喚李都使前來,是有一件緊要事,須得事先與你通個氣。”

  李奕心中一凜,面上卻保持恭敬:“請魏公示下。”

  魏仁浦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些聲音:“陛下有意命你為隨駕馬步軍都部署,如無意外發生,明日朝會之上,便會正式頒詔。”

  盡管昨日從向訓那里已得風聲,但此刻從執掌樞密院的魏仁浦口中確認,李奕的心臟還是猛地一跳。

  他立即起身,抱拳躬身:“屬下惶恐!此職權重責大,關乎陛下安危與中軍諸部協調,我年淺資薄,恐難當此重任,有負圣恩!”

  “不必惶恐。”魏仁浦抬手虛按,示意他坐下,語氣帶著安撫的意味。

  “謹慎之心要有,擔當之勇更不可缺。陛下用人,向來不拘一格,看重的是才具、忠心與潛力。你在殿前司任上,馭下有方,練兵得法…陛下的眼光,不會錯的。”

  他頓了頓,繼續道:“陛下點你擔此重任,自然是信任,但其中亦含考驗之意。隨駕都部署,名義上總領護駕中軍,調度沿途兵馬行止,責任固重如山。”

  “然御駕親征,非同尋常將帥獨自領軍。此次隨行的還有范相、王相等諸公重臣。陛下御營所在,便是整個朝廷的中樞所在。”

  “糧秣轉運、民夫征調、器械修繕、營盤構筑乃至百官調度、文書傳遞,這些千頭萬緒的軍需庶務,自有有司官吏替你分擔。你這隨駕都部署,核心職責只在‘兵馬’二字。”

  說到這,魏仁加重了語氣,目光直視李奕:“李都使你的首要之責,便是統領好直屬護衛陛下的精銳馬步諸部,確保圣駕萬全。并要協調好各路隨征部隊的行軍序列、宿營警戒、臨戰布防。至于那些繁復龐雜的要事,自有范相、王相他們運籌帷幄。”

  李奕聞言,拱手拜道:“屬下明白了!定當竭盡全力,不負陛下所托!”

  魏仁浦微微頷首,停頓片刻,忽又話鋒一轉,道:“于你而言,這正是一個極好的歷練機會。不必如獨當一面的大帥那般,需事無巨細,總攬全局,心力交瘁。有陛下坐鎮,有諸相分勞,有宿將輔翼,風險可控,正是積累經驗的好機會。”

  “你只需專注于軍陣本身,悉心體會數萬大軍調動、各部協同的要領,以及臨機處變的章法。陛下此意,便是要你在相對穩妥的環境里,為日后獨掌方面、統領大軍打好基礎!”

  這最后一番話,才是關鍵之處,如同撥云見日,瞬間點明了皇帝任命背后的另一層深意。

  李奕立刻反應過來:“多謝魏公指點迷津!”

  “嗯。”魏仁浦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點了點頭,“明日朝會,各項詔令便會明發,包括各部行軍序列、開拔日期、糧草轉運路線等等。你既已心中有數,此刻回去,便可開始思量中軍各部的具體安排,尤其是陛下的行在親軍,務必挑選最為精銳可靠之人手。”

  “屬下遵命!”李奕肅聲應道。

  “去吧,好生準備。三日之后,大軍便要揮師南下!”魏仁浦揮了揮手,重新將目光投向桌案上的文牘。

  李奕躬身告退,走出樞密院公廨。雨絲拂面,帶來一絲清涼,也讓他紛亂的思緒沉淀下來。

  他突然想起昨日向訓給自己“通風報信”時提及的幾句話——“雖范相及幾位老成持重之臣,擔心你年紀尚輕,資歷太淺,不能當此重任。然官家力排眾議,決意用你。”

  李奕望著遠處宮闕的飛檐斗拱,心頭細細琢磨了一下,覺得魏仁浦絕非一時興起找自己談話,更非單純的點撥自己幾句。

  這極有可能…不,是必然經過皇帝的首肯和授意!

  皇帝或許因身份所限,有些話不便明言。于是借由魏仁浦這位樞密重臣之口,將這份帶著期許的“圣心”傳遞過來?

  但讓李奕想不通的是,世宗柴榮為何如此器重栽培自己…單單是因為自己打仗夠猛?自己差事辦得不錯?亦或者自己的姻親身份?

  許多事都不能過多琢磨,越琢磨只會越疑惑。

  李奕現在就有這種感受,他確實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但好在他心里也明白,權力越大責任就越重,距離皇帝的視線就越近。

  前方的路并非坦途,今后他的每一步,都要走得穩,走得正,絕不能給人以可乘之機。

  距離禁軍出征僅剩三日,除了軍務之外,李奕準備在自己離京前,盡量將一攤子事都給安排妥當,方能無后顧之憂。

  否則等他再回來東京,或許就要到顯德四年了。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李奕將趙普、羅彥環、楚昭輔和王仁贍四人召至衙署值房。

  沒有多余的廢話,他開門見山道:“我欲以趙普為幕下掌書記一職,楚昭輔、王仁贍你二人為孔目官。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他的目光掃過三人,雖是問詢的口吻,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趙普眼中亮光一閃,楚昭輔與王仁贍則是面露喜色。三人沒有絲毫猶豫,當即撩袍拜倒:“屬下等蒙節帥信重,恩同再造!定當誓死追隨,盡心竭力,萬死不辭,以報節帥知遇大恩!”

  “好!”李奕微微頷首,對他們的反應甚為滿意。

  “既如此,明日我便將保狀呈送樞密院承旨司。節度判官以下的幕職僚佐,多由主帥自行征辟。況且我遙領的僅是虛銜,不干預地方民政,于朝廷法度無礙。想來朝廷諸公,當不會在此等小事上駁回。”

  待三人退至一旁,李奕的目光轉向肅立的羅彥環。

  “羅將軍。”

  他的語氣帶上了幾分贊許,“你于營建龍津街市一事上有功,然你隸屬于開封府下的軍巡院,我不方便幫你直言請功…”

  羅彥環心頭一緊,但聽李奕繼續道:“但我已拜托樞密副使王公替你上報,這兩日內,嘉獎的文書應當就能下來,你且安心等待。”

  羅彥環瞬間熱血上涌,神色難掩激動,躬身拜道:“李都使提攜再造之恩,末將…末將粉身碎骨亦難報萬一!”

  李奕抬手虛扶:“不必如此。有功則賞,有過當罰。你用心辦事,該你的功勞,誰也抹不去。”

  這句話擲地有聲,既是說給羅彥環聽,也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

  羅彥環起身,眼圈微紅,語氣無比真誠:“若無都使當日提攜回護,末將怕早已斃于杖下,焉有今日微末之功?都使恩德,末將永世不忘!”

  他心中無比清楚,若非李奕賞識,將他從瀕死的邊緣拉回,并委以龍津街市的重任,他羅彥環焉能有今日?

  抱緊李奕這條粗壯有力、前途無量的“大腿”,才是他此刻最明智的選擇!

  李奕淡然一笑,未再多言。

  隨即,他又勉勵了眾人幾句,叮囑出征前的各項準備務必細致周全,便起身收拾案上文牒,準備打道回府。

  待暮色沉沉之時,李奕率一眾親隨抵達府邸門前。

  李奕翻身下馬,卻并未如常般徑直前往內宅。

  他行至門廊下,腳步稍稍放緩,在短暫停留后,轉向了前進偏院的方向。

  最東邊的偏院位置僻靜,自從左從覃來到東京后,便成了他的清修之所。

  此刻夜色如墨,萬籟俱寂,唯有廊下一盞燈籠在寒風中輕輕搖曳,昏黃的光暈投在地上,明明滅滅,恍若碎金。

  李奕未帶隨從,獨自踏著青石小徑行至正房前。

  房門緊閉,一縷微弱的燭光從門縫滲出,在黑暗中撕開一道暖痕。

  他沒有叩門,徑自伸手一推。

  吱呀——

  門軸轉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屋內陳設簡單,一桌一椅,一張簡易床榻。而此刻,桌旁的椅子上,正端坐著一襲素凈道袍的左從覃。

  “道長還未睡下?”

  李奕反手輕輕合上房門,將喧囂徹底隔絕在外,屋內頓時只剩下燭火輕微的噼啪聲。

  左從覃微微頷首,并未起身,只是伸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心中念及師兄將至,這兩日倒難靜心。”

  李奕怔了怔,隨即輕笑:“我原以為道長早修得心如止水,不想也有這般能讓道長急切的事?”

  “貧道若真六根清凈,當初又怎會隨將軍來東京這紛擾之地?”

  左從覃淡然回應,眸光卻掠過一絲波瀾。

  他輕嘆一聲,須發在燭光中顫動,“將軍諸事繁忙,此刻方得閑暇,徑直來尋貧道,想必是有所吩咐吧?”

  李奕輕揉著眉心,半開玩笑地搖頭:“道長說得生分了!趁著這難得的空閑,你我翁婿二人敘敘家常,難道不成?”

  “說起來,我倒想問問那位陳摶道長真如傳聞般神異?陛下留他在宮中月余…莫非世上真有長生之術?”

  言及于此,李奕突然心頭一跳。他這時才意識到,柴榮把陳摶從千里外的華州召來東京,難道真只是源于對這位老道的好奇?

  怕是不盡然吧…李奕不免想起歷史上柴榮暴斃的事。

  然而不待他多想,左從覃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要說師兄會些養氣修身之法,倒是不假。至于長生仙術…如將軍這般人物,難道也信這類毫無根據的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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