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府后宅,庭院深幽處。一間遠離喧囂的僻靜小廳,成了趙匡這幾個月守孝在家的居所。
廳內陳設極簡,一榻、一幾、一案而已。案幾光潔,不見酒器玩物,唯有一本翻得邊角起毛的《神機制敵太白陰經》。
而在小廳正首最上位,擺著一方漆黑的神龕,其中放有趙弘殷的牌位。臺桌前供奉著糕點酒漿,八角銅爐內正冒出裊裊青煙。
趙匡盤腿坐于硬木榻上,并未著粗糙的斬衰孝服,而是一身素凈的棉布袍服,外面系著一條粗麻的腰帶,象征著他仍在孝期。
在此期間,守孝者要停止外部事務,不參與宴飲、歌舞等活動,不得進行婚嫁慶典等喜事,并保持符合喪禮的儀表舉止。
更有甚者,還會返回祖籍所在,結廬住在父母墳旁,暫時與妻兒家小分開獨居,以示追思父母的養育之恩。
守孝制度在五代的禮崩樂壞下仍有沿襲,但在實際執行中卻存在很大的變通之處。
正常情況下,若遇父母一方亡故,官員們多會主動奏請離任守孝。
朝廷視具體情形而定,大多準其奏請,允其辭官歸鄉盡孝,此謂之“丁憂守制”。
但有的時候,因奏請之人身懷要職,亦或國事急迫時,朝廷便會駁回所請,令其不得離任丁憂,而是改以素服辦公。
又或者有守制未滿,而應朝廷之召復職者——這兩種情況則被合稱為“奪情起復”。
但對武將們卻有例外,丁憂期間并不解除官職,而是給假一至數月不等。大祥、小祥、卒哭等忌祭之日,也會另行再予假期。
此般優待,既是皇帝對武人們的恩典,更是基于亂世背景下的現實需求。
畢竟戰事頻發,瞬息萬變,武將不可或缺。朝廷倚之甚重,故而留其職事守喪,以便隨時起復、應對征召。
“唉——”趙匡突然輕嘆一聲,打破了廳內的沉寂。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攤開的兵書上,但眼神卻似乎穿透了書頁,略顯空洞失焦,帶著幾分恍惚與倦怠。
雖幽居守喪數月光景,但趙匡卻并未與世隔絕,也非兩耳不聞窗外事。京城內外、朝堂上下的情況,他還是十分關注的。
去歲初次南征受挫,并未影響皇帝想要蕩平江南的雄心。恰恰相反,自月初郊祀以來,朝廷便開始有大動作,二次南征已近在眼前。
然而,值此大戰將至、用人之際,趙匡卻遲遲沒有等來自己的起復詔書。
難道說皇帝已經忘了禁軍中還有他這員將領…心頭的焦灼與失落,夾雜著對父親的哀思,種種交織在一起,讓趙匡只覺煩悶不已。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后停在了緊閉的廳門外。
隨即,府中管事的通稟聲清晰傳入:“二郎,殿前司的李都使到訪,說是特來探望二郎,老奴已請去前院廳堂奉茶。”
“李…嗯?!”
趙匡本欲開口詢問是哪位“李都使”,但話音才剛冒出頭來,忽然一道靈光在他腦中閃過。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從榻上彈身而起,接著動作迅捷的幾步跨到門前。
吱呀——
廳門被趙匡從內猛然拉開,一股猶帶寒意的微風卷入。他顧不得多說,開口便問道:“來者可是殿前司馬軍都指揮使李奕?”
“正是!”管事忙點頭應道。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趙匡深吸一口氣,隨即理了理身上的素袍,又將松垮的粗麻腰帶束緊了些。
做完這一切,他立即邁開步子,沿著廊檐一路朝前院而去。
趙家待客的前廳內,陳設古樸而略顯簡素,空氣中彌漫著淡淡木料腐朽的氣息。
李奕身姿筆挺地端坐于主客位的胡榻上。
他一手隨意擱在膝頭,一手拈起案幾上的茶盞,送至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氤氳的熱氣帶著茶香蒸騰而起,模糊了他輪廓分明的臉龐,讓人窺探不到他此刻的神色。
今日李奕到訪趙家,其實并非只是過來敘舊那么簡單。他還有著更深層次的意圖——將趙匡徹底納入自己的陣營之中。
李奕在腦中仔細琢磨了一番,越想越覺得這件事很有把握。
因為眼下趙匡的處境,較之他所熟知的“歷史”軌跡,說是判若天淵也不為過!
歷史上本該身居殿前都虞候之位、成為殿前司第二號人物的趙匡,如今僅僅是個控鶴左廂都指揮使。
雖然從官階俸祿、地位待遇來看,跟歷史上同時期的殿前都虞候,似乎并沒有那么大的差距。
然而,內里的權勢和影響力,以及所代表的含義,卻是云泥之別。
而且更重要的是,原本應屬于趙匡的那份奉命整頓禁軍的差事,被如今這個時間線上的李奕所“截胡”。
趙匡不能再像歷史上一樣,借機在禁軍中結交將領、安插親信,最大的依仗自然也就蕩然無存。
除此之外,其父趙弘殷的病故也比“史載”提前了大半年。
要知道,趙弘殷歷經四朝動蕩而不倒,他在禁軍中的人脈算得上很廣。
而在他活著時,這些情誼或許是管用的。可一旦人死燈滅,原先的交情自然也就淡了。
正所謂人在人情在,人死人情兩丟開…這就是人際關系的現實性,人脈交情的本質還是利益。
至于能維系住多少父輩的人脈,全看趙家子弟自己的硬實力了。
在原本的歷史軌跡中,趙弘殷去世的時候,趙匡已經是殿前都虞候,并在攻打南唐時戰績卓著,不久后便晉升為殿前都指揮使。
就算父親突然亡故,他也能靠自己的硬實力,繼續維系父輩的人脈。
而且他自己也在軍中籠絡了一幫兄弟和親信。
然而現如今呢?
李奕不僅只是取代了歷史上本該屬于趙匡的“生態位”。
甚至于還更上一層樓——無論是軍功戰績,還是官職地位,以及皇帝姻親的身份,顯德三年初的趙大有哪一點能比得上他李奕?
勢不如人,力不如人,情不如人!
李奕心中相信,自己主動遞上橄欖枝,趙匡沒理由會拒絕。
就在他心念電轉之際,一道爽朗洪亮的聲音在廳門外響起:“哎呀!奕哥兒駕臨寒舍,愚兄竟未能遠迎,禮數不周還望莫怪!”
話音未落,一個魁偉敦厚的身影已闊步踏入廳堂。
正是趙匡!
他一襲素凈的布袍,束著粗麻腰帶,眉眼間洋溢著熟絡的笑意。雖比之去年他面容清減了些許,但那份豪邁的氣度依舊難掩。
聽到趙匡以“奕哥兒”相稱,李奕臉上涌起了幾分笑意,起身相迎道:“趙兄見外了,你我都是兄弟,何須拘泥于這些虛禮?”
“奕哥兒說得對,是愚兄說錯了…”趙匡親熱地執起李奕的手臂,拉著他行至榻邊坐了下來,木制胡榻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吱呀。
兩人同榻而坐,趙匡輕拍著李奕的手背,長吁短嘆間,仿佛有滿腹的感慨。
他發出一聲真切的嘆息:“唉!家父新喪,府里府外諸事紛亂,真是攪得我心神俱疲。反倒賢弟還惦記著我,親自上門來探望,愚兄…唉!”
李奕輕聲道:“自去歲趙老將軍出喪之后,我本想尋個時間再來府上拜祭。但趙兄也知曉,前諸數月弟肩負重任,實在忙得抽不開身。今日休了沐假,這才貿然登門,趙兄不嫌我叨擾就行。”
兩人執手相談的親密樣子,就像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弟。你一句“趙兄”,我一句“賢弟”,濃濃的情誼似乎溢于言表,恨不得立馬解下褲子同穿一條。
說話間,趙匡的目光掃過一旁,注意到了李奕帶來的禮物,他濃眉立時挑起,語氣帶上了幾分無奈:“奕哥兒,你看看你這,來便就來了,只當是回家,還帶這些勞什子作甚?”
李奕笑容溫煦道:“趙兄不用在意,并非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是給侄兒侄女們帶了些小玩意,權當是我這個做叔父的一點心意。”
他這話說得極其自然,語氣也很輕描淡寫,仿佛真就只是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
但實際上,李奕帶來的這些禮物,少說也值個數百貫。而且除了趙大的子女之外,還給他的母親杜氏、幾個弟妹、兩位妻妾,也都各自準備了一份。
不過相比于拉攏趙匡這件事來說,區區數百貫的花費根本算不得什么。
李奕這番話一出,廳內氣氛頓時更為融洽幾分。趙匡連聲嘆道:“哎呀呀,賢弟你呀…罷了罷了,愚兄就代孩子們謝過賢弟了!稍后我喊壯哥兒和玉茹出來給你這個叔父磕頭見禮!”
李奕微微搖頭道:“不用了,趙兄的這份心意弟領了,讓孩子們過來磕頭就大可不必!”
他話音微頓,神色中增添了幾分肅然,目光坦蕩且真誠地看著趙匡,“不瞞趙兄,我此番登門,除了來探望趙兄、拜祭老將軍,聊表哀思之情。確實也有件事想要跟趙兄商討一下。”
聽到李奕說有事跟自己商量,趙匡的眼神頓時專注起來,但他并沒有著急開口追問。
而是拉著李奕的胳膊站起身,爽朗應道:“賢弟有心了,家父若泉下有知,必感欣慰萬分!既如此,愚兄這就引賢弟去拜祭家父。而且那里還算是清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