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我扶你去走走。”
李奕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妻子站起,腹部的重量讓符二娘腳步略顯蹣跚。他一手穩穩托著妻子的手臂,一手虛護在她身后,兩人步出內廳。
沿著屋檐游廊緩步而行。庭院里的冰凍早已消融干凈,陽光暖融融地照在兩人身上,驅走了殘冬的涼意。
符二娘的臉上一片明媚,邊走邊與李奕輕聲說著家中瑣事。
“前幾日瞿內侍送太醫博士來府上時,提及阿姐自上個月從江南回來后,身體便不太康健,夜里常常會發冷汗,怕是那場急癥留下了病根。”
說話間,符二娘便言及了自己的姐姐符后,臉色也轉為了憂慮。
“若非我這身子重,不方便出行,真想尋個時間進宮去瞧瞧阿姐。母親早逝,長姐如母,而我這做妹妹的,近在咫尺卻不能近前探望…”
李奕的目光落在妻子略帶愁緒的眉眼上,輕聲開口安撫道:“皇后殿下乃萬金之軀,宮內有著天下最好的醫官,環繞左右悉心診查調養,想必也不會有什么大礙。”
他輕輕摩挲著符二娘的手背,似乎在傳遞著無聲的力量,“反倒是你,如今身懷六甲,更是緊要關頭,憂慮太過會勞神傷身,對腹中孩兒也不好。”
符二娘聽著,臉色稍緩。
李奕又道:“待明日,你寫一封向皇后請安的奏書,我替你遞到宮里,便說你身體雖重不能入宮探望,然心中記掛皇后鳳體,望皇后能安心調理。到時皇后知道你有這份心意也就夠了。”
“嗯!”符二娘點了點頭,眉頭終于舒展,柔聲道,“夫君思慮周全,如此最好。”
說話間,兩人攜手拐過一處廊檐。
這時一陣微風拂過,符二娘額邊幾縷細碎的發絲被吹落,不聽話地貼在了她瑩潤的臉頰上。
她抬手想要撩起,卻不小心將簪子碰得松了些,滿頭青絲霎時如流云般滑落幾綹,更顯出幾分慵懶之態。
李奕看在眼里,停住腳步,溫言道:“我來吧。”
他極為自然地站到妻子身側,將她那被風吹亂的發絲輕柔地攏到了耳后。然后又伸出手指,把那支松脫的簪子抽了出來。
“嗯?”符二娘不明就里,微微偏頭,便見夫君手持發簪,神態專注而溫柔地為她重新梳理垂落的鬢發。
李奕的動作算不上特別靈巧,甚至帶點手忙腳亂的笨拙。
但他寬厚的手掌捏著那支發簪,仿佛捧著一件稀世奇珍,每一下梳理都無比認真、無比小心,生怕扯痛了妻子分毫。
指尖擦過符二娘的耳廓,溫熱而粗糙的觸感傳來,讓她心頭不由自主地跳快了幾拍,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
二人雖已是夫妻,然細細想來,成婚還未滿一年光景。常言道新婚燕爾,正該是感情磨合升溫的階段。
可在符二娘心底深處,卻常有一種難以言語的感受:似乎兩人早已相識相知多年,自然而然地水乳交融、心意相通。
這世間,莫非真有前世今生,冥冥之中注定的姻緣?
“好了!”李奕笨拙地將妻子的長發挽成一個簡單的髻,試了兩次才勉強用簪子固定住。
遠不如郭氏綰的精致,歪歪斜斜的,連鬢發都未能完全攏住,幾縷發絲仍舊垂落在頸項旁。
但符二娘卻毫不在意,當她抬眸看他時,只見他眉宇舒展,低垂的睫毛在日影中投下淺淺的陰影,神情中滿是專注與柔和。
這一剎的溫情,勝過萬語千言。符二娘眼中笑意淺淺漾開,伸出手指,為他理了理稍顯凌亂的領口。
不遠處,廊下的侍女們看到這一幕,都默契地放輕了腳步,垂首斂目而立,不敢驚擾這一對璧人難得的溫馨時光。
夫妻二人找了處避風的地方,坐著輕聲敘話。符二娘依偎在李奕懷里,手指輕撫著孕肚,臉上的笑意柔情似水。
然而,說著說著,符二娘忽然揚起螓首,目光落在李奕棱角分明的側臉上,唇瓣翕動了兩下,似乎有些躊躇。
李奕察覺到妻子這細微的舉動,低下腦袋,目光溫和地回視著她:“怎么了?”
符二娘貝齒輕咬下唇,顯出一絲少有的遲疑:“有些話本不該妾身多嘴,但…”
她頓了頓,像是在斟酌措辭,聲音也壓低了幾分,“宮中特意派了太醫博士來家里,妾身想,怕不只是姐姐一個人的意思。對于阿姐的性子,我自幼便最是清楚,阿姐是個極有分寸的人,縱使心下再如何掛念我這個妹妹,也不會輕易做些逾矩的事。”
李奕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這話的意思,他沉吟道:“金定是想說這事必定經過了官家的首肯?”
符二娘點點頭,輕嘆一聲道:“妾身正是此意…若此事是阿姐求來官家允準,想必官家不全然是看在姻親的份上,更多的怕是源于對夫君的圣眷。”
李奕輕笑一聲,不以為然道:“官家信重于我,這不是好事嗎?金定又有什么好憂心的?”
符二娘道:“官家對夫君這般厚待,自然算是好事,也是夫君靠自己的本事掙來的。但妾身雖不聰慧,卻也知曉“既受其恩,當承其重”的道理。”
“據府里外出的婆子們說,汴河碼頭新造了許多戰船,這幾日都陸續被拖曳著往南而去。在開封到南邊的大路上,押運糧草的車隊也晝夜不休…市井間全都傳開了,說是官家不日將再次親征江南。”
她輕咬著嘴唇,臉色涌現幾分黯然,低聲道,“若真是如此,到時夫君你…怕是也要隨駕出征吧?”
聽到這里,李奕頓時恍然,原來符二娘憂心的是這事,她是擔心皇帝把自己派上戰場。
事實上,最近朝廷確實有大動作,不僅將新造的戰船一艘艘都往南邊調運,后勤糧草也不停的往那邊送。
除此之外,后周境內距離淮河一線較近的州縣,也開始大規模的動員地方兵馬、征調民夫勞役,為不久后的二次南征做準備。
雖然具體的日期還沒確定,但最遲也不會超過下個月,大約在立春過后、二月中下旬。
滿打滿算下來也就只有月余,正好與符二娘的臨產之期相近。
李奕為了讓妻子能安心待產,回到家里從不提及這些軍政之事,卻不曾想她還是聽到了一些風聲。
不過,大戰的前期準備工作,動靜確實不小,別說是開封附近的百姓,就算千里之外的南唐,怕是很快也能得到消息。
符二娘雖居于內宅,但并非是耳聾目瞎,想瞞確實也瞞不住。
“你不要多想。”李奕寬厚的手掌輕輕覆在符二娘的手背上。
他溫言撫慰道,“南征之事非同小可,絕非旬日可成。沒有一兩個月的功夫,大軍難以開拔。”
“況且官家向來體恤臣下,去年初征淮南時,不就顧念你有孕在身,特旨命我留鎮東京,安心陪伴嗎?此次即便我要隨駕出征,也必是在你平安產子、身體康泰之后,你盡管安心便是。”
“可是…”符二娘紅唇微啟,話語在嘴邊打了個轉,又化為一道無聲的嘆息。
其實她所在意的,并非是夫君能否陪自己待產,而是打心里不愿他去戰場上冒險。
尤其是現如今,她的腹中還孕育了兩人的血脈,這份牽掛更顯得深重無比。
符二娘不想再經歷一次如去年那般的煎熬——西征蜀地的消息每一次傳來,無論好壞,都如同石塊投入水面,在她心底蕩起一片波瀾。
以夫君那橫掃蜀軍的本事,加之皇帝姐夫格外的恩典,此番南征極有可能被賦予前鋒要職,甚至于被委以獨領一路大軍的重任。
然而,江南非蜀國可比,幅員遼闊、國力強盛,帶甲之士數十萬,豈是那么好打的?
否則也就不會有初次南征的無功而返。
但最終,符二娘也沒多說什么,只是輕輕回握住了夫君的手掌。
她心中明白,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皇帝姐夫給予了厚待,終究是要替君分憂的,哪里能有多余的選擇?
況且,自家夫君的性子她也知道。若能有建立功勛的機會,他是絕不愿輕易放棄的。
既然無法阻止這一切,那她能做的唯有默默支持,讓夫君不用為家里的事而分心。
用過午膳,窗外日頭微暖。
李奕陪著符二娘在鋪了厚厚錦墊的軟榻上又倚坐了片刻。符二娘微闔著眼,倦意很快便涌了上來。
等把符二娘安頓睡下后,李奕這才離開了內宅。
甫一踏入前院,親兵虞候徐勝早已候著多時,見到李奕的身影自門廊轉出,立即快步迎上來,叉手行禮:“節帥!”
隨后,他稟報了李家商隊的事——趙普先行遣快馬傳回消息,說是已護送著商隊往東京而來,若是路上不出意外,最遲月底就能抵達。
李奕點頭表示知悉,并沒有多說什么。
這年月,通訊手段匱乏,全靠車馬驛站傳遞,成都距離開封更有一兩千里之遙。
李家商隊是從漢中興元府,沿著漢水到均州,再北上開封。
李奕便估算了一下路程時間,提前派趙普幾人前去均州接應,現在看來時間倒是趕得挺準,前后相差不到一天就都到了均州。
隨即,李奕目光投向徐勝,吩咐道:“把預備好的禮物帶上,再點兩個人隨行,咱們現在就去趙家。”
“諾!”徐勝干脆利落地領命,轉身疾步而去。不多時,三名黨項親兵已立于院中,正是野利大賴、米擒勃和細母勿泰,他們各自都捧著一個禮匣。
這三個黨項漢子,自從被李奕收入麾下,便時刻緊隨在他左右,表現得十分盡心盡忠。
因此李奕只要出門,必定就會帶著他三人。
“走吧。”
李奕不再贅言,率先邁步而出。
因趙府與自家相距不遠,也就隔著幾條街巷,一行數人便棄了馬匹車輛,步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