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興慶府。
國相沒藏訛龐的案頭,很快便堆起了關于市井流言和宋商異動的報告。
“又是攻心!”
看著那一道道奏疏,沒藏訛龐眉頭緊鎖,整個人的表情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他又豈能察覺不出來這其中的問題?
這陰損精準的手法,除了那素以攻心著稱的顧氏,還能有誰?
為此,他也已經做出了各種方式的應對,嚴令禁止傳播流言,甚至處置了幾個嚼舌根的小吏。
但還是那句話——縱使他做再多,再怎么在朝會上疾言厲色地強調自己與顧氏勢不兩立,絕無勾連,可這一切終究只是枉然。
他不是顧氏,在西夏國內,他靠的是權術與家族聯姻,而非顧氏那種近乎神話的威望。
百姓與貴族對他的信任,本就有條件,根基遠不夠牢固!
更別說遼國的那些人了,他們只會樂于見到西夏內部出現裂痕。
他無法控制興慶府內其他貴族、甚至皇室成員的想法。
尤其是那些原本與宋商交易密切,在此次宋商讓利中看似占了便宜,實則因后續貿易可能中斷而利益受損的家族。
而當猜忌的種子一旦落下,便會在權力的溫床上悄然生長。
數日后的一次軍議上,這種猜忌便化為了實質的壓力。
一位素來與沒藏家族不睦的宗室將領,在討論增兵環慶時,陰陽怪氣地開口道:“國相,如今前線將士用命,仁多將軍更是浴血奮戰。”
“只是.這后方流言紛紛,說什么的都有,難免動搖軍心啊。”
“若不加以澄清,恐怕將士們打得也不踏實,萬一遼國那邊因此生了誤會,豈不更是壞事?”
這話看似擔憂,實則字字誅心,將前線可能的失利與后方的“流言”掛鉤,更隱隱將沒藏訛龐放在了可能被誤會的位置上。
沒藏訛龐心中怒火翻騰,卻不得不強行壓下。
他知道,此刻任何過激的反應都會被視為心虛。
沉默了片刻,他只能沉聲道:“遼國是否誤會,取決于我軍前線能否取勝!”
“只要仁多保忠能拿下青澗城,一切流言不攻自破!”
“傳令下去,督促各部,加緊攻勢,務必在遼人取得突破前,先拿下青澗!”
他不得不如此。
此刻退兵,不僅前功盡棄,坐實了心虛的指控,更會讓他政敵的攻擊變得名正言順。
他唯有寄希望于一場干脆利落的勝利,用戰功來堵住所有人的嘴,也為他自己正名。
然而,這道帶孤注一擲意味的命令傳到前線仁多保忠手中時,卻讓這位沙場老將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他感受到的不是激勵,而是后方那無形的壓力和不信任。
國相這是被流言逼得有些失措了?
這種不顧傷亡、只求速勝的命令,正合了那些少壯派的口味,卻讓他這個深知宋軍堅韌的主帥,感到了一絲不祥的預兆。
可軍令如山,仁多保忠也只能壓下心中的疑慮,將更多的鐵鷂子和步跋子投入對青澗城及其周邊堡壘的猛攻之中。
頃刻之間,西夏軍的攻勢瞬間便更加兇狠了起來。
但,還是那句話。
這一切終是無用。
西夏的軍事實力又豈能比得過大宋?
更何況顧氏如今所實行的這個制度,是將所有有經驗的將士都利用到了極點!
就算是西夏已經展開了全面的進攻。
但也根本不可能在第一時間便沖破宋軍的防御。
雖然如今漕運問題還沒尅有徹底解決,但在軍囤積的制度體系之下,前線的糧草壓力其實并沒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大。
而這一切,在有心之人的眼中頓時就變得敏感了起來。
——人心善變,智者多慮。
“西夏這是故作如此,為的就是想要麻木我等,讓我等以為其是真的未與大宋聯手!”
不知多少人在第一時間便生出了這個想法。
遼國,中京。
接到西夏猛攻受阻、宋軍頑強依舊的戰報時,朝堂之上頓時議論紛紛。
北院樞密副使耶律仁先當即出列,語氣激昂:“陛下!西賊攻青澗不下,顯是未出全力!”
“其與宋人必有勾結,故作姿態以麻痹我軍!”
“臣請陛下下旨,嚴詞詰問興慶府,并命蕭惠元帥即刻調整部署,以防不測!”
另有大臣更是激進:“陛下,西夏反復小人也!與其等他背盟,不若我先下手為強,至少也要撕毀盟約,撤回兵馬,以免為他火中取栗!”
龍椅上,耶律宗真面沉如水,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
他心中同樣充滿了對西夏的懷疑。
但身為一國之君。
他必須要保證絕對的理智,當前的局勢已經十分不妙了,他絕對不能太過于沖動。
尤其是,此次的下棋之人乃是顧氏!
他想起了顧氏歷代人物的手段,尤其是那善于攻心、于無聲處聽驚雷的過往。
“此等流言,時機如此之巧,步步緊逼.像極了顧氏的手筆。”耶律宗真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了立刻與西夏翻臉的沖動。
他不能完全排除這是宋人離間計的可能。
畢竟身為外族。
可是有著不知道多少人吃了顧氏在這方面的虧了。
“夠了!”想著,他沉聲打斷了朝臣的爭論,“流言終究是流言,未有實據,豈可輕動刀兵,自毀盟約,讓宋人坐收漁利?”
他目光掃過眾人,“傳旨蕭惠,前線攻勢不可松懈,但對西夏.需加倍警惕,嚴加防備其軍馬異動。沒有朕的明確旨意,不可率先與西夏沖突。”
耶律宗真選擇了謹慎,他自認這是最穩妥的策略。
無論局勢如何。
遼國都能夠做出應對。
但這其實也終究是無用功,人心就是如此。
只要這滾滾的流言蜚語不曾停下,這懷疑的種子便會無休止的蔓延。
而顧睿,也絕對不會讓這些流言蜚語停下。
自此,夏遼之間那本就脆弱的信任紐帶,雖未徹底斷裂,卻也已磨損得只剩下最后幾絲。
雙方邊境斥候往來愈發頻繁,眼神中都充滿了戒備。
通信雖未完全斷絕,但字里行間已充滿了冰冷的質疑與疏離。
一種沉重的、一觸即發的敵意,在兩國之間彌漫開來。
前線仍在協同對宋作戰,但背后,各自都在為可能爆發的火并做著準備。
而就在這緊繃的弦即將到達極限之時,顧睿那蓄謀已久的最后一擊,終于悍然落下!
西京道。
自昔年跟隨顧瑾進攻遼國之后,此關鍵之地多年以來便一直掌控在西夏的手中。
數十年來,兩國為此烽煙屢起,遼人矢志收復,西夏寸土不讓,血沃荒原,白骨沉沙,恩怨早已浸透了這里的每一寸土地。
此時,就在西京道外圍的一處重要草場之內。
一支約三百人的精悍騎兵,如同幽靈般潛伏在一處重要草場的邊緣。
他們人人身著遼國宮帳軍的制式皮甲,鞍邊懸掛著遼人慣用的彎刀與骨朵,戰馬的蹄鐵甚至都做了處理,落地聲悶啞,與遼軍精銳夜襲時的做派一般無二。
隊伍前方,一個面容與顧睿有幾分相似,卻更顯銳利張揚的年輕將領,正輕輕撫摸著坐騎的鬃毛,眼神冷冽地望向遠處草場上依稀的燈火。
他便是顧睿的幼弟,顧鴻。
“都檢查一遍,身上不該有的東西,一片宋紙也不許留。”顧鴻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用的是字正腔圓的河北官話,與這身遼軍裝扮格格不入。
他目光掃過身后這些沉默的戰士,“此間事了,御史臺不會忘了諸位功勞。”
“無論是來自河北的兄弟,還是”他頓了頓,看向其中一些面容輪廓更深、眼神卻同樣堅定的騎士,“.還是心向顧氏,甘愿為大義冒險的遼國朋友。”
聞言,在場之人不由得皆是點了點頭。
——這是一批絕對的精銳!
其中不僅僅有著大宋這些年來培養的暗探,同樣也有著不少來自地方部族之中心向顧氏的存在。
顧鴻更是花費了不小的精力,才在暗中湊夠了這些人。
回想著自己離開大宋之前的種種。
顧鴻的心情略顯復雜。
既有些緊張,又有些莫名想要吐槽的意思。
連他都想說自己的這個兄長實在是太陰了。
早在西夏與遼國剛剛進攻大宋沒多久,他便已經被顧睿給安排到了遼國,讓他暗中篩選人馬。
開始的時候他還不懂顧睿到底是想做什么。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局勢的不斷發展,他也是終于明白了顧睿的想法。
而對此,他也只能用一個字來總結。
——陰!
其實到了如今,他已經大概能夠摸清顧睿的想法了。
說白了,到了如今。
只要他成功踏出了這一步,便已經無需去關注那么多了,無論那些朝堂之人怎么想,但只要這大勢成了便足夠了。
而他就如今制造大勢的最后一步!
時間緩緩流逝。
就在天色將明未明,草場西夏哨塔上的守衛正是一夜中最疲憊松懈之時。
顧鴻猛地舉起手,旋即用力向前一揮!
“動手!記住口號!”
三百遼軍鐵騎如同決堤洪水,驟然爆發,蹄聲如雷,卻又帶著遼人騎兵特有的散漫呼嘯,直撲草場營寨!
警鑼凄厲響起,留守草場的西夏將領野利遇乞剛從氈帳中沖出,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眥欲裂。
只見營柵已被沖破,火光四起,熟悉的遼軍裝束的騎兵縱橫馳騁,見人就砍,逢帳便燒!
“遼狗!安敢犯境!”野利遇乞揮刀格開一支流矢,用黨項語怒喝。
回答他的,是一支精準射落他頭頂纓盔的狼牙箭,以及一聲用帶著濃重契丹口音的黨項語發出的、響徹全場的咆哮:“黨項竊賊!”
“霸占我大遼故土數十載,今日,耶律大王特命我等,收回舊債,收復舊土!”
“收復舊土!!”四下里,零星的呼應聲響起,皆是刻意模仿的契丹口音。
野利遇乞心頭巨震,看著那些在火光中閃爍的遼軍甲胄,聽著這再明確不過的口號,一股被背叛的怒火直沖頂門。
“果然是你們!殺!給老子殺光這些背信棄義的遼狗!”
襲擊來得快,去得也快。
待到附近西夏援軍聞訊趕來,草場已是一片狼藉,人畜死傷慘重。
而那支遼軍早已帶著掠獲的少量馬匹,消失在了漸亮的晨光中,只留下滿地狼藉和那句收復舊土的狂言,如同瘟疫般在西夏守軍中蔓延。
大勢已成!
——各種消息迅速朝著整個天下蔓延而去。
隨著消息的傳開,局勢已然徹底混亂。
西夏,興慶府。
整個朝堂的局勢無比的嚴肅。
望著龍椅上震怒的少年天子,縱使明知道天子手中還沒有什么權力,但群臣還是不由的感受到了些許懼意,表情皆是十分難看。
“遼狗安敢如此!”
李諒祚氣得面色漲紅,猛地從御座上站起,怒吼道:“這就是你們所說的需謹慎對待的流言?如今刀兵都已加身了!”
雖然他沒有指名道姓。
但幾乎所有人都聽出了他的意思。
這是在針對沒藏訛龐!
這是西夏當前最大的問題,隨著少年天子年齡的不斷增長,權利的問題自然而然就要被抬到明面上來。
哪怕是到了這一刻,很多人甚至都在想著天子這是在刻意的針對國相!
整個殿內,一片寂靜。
沒藏訛龐表情極為復雜,猶豫了良久之后還是緩緩走了出來,朝著李諒祚拱手說道:“陛下息怒!”
“此事太過蹊蹺!”
“遼國縱有異心,為何選在此刻我軍與宋軍鏖戰正酣之時,行此無異于宣戰之舉?”
“這豈非自斷臂膀,讓宋人坐收漁利?”
“臣恐.這仍是那顧氏的毒計!”
“意在激怒陛下,使我大夏與遼國徹底決裂,他們好從中脫身啊陛下!”
然而,在當前的情況之下,又豈能是全部人都能聽得進去的?
這就是顧睿所經營的大勢!
幾乎瞬間,一位軍方悍將立刻出言反駁,語氣激烈:“國相!”
“事實俱在,野利將軍親眼所見,耳中所聞,難道都是假的嗎?”
“那收復舊土之言,分明是遼狗多年夙愿!”
“他們就是看我大軍被宋人拖在東線,西京道空虛,才趁機下手!”
“若此時再不反擊,我大夏顏面何存?”
“西京道其他部族又如何肯再為我效死?”
“是啊陛下!顧氏縱然狡猾,難道還能變出幾百套遼軍甲胄,驅使真正的契丹口音來演戲不成?”另一人高聲附和。
沒藏訛龐看著群情洶涌的朝堂,心中一片冰涼。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理性分析,在國土遭襲的滔天民意和軍方被點燃的怒火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會被解讀為怯懦或別有用心。
而看著在場的眾人。
李諒祚沉默了良久之后,終是猛地一揮手:“夠了!”
“國相,你的顧慮,朕知道了。”
“但遼人刀已架頸,若再不還擊,天下人豈不笑我大夏懦弱可欺?”
“朕意已決!”
他轉向兵部尚書,厲聲道:“立刻調擒生軍一部,火速增援西京道,給朕盯緊遼人一舉一動!”
“前線.前線對宋攻勢,暫緩!”
“命仁多保忠穩固現有陣地,沒有朕的命令,不得擅自大規模進攻!”
這道命令,雖然沒有立刻對遼國全面開戰,但戰略重心的轉移和對宋攻勢的停止,已經清晰地表明了西夏的態度。
且,這還未完!
“另外.遣人前往大宋。”
輕飄飄的一句話緩緩落下。
而到了最后,李諒祚的目光也是看向了沒藏訛龐,少年人的臉上滿是朝氣。
這才是此計的核心。
這其中背后的真相到底如何,對于李諒祚而言,其實這都并不算什么。
他不在乎這些。
對于李諒祚而言,他只知道這是針對沒藏訛龐的最好時機。
他,要掌回屬于天子的權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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