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宋都臨安。
“自從靖康之變以來,朝廷南渡,二帝北狩,北方沉淪。天下軍民百姓,無不切齒嚙臂,望朝廷振作軍事,北伐中原,還于舊都。”
“然則北虜兇蠻,朝廷兵威不振。隆興北伐,喪失數萬,草草了結。開禧北伐,三路盡敗,納款稱伯,喪權辱國。天下軍民百姓,無不扼腕嘆息,以為永無還都之日,永無雪恥之時!”
“幸上蒼垂憐,我大宋列祖列祖保佑,北方有趙朔興起,三峰山一戰,北虜精銳盡喪,向趙朔獻土納幣,虜首降為河南王。此誠上蒼以舊都授我大宋也!以中原授我大宋也!”
“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臣為陛下賀,為大宋賀!為天下軍民百姓賀!”
皇宮大殿中,須發皆白的葛洪聲若洪鐘,慷慨陳詞。仿佛這位今年過了八十的老者,還能再為朝廷效力二十年。
“老狐貍,搶功勞跑得倒快!”鄭清之見狀,心中暗罵了一聲。
他當然很清楚,葛洪是什么德行。
在最近一年內,葛洪都向朝廷上書乞了六次骸骨了。
自從當今皇帝趙昀當政以來,葛洪在朝廷大事上一直口稱“年老昏聵”,未給皇帝有絲毫建言。
現在,大殿上的議事剛開始,他卻急匆匆地跳出來了,一番言語早有準備,說得慷慨激昂。
“恢復中原,還于舊都”,喊這個口號,總是不會錯的。
作為當朝宰相,喊出這個口號后還能實現,無疑史書要大大記上一筆。
拜托!
你這老狐貍早干什么去了?
最初的“聯蒙滅金”之議,是我鄭清之提出來的好不好?關你葛洪什么事?現在來搶這個功勞來了?
鄭清之心中郁悶,但還是得緊隨其后,道:“葛相此言甚是。北虜現在只剩下了河南之地,而趙朔卻與之和議。這是上天以河南、以汴梁授我大宋!天賜不予,反受其咎!我大宋理應發全國之兵,覆滅金國,還于舊都!”
趙昀也非常興奮,他這個皇帝得來的太過容易,皇位又極為不穩。如果有恢復舊都的功勞在手,誰還能說他不配做這個大宋皇帝?
當然了,他再怎么想北伐,也不敢輕易下旨。畢竟,現在朝堂上真正做主的并不是他,而是史彌遠。
趙昀向史彌遠看來,道:“魏國公,你以為呢?”
史彌遠眉頭微皺,道:“表面上看,我大宋趁著北虜衰弱之機,取河南,恢復汴梁,百利而無一害,其實不然。”
“為什么這么說?”
“趙朔向北虜索金三百萬兩,銀三千萬兩。北虜勢必將包括汴梁在內的河南精華,盡付于趙朔。我大宋即便擊敗北虜,又能得到什么呢?”
趙昀疑惑道:“那我們至少,能得到河南的土地和子民啊!這難道不是巨大的收獲?”
史彌遠苦笑道:“金虜這些年窮兵黷武,河南百姓早就苦不堪言。大宋再與金虜爭鋒于河南,有道是匪過如梳,兵過如篦。百姓們就更困苦不堪了。朝廷得了河南之后,到底收不收稅?進行不進行賑濟?”
“恐怕不但要賑濟,還要免稅三年。”
“那三年之后呢?別忘了,趙朔只是允諾,滅金五年之內不會攻打我大宋。僅僅兩年的時間,我們收河南的稅,恐怕還沒有賑濟多。而且,河南一馬平川,最適合騎兵馳騁。我們這不等于是,白白為趙朔取了河南,還恢復了河南的民生嗎?”
趙昀道:“那魏國公的意思,是不贊成出兵?”
“當然也不是。如今北虜窮途末路,正是一血靖康恥的最佳良機。朝廷如果連出兵都不敢,天下軍民百姓會如何看陛下?如何看當朝宰執,如何看朝廷呢?”
“相反地,如果朝廷能恢復中原,還于舊都,天下軍民百姓無不振奮,朝廷威望大增。即便日后趙朔來攻,我大宋眾志成城,也好與其周旋。”
趙昀都被史彌遠弄糊涂了,道:“依那魏國公之見,朝廷到底應不應該出兵呢?”
史彌遠道:“臣贊同出兵。不過,在出兵之前,有三件事要議定。其一,所出之兵,必須是大宋精兵,務求全勝。千萬不能重演,當初宋金聯盟,我大宋連遼國的殘兵敗將都抵擋不住的舊事。否則,就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了。”
趙昀點頭道:“那是自然。”
“其二,當初朝堂議定,以為陛下選后的名義,選三名絕色江南美人給趙朔,迷惑其心志。如今半年之期快到了,陛下務必抓緊。”
史彌遠這種宋國權相的權勢,比起其他國家的權相差遠了。
既然是以為皇帝選后的名義選美人,這些美人現在自然是處于皇宮之中,史彌遠還真不好插手。
趙昀聽完了,卻是一陣為難。
這些美人之中,他最中意的,乃是故淮東置制使之賈涉之女,年方十六,百媚千嬌。
如此美人,拿來給自己當皇后多好,何必要送給趙朔?
偏偏后宮之中,雖然史彌遠難以插手,但趙昀依舊難以完全做主,因為還有一位楊太后在呢。
楊太后屬意的皇后人選,是一個名叫謝道清的女子。
據說此女本來出了麻疹,而且患有眼疾,雖然身姿婀娜,卻也不算什么絕色。但是,她自從入宮以來,皮膚蛻落,瑩白如玉,又治好眼病,就變得姿色絕美了。
如此神跡在前,這謝道清似乎就是命定的皇后。
然而,趙昀明白,謝道清姿色確實不凡,但那神乎其神的傳說還真不一定。
這恐怕是楊太后的報恩之舉。
當初,楊太后之所以能成為寧宗皇后,得益于謝道清祖父謝深甫在朝堂上的關鍵支持。楊太后掌權后,為回報謝氏家族的政治恩情,特命從謝家選女入宮,參加皇后的競選。
難道,真的要立謝道清為后?把最中意的賈美人送給趙朔?
趙昀還真不樂意。
他含糊道:“此事朕當然會抓緊。魏國公來說第三件事。”
史彌遠道:“第三件事,這次出兵,趙朔雖然已將河南精華搜刮一空,但我大宋不能毫無所得。請陛下發秘旨給前線重臣,務必狠狠報復女真人,搜刮其子女金帛。完顏氏子弟,更要一概屠滅。還有最關鍵的…要發掘女真墳塋!”
“什么?魏國公要偷墳掘墓?”趙昀驚呼出聲。
薛極卻趕緊給史彌遠幫腔,道:“怎么能叫偷墳掘墓呢?這叫挫骨揚灰,以報我大宋之血仇!當初靖康之變時,多少皇子皇孫慘遭殺戮?多少帝姬飽受屈辱?徽欽二帝北狩之后的境遇,又是何等凄慘?他們又是如何歸天的?陛下難道都忘了嗎?”
宣繒附和道:“還有,現在河南都沒有油水了,不挖掘女真貴人的墳塋,咱們不就是賠本賺吆喝嗎?陛下請想,金國立國以來,河南成為了金國的根本之地,汴梁成為了金國的南京。百十年來,多少女真貴人葬于此地?那都是錢啊!”
喬行簡這個正人君子老帥哥,也幫腔道:“何況,陛下是秘旨要各位將帥行事。天下人怎么知道是陛下下的旨?他們只會以為,是將士們忠君報國,對女真人憤恨不已,才如此行事。不會有傷陛下的令名啊!”
趙昀又向鄭清之和葛洪看來,道:“鄭、葛兩位相公怎么說?”
二人齊齊躬身,道:“臣附議!”
鄭清之甚至補充道:“日后若有因此事攻訐有功將士者,臣定與其周旋到底。”
“壯士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何況是一些死人的墳塋?我大宋壯士,理應如此!”葛洪老夫聊發少年狂,拍著胸脯道:“來日若老臣不為將士們說話,愿死后墮泰山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只能說,大宋朝廷上下對女真人的仇恨太深了。
以前打不過金人也就罷了,現在既然打得過,無論文武,無論是何等派別,都意見一致,要給女真人最為深切的報復。
其實,趙昀也覺得對女真人挫骨揚灰,并且取得豐厚的墓葬品挺好的。
剛才只是覺得震驚而已,而不是不贊同。
現在群相眾口一詞,他更是毫無心理負擔。
趙昀道:“好吧,就依眾愛卿所言。密令眾將,屠盡完顏氏,挫骨揚灰!”
當然了,單憑孟珙那不到兩萬忠順軍以及五萬兩淮精兵,就滅掉已經狗急跳墻的金國,是完全不現實的。
宋國朝堂議定后,還得調全國精兵于河南,再一鼓作氣滅掉金國,需要不少的時間。
再說了,金國向趙朔獻土、籌措子女金帛,也需要不匪的時間。
現在宋國攻打金國,壞了趙朔的好事怎么辦?所以,宋金最后一場決戰開打,怎么也得三個月之后了、
又七日后,金都汴梁城。
“快快快!官家的使者已經進城了!”
“仔細些,那可是上好的鈞瓷瓶,一個值二十兩黃金呢!摔壞了,你賠得起嗎?”
“哎呦呦,這些粗笨的家伙,你裝車上干什么?等回了山東,我們要什么沒有?”
大金光祿大夫、太常卿孔元措,正在親自催促著下人們打點行囊,面上充滿了笑容。
當然了,孔元措最重要的身份,還不是這光祿大夫、太常卿,而是“衍圣公”,兼任曲阜縣令,孔子五十一代孫。
北宋末年,靖康之變,金兵南下,時任衍圣公的孔端友,攜孔子楷木雕像,隨宋高宗南遷至浙江衢州,形成孔氏南宗。其弟孔端操則留在曲阜守護祖業,后被金朝冊封為衍圣公,成為孔府北宗始祖。
孔端操之子孔璠及其后裔孔拯、孔摠、孔元措等相繼襲封,主持曲阜孔廟祭祀。
后來,紅襖軍作亂于山東,孔元措感覺山東曲阜是沒法待著了,入大金朝廷任職。曲阜孔家,就交給其族兄孔元用打理。
不過,這金國的官,實在不是那么好當的。
金國眼看著就要到了亡國之際,汴梁城內擠進了兩百四十萬軍民百姓,他還做這個金國的衍圣公干什么?
幸好,也許是先祖顯靈,北方趙官家命國相耶律楚材開出了個名單,向金國索要人才。
孔元措思來想去,這汴梁里城里的人才,少得了誰,也不能少了他這個衍圣公啊!
無論是何人當政,不得尊崇儒學?尊寵他這個衍圣公?
再想想看,趙朔都攻取山東這么多年了,為什么不立孔元用為衍圣公?
看不上孔元用唄。
這位北方趙官家,恐怕就是屬意于自己做他的衍圣公!
所以,今天聽說趙朔的使者進了汴梁,孔元措就急匆匆地催促家眷、下人們打點行囊,準備到趙朔的手下繼續做“衍圣公”了。
無論天子如何變幻,孔家一直屹立不倒!
嗯,是這樣的!
一定是這樣的!
然而,正在這時!
隨著一聲巨響,一隊女真甲士破門而入,沖入了庭院當中。
為首的是一名四十歲左右、身材高大的女真猛安。
他高聲道:“太常卿孔元措何在?”
“在!在!我在!”
孔元措趕緊舉步向前,抱拳拱手道:“不知這位將軍有何公干?可是耶律楚材開的名單上有元措,陛下有旨,讓我隨趙朔大王而去嗎?”
“陛下對元措有天高地厚之恩,元措真恨不得粉身以報。如今大金國難當頭,元措怎忍心離陛下而去呢?”
“不過,話說回來,如今天命有變,趙朔大王上應天意,下順民心,要為中原天子。吾身為圣人后裔,也理應去侍奉趙朔大王,以免世人無知,不知天命所在!”
“哎!這可真是讓元措好生為難啊!”
這番話,是孔元措冥思苦想了十余日才想出來的言語。
既不能表現的太過熱衷趙朔,被世人覺得他是個趨炎附勢、忘卻舊主之徒,墮了圣人后裔的格調。
也不能不熱衷投了趙朔,免得傳揚出去,惹趙朔不快。
這番言語不偏不倚,既表明他不忘舊主,又認為趙朔得了天命,理應前往侍奉。
孔元措認為自己這番言語頗為得宜,說不動以后史書上還要大大的紀上一筆。
然而,那女真猛安滿面冷笑,道:“什么耶律楚材開列的名單上有你?衍圣公,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耶律楚材的名單上開列了二十七人,卻沒有你衍圣公孔元措!”
“啊!”
孔元措面色驟變,道:“名單上沒我?怎么可能沒我?那…那你來我的府中,究竟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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