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山,半空中,王玉樓正帶著王玉安一起看驢。
不,賞,賞驢。
花可以賞,驢怎么就不可以賞 王玉樓的壓力有多大?
這么說吧,有時候他會暢想自己是一頭沒有腦子的傻驢。
從生到死,都是快樂的,只有死的那一剎那痛苦。
傻驢的一生就是如此枯燥無味,但爽。
爽一輩子,苦一下,而且完全不會被苦難的記憶纏繞。
這怎么不是一種解脫?
可惜,王玉樓不是傻驢,他看的太遠,被那些遙遠的苦難和壓力折磨的厲害。
絕對理性的理念下,遙遠的恐懼不該影響當下,但王玉樓又沒有成仙,哪怕他已經很努力的活在現實中了,依然會時不時的被覺悟的無力壓得喘不過氣。
按白小魚的說法,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如果頂不住修仙界的殘酷,那就沒資格走上去,去爭搶真正的大逍遙。
而且,站在尋找意義的角度看,過程的艱難又強化了結果的非凡,在脫離苦海的過程中,脫離苦海本身所具有的意義也愈發的顯著了。
“哥,你在看什么?”
玉安不懂王玉樓的想法,他的高度僅限于伏龍觀內門弟子,約等于五十四年前的王玉樓——還沒有離開滴水洞的王玉樓。
那時候,王玉樓還真指望自己能跟著莽象成道,蹭上點紫府之機。
傻的有些可愛。
“傻驢又多了些,不知道傻驢原能不能在我們的手里再晉升晉升。”
靈物的晉升是水磨功夫,時間的尺度是十年一個單元,需要投入的成本更是難以計數。
王氏在顯字輩只有三位筑基,但后來又能爆發式的接近十人,就是因為王顯合主持野驢原晉升傻驢原,耗費太大。
而爆發式的晉升,則是透支家族底蘊和積累,被祖師的恩情增發逼出來的。
很多事站在發生后的角度看,就能看出問題。
比如,祖師的畜生,是全方位的。
先是恩情大增發,批量催生‘嬰兒潮筑基’,而后用大戰消磨紅燈照和天蛇宗的筑基修士數量,從而以無盡的鮮血削減天地對修士開紫府的限制。
接著,就是借著血肉磨坊一般的大戰,讓莽象一脈的紫府和下蛋似得涌現,連虢百尺那種貨色都開了紫府。
說莽象畜生,都侮辱了畜生,畜生都沒莽象狠。
“哥,你同意我留在紅燈照了?”
玉安有些欣喜,家族和祖師緊密相連,王玉樓作為祖師門下的小將,更是沖鋒在兩宗大戰的第一線,面對的壓力是全方位的。
作為王玉樓的弟弟,王玉安希望自己能留在王玉樓身側,為他做些什么。
這和想要借王玉樓的勢成就更好的修為還不是一回事,畢竟,王玉樓身邊的危險性,王玉安看的清楚。
無論是郭呈泰帶隊護送,還是王玉樓傳音提醒,都顯露出王玉樓面對的局面之復雜。
留在王玉樓身邊或許能有更好的修行前景,但危機危機,所需要面臨的危險也很大。
“還不是時候,雖然我也不希望真的發生,可想想就知道,祖師不一定能順利證金丹。”
宗門內的不滿,莽象已經成功壓制,但宗門外的不滿呢?
一個新生的金丹,一定會遭遇阻撓的,現在不阻撓,或許是那些人在等。
等莽象被天劫劈的嗷嗷叫的時候,說不定蛙皇和天蛇會一起跳出來,讓莽象知道仙盟的規矩是什么樣的狗屁。
當然,王玉樓更傾向于莽象早就知道仙盟的規矩對于制定規矩的金丹們而言是狗屁,祖師說不定在暗中已經做了準備。
但這玩意兒,王玉樓又不能站在莽象面前問——怎么說都不合適。
所以,不能讓王玉安現在就回來。
經由滴水仙尊的開天眼提醒,王玉樓意識到分家分錯了,可也沒那么錯。
分出去的王氏分支不一定能更進一步,但還是有點機會在莽象帶著王氏一起完蛋后,為王氏的傳承保留點念想的。
“應該不會有問題吧.祖師那樣的存在,應該算好了一切。”
王玉安的這種觀點,又和滴水洞中的王玉樓類似了 這也讓玉樓徹底確定了弟弟的認識階段,他看向飛上來迎接兩人的陳露晚,道。
“你同露晚姨娘多年未見,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言罷,王玉樓飛向傻驢原中央。
那里坐落著一片稀稀拉拉的樹林,說是樹林,如今只剩下三棵,不過每一棵都很大。
棄身化樹,王氏秘傳的殘次神通,殘次于,創始人受王氏嫡脈的血脈遺傳特質影響,此神通只能由王氏嫡脈中嫡脈施展。
效果為修仙者把一生的修為轉化為一棵大樹,此樹天資非凡,稍微長長,就能有八品靈材的水準。
多生長些年,便可達到七品門檻,配合以恰當的煉器手法,就能煉為靈器。
王榮江當初筑基后,就是領了一顆上品靈器級別的大樹作為自己的初始靈器,還曾騎著大樹靈器到滴水洞為王玉樓撐腰站臺。
王顯茂就站在那里,身側是王顯合與王恩延,相比于他的大哥和七叔,老族長的枝丫顯得瘦弱的多。
至于更早的大樹,已經被族中的筑基們領走使用了。
‘玉樓,你怎么回來了?’
見王玉樓過來,王顯茂下意識的想起身迎接。
但他已經變為了樹,起身迎接的動作,就這么變為了樹枝的搖晃。
不過沒什么影響,王玉樓知道,那是老族長在對自己表達著歡迎和喜悅。
見王顯茂甚至看不到回到族地的玉安,王玉樓心中的酸澀忽然變得很大,他走到大樹身側,撫摸著大樹的軀干,低聲道。
“玉安帶著紅眉回來了,您現在還能解開紅眉身上的黑藤鎖神術嗎?”
王顯茂想過這個問題,畢竟,變為大樹的他,想動都難自己動,就像一個走不動路的老人,能想的問題,全都和過去有關。
幸好王顯茂作為修仙者,有著漫長的人生,他有很多過去可以回憶。
玉安作為他很重視的后輩,自然常常出現在他的回憶中。
‘有點難,有點難’
王顯茂的語氣有些無力,玉樓聽懂了,他點點頭,道。
“既如此,就不讓紅眉回伏龍觀了,我給他安排個位置養老吧。”
分家是錯的,但王氏在伏龍觀的分支目前還要繼續維持下去,不能讓紅眉帶著怨恨回去。
大樹的枝丫晃了晃,王顯茂還是想試試。
‘試試,玉樓,讓紅眉來,我試試,玉安畢竟和檸瑤成婚了。’
王玉樓理解族長的意思,但他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試試還不行,紅眉就要死,死在天蛇宗邪修的襲擊上。”
紅眉很不幸,他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但剛剛好好的輸掉了自己的一生。
‘好,你終于長大了,玉樓,以前我就怕你內心過于孱弱,以至于做事瞻前顧后,現在看,你確確實實是長大了。’
到此,兩人都沉默了下去,許久再未多言。
王玉樓當然長大了,如果橫壓兩宗戰場前線的王玉闕還不算長大,那恐怕就是個恐怖故事了。
但這也不意味著王顯茂說錯了,只是老族長也很難面對現在的自己,即便,已經適應了五十年。
王玉樓靠著大樹坐下,樹根微微顫動,在王顯茂的操作下,化作了天然的椅子。
坐在老族長腳下,眼前是傻驢原上的和煦風光,王玉樓一時間有些癡了。
人總是會在某一個階段,開始懷念童年,沒有例外。
算起來,王玉樓此生已經八十有余了。
耄耋之年,但依然是能夠被稱呼為莽小將的人中最年輕的那個——不是誰都有資格被叫莽小將的。
‘孩子,你在想什么?’
大樹的樹枝搖晃,往王玉樓坐的方向偏移,為他擋住了陽光的直射。
“好想回到十二歲,那時候,對測靈根充滿了期待和擔憂。
期待自己有靈根,可以踏上修仙的路。
又怕自己沒有靈根,多年在族學的修習淪為空耗,雖看了眼修仙界的風光,便以凡人的身份了此余生。
那時候,期待是真的期待,擔憂也是真的擔憂。
如果我是個凡人,現在也差不多該去世了,未來的洪水滔天,也和我沒有關系。
或許,還是順遂富足的一生,想來,那樣離開,應該也是不差的。”
王氏對后輩的培養前置,站在整體效率的角度看,是沒有問題的,只是對于那些沒靈根的孩子而言,似乎過于殘酷。
大樹想要開口,但又意識到,王玉樓不是孩子了。
‘玉樓,你的道心出了問題。’
王玉樓的道心當然出了問題,甚至不是蒙塵,而是被摧殘的快要破碎了。
“是啊,我的道心出了問題。
或許是從神光砸了西海仙城開始的。
或許是從瓜真人吼死前線幾千萬凡人開始的。
或許,是過去幾十年,慢慢開始的。”
王玉樓抬起手,他的雙手修長而又潔白,這是筑基修士該有的手,不沾一點塵泥。
“老祖,我的手其實是紅色的,它們沾滿了血。
這些年,我幫莽象殺了很多人,數不清的人。”
個體的良知在系統性暴力的摧殘下,沒有多少生存的余地。
相比于如今,王玉樓曾經的‘偽善’甚至都顯得和真正的善良沒那么大差距了。
莽象要成道,就要殺筑基補紫府,從而為自己鎖定天地的‘限制額度’。
而連白鯉都確認了,王玉樓想成道,最快的路徑就是借莽象的東風。
懸篆對王玉樓的重視,以及王玉樓的年齡,都非常巧妙的卡在一種微妙的邊界上。
即,當祖師真的成就金丹后,如今忙前忙后,幾十年如一日高喊我最忠誠的王玉樓,大概率有機會順順利利的成為實打實的紫府,而不是莽象證金丹的充電寶。
‘你很痛苦?’
大樹也不知道說什么,王顯茂多希望自己還能繼續為王玉樓遮風擋雨啊,他的樹枝能為王玉樓遮擋太陽,但他再也不是那個能為王玉樓遮風擋雨的老族長了。
他不愿意怪王玉樓走的太快,只怪自己走的太慢。
“不,我不痛苦,我只是迷茫。
我想到了一個自洽的邏輯。
族長,你看,修行者的壽命動輒幾百歲起步,而凡人的壽命只有百年。
一個生命的認識和價值判斷,是依托于個體本身的經歷和所處的環境與利益脈絡而構建的。
在這些前提下,是不是意味著,修仙者絕不能和凡人一樣,遵守凡人統治秩序下的道德標準與常理呢?
恐怕是的吧,那些抱著一種十幾年的生命塑造的理念修仙的人,往往練氣后就被迅速淘汰了。
適應規則的,才有機會在運氣和自身努力的幫助下成為筑基。
那什么樣的人才能成為紫府?
乃至于成為金丹?”
‘你不迷茫,玉樓,你不迷茫。’
“我很迷茫,您知道,我在西海,認識了兩個朋友。
云舒和劍仙,劍仙已死,云舒不被允許筑基。
他們活的很接近自己,但遠離了修仙界的規則。
在我看來,做自己,很多時候可以內心圓滿,但不一定能和現實圓滿。
內心圓滿但帶著遺憾離開,和內心不太圓滿的去適應現實并長久的存在下去,那個更重要?
如果長生就是意義,那追求內心的融洽就不是意義嗎?
當然有因人而異,可”
‘到此為止吧,玉樓,不要想那些虛無的東西。
這個世界沒有什么閑云野鶴的空間,你也知道瓜真人吼死了幾千萬凡人,上萬名修仙者。
當強者們還在做強盜時,你想要閑云鶴野的做自己,后果是顯而易見的。’
“我明白,只是繞了那么大一個彎子,目的僅僅是為了走上去。
上去后,又真的有我想要的東西嗎?
我好累,老祖。
易走日不放過我,虢百尺都能開紫府,他恨的牙都快咬碎了。
可他拿那些新紫府沒辦法,于是轉頭,天天研究怎么折騰我。
鄒天行現在做了掌門,也配合易走日折騰我。
他們在宗門內扯我的后腿,我還要在前線帶著中線和天蛇宗打,還必須不斷的問獻忠隊要人。
這才剛剛開始,我就很累很累了。
我怕,怕自己走不到最后。”
鄒天行做掌門,是以特別功勛堂為核心的戰時經濟體系擴張的另一個后果。
不能什么便宜都讓莽象一脈占了,燭照門下的人,這些年也顯赫了許多。
總的來說,大概就是莽象和燭照對壘,浮煙派先撐不住了。
‘玉樓,你要知道,能像你一樣,不為修行而發愁,坐在這里想能不能走到最后的修士,整個梧南也沒多少個。
不要想那么遠,先看好眼前的路。
另外,你其實不迷茫,只是你總是幻想有某種更好的解決方法。
在修仙界,沒有力量,再多的偉大構想都是幻影。
你的對手們,如易走日、鄒天行,不過筑基修為,就能給你帶來這么多的麻煩。
等你紫府,面臨的對手只會更狠厲,更無情,更兇殘。
不要手軟,先活下去,不然,就是王氏為你陪葬了。
只有等你走到高天之上的時候,才有資格改變現在的格局。
記住你此刻的初心,玉樓,只要你沒有被徹底的改變,你依然是你。
忍辱負重不是什么問題,連風劍仙也知道忍,偏偏那時候一時忍不住,當即命喪黃泉。’
“您和景怡老祖的想法很不同,景怡老祖對初心不以為然。”
‘是,我和她多年來,都是貌合神離,一切為了家族。’
“老祖,其實我更認同她,其實你也更認同她,對嗎?”
大樹不說話了,小王這話,有點扎心。
不過王顯茂也是志如鐵石的資深筑基,當然不會因為王玉樓說了句實話而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對,初心重要,但也沒那么重要。
在我看來,有一個信念在,可以讓你往前走的路上,不那么痛苦。
只是,我可能就是有些無能吧,沒那么大的野心,只希望做好王氏的族長,把家族發展的更好。
沒能力實現自我,就借發展家族,聊以自慰。
你確實也該聽二姐的,她說的對,只有最無能的人,才會抱著年輕時的初心,不加辨別的當做金科玉律。
就像你說的,修仙者絕不能和凡人一樣,遵守凡人統治秩序下的道德標準與常理,那不現實。
皮靈修前些年搞獻忠隊,一邊抓人,一邊在紅燈照治下搞‘護宗愛宗’宣傳,就是幫那些初入修仙界的愣頭青塑造初心。
現在看,效果還是有的,不少人抱著被塑造出來的初心當自己的,帶著爛命上了戰場。’
皮靈修能成為紫府,就是因為他的獻忠隊搞得好。
王玉樓想到的,更多是修仙者個體利益和集體利益的區別。
在激烈的競爭中,修仙本身,是個體的超脫。
最開始,或許因為修仙者數量不多的原因,大家都能吃飽。
但吃飽后,高層的修士們反而不想斗了,穩定的局面就會出現。
穩定中,大修士們只能往下索取利益,于是,到兩宗大戰打了幾十年后,紅燈照內的散修都不怎么存在了。
這種利益的擠壓下,對手加碼,你必須跟著加碼,對手不做人,你也要跟著不做人。
這條路看起來不好走,實際上也不好走,因為發展成如今模樣,就是為了焊死車門。
焊死車門還不夠,為了追求更高的效率,還需要騙那些想要上車的修士做燃料。
紅燈照的大修士們拿走了九成的利益,卻鼓勵手下去騙紅燈照秩序內的底層修士送死,去替他們承擔代價。
這件事,很有種黑色幽默的意味。
那些被‘護宗愛宗’宣傳入腦了的底層修士,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成為了燃料。
“老祖,您不無能。”
王顯茂不說話了,大樹也不動了。
王玉樓就這么靠在大樹的軀干上,靜靜的躺了好大一會兒。
‘玉樓,你知道為什么骨法煉道,在攻伐型法器煉制上比不過金石,在功能型法器煉制上比不過木法,但依然能成為煉道的一大門類嗎?’
王顯茂忽然開口,設問著考校起了玉樓。
王玉樓懂,但他選擇說不懂。
“老祖,我不太懂骨法煉道。”
大樹伸出一只枝丫,拍了拍王玉樓的腦殼。
‘連我都騙,你會不會,我還不清楚么。
我只是變成了樹,又不是傻了。
你在特別功勛堂中賣了那么多自己煉的靈器,其中不少都是骨材制成的上品靈器。’
也不知道是誰把自己的煉器水平告訴了族長,王玉樓嘆了口氣,道。
“我不太會,都是瞎煉的.”
‘好了,狠一點,自私一點,這樣你才能走遠,吃人的世界,容不下那么多善。
來吧,我這一百多塊大骨,可以拆開煉做三套靈器。
肋骨和脊骨、腿骨、臂骨做一套。
其他的散碎靈骨做一套。
最后,把頭蓋骨單獨拿出來,還能再做一套。
哈哈哈,論不愧對家族,我王顯茂不輸于人。’
老族長一邊傳音,一邊從大樹的軀干中,遞出了自己渾身的骨頭。
資深筑基修士的骨頭,怎么不是骨材?
妖獸的骨材可以煉,修士的骨材怎么不能煉?
這,才是骨法煉道長盛不衰的核心原因。
仙盟各州的腹地哪有那么多妖獸啊,在這些地方,骨法煉器師煉的是‘仙骨’!
把我渾身的骨頭,拆做三件靈器!
就像老族長說的那樣,他和王景怡不同,對于家族,他傾注了太多心血。
雖然他會教王玉樓自私點,但他自己卻做不到。
‘愣著干嘛,接住啊。’
見王玉樓呆呆的站著不動,眼睛都紅了,王顯茂不滿道。
‘婆婆媽媽,拿出點氣魄來,就當是妖骨。
而且,我能為家族做的不多了,紅眉的黑藤鎖神術如果解不開,你煉出來的三件靈器,分兩件給玉安和檸瑤。’
王顯茂還沒死,但已經開始料理后事了,他不想做那種被人罵的老登,所以想把對玉安的愧疚早點解決。
至少在自己心中過去。
“老祖,我”
按理來說,王玉樓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登了,這些年經歷的也多,內心早就堅硬的厲害,迷茫也只在老族長面前迷茫。
可盡管如此,王玉樓還是流下了淚,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此情此景。
人間至情,不過如此,言語都難以描述了。
‘煉!王玉闕,開爐!’
大樹抖動著軀干,表達著其內心的堅定。
他能為家族做的不多了,這是最后的幾件事,找其他人,他不放心。
‘你修了七十載煉道,今天要好好煉,爭取三件全都煉成!’
修了一生的煉道,到今天,竟要把一直以來愛護自己的老祖給煉了。
王玉樓搖頭,搖頭,堅定的搖頭。
“不差這三件,老祖,不差這三件的。”
‘你的意思是,我沒用了?’
道德綁架都用上了,王顯茂此刻,有自我實現的渴望,有犧牲小我成全家族的信念,也有擺脫內心束縛的灑脫。
反正都快死了,骨頭嘛,在快死的情況下,也是身外之物。
“我煉。”
深吸一口氣,王玉樓決定成全老祖。
他如今的煉器裝備,已經不是尋常煉器師可以想象的水平了。
九十九層禁制的靈器煉器爐,比價值連城的價值還要高十幾倍。
八十八層禁制的紅燈籠做靈火源,明明是紅燈照最珍貴的代表性靈器,但反而顯得不那么突出了。
因為,今天的主角,是王顯茂渾身上下,那些可以被用作靈器煉制的骨頭。
黑色的六角玄青爐,自帶兩種輔助煉器的神通,是王玉樓托李海闊幫自己找來的煉道珍品。
紅燭靈火從紅燈籠中升起,在王玉樓精妙的控制下,如龍蛇般于玄青爐內游走。
煉靈器,當然不是有幾塊骨頭就能行的,但王顯茂找王玉樓煉,自是清楚,王玉樓手中不缺相關的靈材。
老祖修的是木法,需要以水土靈材相輔。
最好是兼有水土雙性的靈材,比如,清溪靈壤。
但清溪靈壤自身的特性,功能性太多,又不是太有威能。
所以,排除清溪靈壤。
那用什么呢?
石祖的殘殼!
當初王玉樓安排石祖去攔景怡老祖,景怡老祖最后回到了紅燈照,遁逃的路上,順手斬了石祖兩劍,留下了三塊石祖的殘殼。
靈龜,但石祖,水土雙性的神通大妖特產——正好和王顯茂的骨頭搭配。
但骨材加骨材,在特性上又過于的重復,要配些其他材料。
木、水、土三性有了,為什么不再加個兩性,湊夠五行搞混元呢?
混元好啊,禁制只要能刻錄好,斗法時便可以圓融變性,輕松應對不同的敵人。
但混元也難,想想也知道,修仙者修混元就難,在煉器的過程中,試圖在靈器上借禁制實現混元,難度直接拔升了兩個量級。
這玩意兒,屬于極少數極少數筑基期煉道大師才能掌握的煉道技法。
極難。
默念了一句懸篆的恩情也要還,王玉樓心中已經有了定計。
有沒有傳承,在煉道上是天差地別的區別。
混元型靈器的煉制,關鍵有三個。
其一,五行配平。
但此平不是完全相同的那種平,而是平衡的平。
材料上或許有品質和威能的差異,但通過刻錄禁制和小細節上的搭配,可以實現木九余一的平衡。
木九余一的平衡,指的是木屬的靈材在靈器中占九成,余下的其他四種靈材占一成,并在如此的情況下實現五行的平衡。
當然,王玉樓的水平還沒這么高,他目前也就能做到五五開。
單一靈材種屬五成,其他靈材加起來五成。
其二,煉制過程中的生克控制。
這里的生克控制,指的是明晰不同材料本身的特性特點,為其安排合適的煉制順序與技法,從而實現五行相生煉制技法,或五行相克煉制技法。
相生相克沒有高低之分,多數煉器師會選擇相生的順序去煉器,那樣最不復雜,但王玉樓今天決定用相克的順序煉。
原因無他,王顯茂的靈骨太‘木’了,木生火,王玉樓不舍得其被燃盡靈性。
以相克順序開煉,先煉土水,既能符合石祖殘殼的特殊特性,又能在相克的最后環節,完成金克木的嵌入。
在五行初步互相嵌入后,木生火的損耗也就被五行配平給穩住了。
這屬于因地制宜、從實際出發的煉道小巧思,既要考慮到石祖殘殼的特殊性,又要考慮到老祖靈骨的特殊性。
其三,在于靈器靈韻的選擇。
混元型靈器有一定的斗法從容度和使用從容度,比較強,但代價是方方面面的。
比如,它的靈韻,不能選單一屬性的靈韻,但天地間的混元靈韻,稀少到堪比五六品的靈材,所以,尋常的靈韻煉器法就不能用了。
需要用魂魄做器靈,從而協助修仙者操控靈器復雜的禁制,使用無屬性的靈韻斗法。
巧合的是,因為混元靈器煉制困難,往往煉器師和煉器材料都不一般,煉出來的,也都是上品靈器中的佳品。
故而,多數混元靈器會保留在未來進一步提升為法寶的可能。
一方面,是混元特質本身,就有更進一步的空間,另一方面,則是提前準備好了法寶的器靈,提前培養和融合。
總之,王玉樓為老祖的靈骨,找了條最難的煉制路徑。
看似盲目,實則是有準備的。
玉如意,加點!
隨著這些年對玉如意功能的開發,王玉樓已經能實現邊用邊不用的效果了。
用,是在控制靈火煉器的過程中出現快要繃不住的情況下用。
不用,是正常操控靈火沒有出問題時,減少玉如意的損耗速度。
當然,這種減少,也會造成玉如意保底效果的折扣。
但王玉樓終究是不是小煉器師了,他煉過的上品靈器,已經有四十多件,對上品靈器的煉制,王玉樓有經驗。
‘玉樓,你的煉道水平怎么比我還高?’
王顯茂觀察著玉樓的煉器手法,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欣喜。
他以前是王氏最厲害的骨法煉道大師,但現在看,王玉樓的水平居然比他還高。
如此,王顯茂也就不用擔心自己離世后,族中未來的骨法煉器活計沒人撐得起來了。
畢竟有那么多靈驢,在骨法煉道上,王氏有巨大需求。
“啊,不至于,我差的還遠,差的還遠。”
見這小子不認,王顯茂下意識的無奈嘆氣,結果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連嘆氣都做不到了。
念及至此,他也不開口打擾玉樓了,其實以王玉樓的水平,就是王顯茂帶著一群月華宗女修在他面前跳舞都不會影響他。
逆五行配平的過程很慢,王玉樓足足煉了兩天兩夜,期間,王玉安和王榮江分別來了一次,見王玉樓在煉器,都沒有打擾。
當逆五行配平終于完成時,王玉樓長長的舒了口氣。
“族長,幫我刻錄靈機無限!”
靈器的神通,最好的情況是煉制靈器的人自己會,這樣刻錄起來會很順利。
但是吧,這種情況很難實現,畢竟煉器師多數時候需要面對靈材不湊手的問題,煉的靈器大部分都是和自己的神通不相符的。
可靈機無限不一樣,這種流傳廣泛的神通,隨便薅個資深筑基,都能幫忙刻錄。
‘我盡力!’
說盡力,其實是拼了老命。
族長目前的狀態雖然不好,但他畢竟也是煉道精深的存在,在其小心翼翼的幫助下,靈機無限穩穩當當的刻錄進了這套特殊的混元靈器中。
“哈哈哈,現在就差器靈了,等吧,等有了合適的器靈,我再將其封進去。”
無屬性的靈韻好找,可混元靈器的禁制復雜,五種不同屬性的威能轉化,斗法時操縱起來也難,所以需要器靈。
器靈就難找了,想要讓上品的混元靈器保留沖擊法寶境的潛力,就必須配大妖魂魄,而且還得是愿意做器靈的大妖魂魄。
不然,人家做了器靈,反而和操控者背著干,遇到關鍵的時候,這會直接決定生死。
‘還有兩件,我那頭骨比較難搭配,你可以做個套殼,用層疊刻錄法煉個中品的法球出來。
至于剩下的那些靈骨,我估計上限也就中品靈器的水準,上品是不可能了。’
“那些不急,老祖,這套混元靈器,你來命個名,如何?”
命名說起來此靈器的基材,主要是自己的靈骨,可能也是自己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點印記。
想到這里,王顯茂也不推辭,道。
‘就叫五行生茂樞,有陣法的意思,又有靈器的威能,用好了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
五行生茂,希望它能幫我們王氏,發展的越來越好。’
此套混元靈器以王顯茂的肋骨、脊骨、臂骨、腿骨為核心基材,煉出來后,看起來像個不規則的圓柱體。
但未來,它肯定是要放在養靈匣中蘊養的,因此叫五行生茂樞正合適。
“好名字,以后有機會,我定把它祭煉為法寶!”
小王是懂事的好孩子。
王顯茂一生無緣紫府,死后,以自己的靈骨為基材的靈器被祭煉為法寶,其實也可以看做一種特殊的紫府。
可以說,小王這句話,對王顯茂而言,溫暖極了。
大樹的樹枝晃了晃,老祖語氣柔和的道。
‘別說大話,先把剩下的兩件煉出來吧,要不要休息一天再繼續?’
“不用,繼續煉,我有信心把頭骨也煉為上品靈器,但剩下的那些散碎靈骨就比較麻煩了,玉樓的想法是,再多添些材料,拆成三件中品。”
頭骨和主要的靈骨煉為兩件上品,其他散碎的靈骨煉為三件中品,這便是王玉樓的計劃。
這里不是說王玉樓就沒心沒肺到,拿著老祖的骨頭算計靈石了。
站在老祖的角度,他希望為族中多做一份貢獻,而王玉樓只是想在能力范圍內,盡量幫他實現這個愿望。
王玉樓踏入修仙界時,修習煉道的師傅是紅眉,紅眉對王玉樓的影響很大。
該猴就猴,猴版靈器是不好用,但只要好好煉制,在某些相對的評價體系內,還是有機會發揮大作用的。
王玉樓平時煉器,用玉如意都是很小心的,畢竟金光不好攢,它不是一個恒定值,而是相對的經驗值,很多時候還需要王玉樓本身有個好的基礎,才能發揮出最大作用。
盡管用的謹慎,但金光的存在可以給王玉樓一種底氣,這個底氣即為“哪怕煉的快炸了也不怕”。
正是在如此底氣下,王玉樓的煉道造詣,才能和尋常煉器師,以及王玉安這類小有天賦的煉器師拉開差距。
“可以,要不把玉安喊來給你打下手?”
王玉安雖然成熟了,但在煉道上也就是對靈器十竅通了九竅的水平——一竅不通。
他來能給王玉樓幫啥忙?
所以族長的實際意思是,讓玉安和玉樓一起為他料理后事,時間上就從今天開始,這是一種隱含的家族責任傳承。
雖然扎心,但顯茂老祖不認為王榮江的資質能撐起家族的重擔,在王榮遠死后,王榮江大概率會成為一個過渡性的族長。
未來家族的擔子要么王玉樓扛,要么王玉安扛,在分家是死路這個認識上,王玉樓已經認錯了。
“好,我這就把他喊上來。”
沒多久,接到大哥傳信的玉安便飛上了傻驢原。
了解王玉樓煉器的具體內情后,饒是玉安已經筑基,依然有些難以緩解上涌的情緒。
在這一刻,傳承的沉重于他心中無比具象化了。
其實,王顯茂真沒有給這倆小子上壓力的意思,他讓王玉樓練靈骨的時候,雖然道德綁架了一波,但之前他是明確勸玉樓一定要自私的——這和他族長的身份不相符。
修仙者的復雜性在生命的整個過程,任何一個環節,都從未消失。
老祖希望王玉樓自私點,少些顧忌和束縛,走的高一點遠一點,是因為他個人和他的兄弟顯合、顯周,都有太多遺憾和不甘了。
老祖希望玉樓能把王氏發展興旺,是因為他為家族奉獻了一生,被初心困住了——當然,他是樂意的。
在玉安和老祖的陪伴下,王玉樓接下來幾天,連嗑多瓶提升精力和元氣的靈丹,愣是在短短三天內,又煉出了一件上品靈器法球,兩件中品靈器,一件下品靈器。
之所以這么趕工,是因為他不能離開前線太久,必須盡快回去,而那件下品靈器,則是因如意金光用完了,沒有辦法完全救回中品。
不過,盡管有一件沒達到預期,王玉樓的煉道造詣,依然給了族長和玉安很大的震撼。
兄弟倆一路相隨的離開了傻驢原,路上,玉安和王玉樓談到了自己的觀感。
“哥,我感覺自己可能這輩子都追不上你了…”
王玉安干巴巴的開口道,他看王玉樓,是能看出蜉蝣看青天的感覺的。
要知道,王玉樓和他年齡一樣,還不到九十啊!
“過了,這可不是我心中的王玉安,等你把相關的傳承補的差不多了,水平能煉中品靈器了。
我就可以以特別功勛堂的名義,給你一筆訂單,你慢慢也能練起來。”
這不是王玉樓私相授受,有易走日和鄒天行那兩個畜生盯著,王玉樓也不敢亂作為。
等玉安什么時候能穩定煉制中品靈器不虧本或者少虧,玉樓才能合規且不被人抓住拷打的給他一個機會。
“此言當真?做哥哥的可沒有騙弟弟的哈?”
瞪了玉安一眼,王玉樓笑怒道。
“你這么說,我就有點想開玩笑了~”
“啊,哥,我的親哥,你…”
兩人笑笑鬧鬧的離開了傻驢原,顯茂老祖則是晃動著樹干。
他想要吶喊,但他又知道自己想說的話不該喊出來。
作為大樹的他也確實沒法說話,所以他只能用晃動大樹的軀干表達自己心中的喜悅。
在王玉樓的迷茫中,王顯茂看到了一個真正的修行者該有的姿態。
那是一種不斷探索的姿態,那是種永遠看著遠方的姿態,那種姿態中藏著野心,又藏著敬畏與謙卑。
雖然王玉樓煉呲了一件靈器,但哪怕他都煉炸了,也不影響一個事實。
我族玉樓有金丹之姿!
枝葉晃動,王顯茂于無聲處吶喊,吶喊。